说来惭愧,活到四十多岁才头一回给母亲洗脚。我给她老人家洗脚的时候,她已经卧病在床很多天了。她摔了一跤,腰椎骨折,躺在床上不能动。
床上铺了塑料纸,上面放一盆热水。掀开被角,母亲的一双瘦脚露了出来,像干枯的树根。母亲的左脚扭伤了,脚踝肿胀,脚背上有青紫的淤血,脚腕却细瘦得禁不住我轻轻一握。有淤血的地方不能用热水洗,我就先把其他部位仔细洗过,待毛巾冷却后,轻轻敷在脚踝上。清洗过后,我用棉球蘸了红花油给她擦,然后贴上膏药。我把母亲的左脚掖进被里,又让她把右脚伸出来搁盆沿上,下面垫着毛巾。以手做勺,我先把热水浇到脚背上,待泥垢泡胀后又用手搓。泥垢滚落,脚背渐白。脚底有一层厚厚的胼胝,泡胀后我用剪刀把它们刮去。清洗完脚底,我又给她洗脚后跟,连趾缝中的泥垢也不放过。在确定洗净后,我用干毛巾擦过,然后给她剪指甲。脚上的,手上的,一一给她剪过,修好。
后来,我还给母亲洗了脸,梳了头,倒了便盆,又喂给她小半碗骨头汤。做这一切的时候,母亲一直半闭着眼。应该是那种幸福而享受的闭眼吧,她老人家面带喜悦,还有那么一丁点的羞涩。她的内心一定在波澜起伏,不然的话,当她睁开眼时,眼角为什么会有一滴浊泪呢?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是高兴的,还夸奖我孝顺,是个好娃,那语气和小时候夸奖我完全一样。在母亲的眼里,再没出息的孩子都是她的骄傲。
母亲的一双脚走过太多坎坷路,在它们上面堆积了73年的漫长时光。给她洗脚的时候,我又一次看见了她右腿肚上的疤痕,那是她小时候给地主家放牛,不幸被地主家的狗咬伤的。伤口溃烂生蛆,母亲走路一瘸一拐,就那样还得挣扎着去南山里背柴,还不幸掉进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母亲十七岁时嫁给我那一贫如洗的父亲,结婚的那一天,枕头和袜子都是向邻家媳妇借来的,第二天人家就过来要,母亲伤心的哭了。
给母亲洗脚的时候,一些时光的碎片在我的指间渐渐苏醒。我想起母亲给我洗脚的情形。小时候,家里人口多,为节省燃料,一般情况下是不会专门为洗脚去烧一大锅开水的。我家只在两个时候洗脚,一是冬天焯浆水菜的时候,二是大年三十晚上。焯过浆水菜的水是翠绿色的,母亲用木勺把它们从大锅里舀进大木盆里。因为水太烫,姐弟几个端了板凳坐在木盆边,迟迟不敢下脚,好几只嘴巴就同时向热气腾腾的木盆里吹气。雪里蕻的味道好辣,我们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却“咯咯咯”笑。好几双脚同时伸进木盆,水花四溅。小脚丫相互挤搓着,肮脏的脚变干净了。它们在一起摩擦时会发出类似洗净盘子的“咯叽咯叽”的声音。我是最小的一个,母亲会蹲下身给我单独洗。她用粗糙的手反复搓我的小脚。当她用剪刀刮我的脚底时,一种麻酥酥的感觉电流一般从脚底直达头顶。热水所给予的温暖,以及母亲的亲切的爱意遍布我的周身。母亲还为我洗过头,洗过脸,洗过脖子,洗过我粘满泥浆的小胳膊——这些事我都没有忘记过。
那时候的家是最让人留恋的。兄弟姐妹是一根藤上结的瓜,瓜熟蒂落,如今没有一个守在父母的身边。但是,在得知母亲病发的消息后,我们都能在第一时间赶到母亲身旁,端汤送水,喂饭吃药,殷勤怜爱地侍奉。病中的母亲既是痛苦的,也是幸福的。她一生病就有那么多的儿女围绕在身旁,等我们老来病痛的时候,不知道我们的那些独生子女又在哪个天涯海角里忙碌着,他们能否在第一时间赶到我们的身旁?很值得怀疑!
母亲的一双脚承载过太多的苦难,也接纳过一点点的小幸福。给母亲洗脚的时候,我跟她说起我小时候生病的情形。我问她还记得不,她说早忘了。那年春天的晚上,我高烧不退,母亲背起我去大队合作医疗站,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泞的渠岸上。母亲脚底一滑,我和她一起摔进渠水里。冰冷的渠水连带着深深的恐惧一下子打湿了我,母亲把我紧搂在怀里,回到家里直是哭,责怪自己没出息。我还说起小时候骑在她脚背上荡秋千的事。夏天的黄昏,母亲坐在板凳上,用翘起的刚刚洗去污泥的脚有力地钩起小小的我,我双手抱住母亲的绾起裤脚的一只腿,幸福地晃荡着。母亲嘴里念念有词:“麻雀麻雀尾巴长,结了媳妇不要娘。”我急忙向她保证:“儿子不要媳妇,只要娘。”母亲开心的笑了。
给母亲洗脚的时候,很多复杂的感触在我心底一个劲地翻涌。我在想,洗干净的何止母亲的一双小脚,还有我自己的灵魂呢。母亲站立的时候总像陀螺一样运转,没有一刻闲着,勤劳简朴的一生催我进取,让我敬爱。虽然母亲躺下了,但她在我心中的形象更加高大了。在敬爱她的同时,我也被自己对孝道的身体力行所感动。乌鸟私情,孝老尊亲,那是人类最质朴最纯真的情义,是每一个人对生命本源的深深感恩。
感恩母亲,感谢她给了我生命。祝愿她早日康复,只有母亲活着的时候,我们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如果有来生,我还要做一回母亲的孩子,我要经常性地给母亲洗脚,而不是等到她生病的时候。衷心祝愿普天下的母亲们,祝你们长命百岁,幸福安康!
2010年4月8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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