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凉如水。风凛凛地从帐篷与军旗的间隙流过,不停歇,不疲倦,不回头。我倚床坐在一张火狐狸皮褥上,借着牛油灯微弱的光,往指甲上涂凤仙花汁。大红,籍最喜欢的颜色,他说世间唯这一种色彩可与我的灿烂相匹。我不喜欢大红,说不清为什么,在这么喜庆的色调里我总能看到一丝惨烈。但是籍喜欢,我就红给他看。
第一次见到籍已经是很遥远的事。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的午后,我在开满野花的草地上捉一只蝴蝶。一只拳头样大的蓝蝴蝶,是我平生仅见,乘着翼下扇起的香风,在草丛与花朵间自由滑翔。姿态优美。蝴蝶是个美丽的梦,我发誓要捉住它。
突然,一种异样的强烈的似乎带有侵略性的气息包围过来,我停下来,抬头望去。一匹浑身黑亮泛着油光的高头大马风驰电掣般从山上俯冲下来。马的脚力非常好,踩在尺余高的草丛上,轻盈得像飞。我知道那匹马,日行一千,夜行八百,名为乌骓。我也知道马背上精壮男子的名字。项籍。
一人一骑来到我的身边。我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籍,直到他对视上我的目光。他勒紧疆绳,乌骓马一声长鸣,竖起两只前蹄。籍审视我的脸,我任他审视,微微地笑。我是追梦的女子。追梦需要胆量。
你叫什么名字?
虞儿。
做我的女人! 籍霸道地伸出双臂,轻巧地将我抱上马背,不,是虏上马背。我有挣扎,只是我的挣扎无济无事。
指甲涂好了,红艳的花汁在笋尖般白晳的手指上跳跃。把手放在眼前仔细端详。柔软小巧,掌心的纹路复杂而清晰,每一条都刻满一个顶天力地的男人的宠爱。大帐的门帘被人撩起,带进来的风吹灭了油灯。是给我传话的侍女,看她小心紧张的样子,我只说了一句话:去大王那里。
帐外的风很大,吹乱了我的发丝。第一次见到籍是多久远的事了,我一直在想,却并不想得到确切答案。三年或者五年都没什么重要,我想的是,其实,人生也像风,朝着一个方向吹过去,无法回头。
2
中军账内。手臂粗的松脂火把燃得正旺,亮如白昼。高大的男人端坐在案后,看到我,如铁的目光转为柔情似水。我涉水而过。身后,织锦罩衫下摆与青石地板轻灵碰撞,喁喁细语。
坐在案边,为籍把盏。我从不饮酒,为此籍嘲笑我,说我是猫是画眉鸟是禹公山抓来的小花蛇,这些都是籍送给我打发时间的玩伴,然后他会拥我入怀,附在我耳边小小声说,女人,我的女人。
黍米酒发出琥珀般柔和的光晕。我攀住籍的手臂,仰望。是,这个破滏沉舟豪情万丈的男人是一座山,让我仰望。
怎么了?籍抚上我的脸。
每每籍都问我怎么了,温柔宠溺。以往,我会甜蜜到心生酸软,而此刻,我开始心生疼痛。我不能像籍那样勇敢地面对战况,旁若无事。最近,每天夜里我都能听到呜咽的萧声和远远传来的歌声,我们被困在垓下,粮草怠尽。
帐外有人私语,我隐约听到祸水二字,我还听过更难听的说法,妲己,这让我禁不住心里的颤栗。我不怕他们如何诋毁我,害怕的是,他们将籍当成无道的君王。从雍丘到巨鹿到彭城,籍是他们心中战无不胜的神祇,我不能让这座神像因我而塌垮掉。
脱去薄如蝉翼的罩衫。雪白的细棉衬裙束紧我柔软的腰肢,丝绦上有籍亲手挽系的一枚蓝玉蝴蝶佩。
让虞儿舞剑为大王助兴。我说。
我费力地擎起籍的宝剑,舞进帐中央。折纤腰,以微步,剑光划出清冷的弧线,和着我两袖下的芬芳与落寞。我的脚步不停地旋转,然后,轻抬皓腕,抹向颈间。
铛锒。剑落。我亦被所来的力量击倒。青铜酒樽在地上翻滚。籍脸色惨白,大步奔向我,把我抱回寝帐,帮我盖好被子,拥我入怀。没事了。没事了。籍抚着我的后背,不停地叨念。压下心事,调匀气息,我假意安然入睡。
籍一直没有停下那只安抚我的手。许久许久之后,我听到籍压抑的声音。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黑暗中,我瞬时泪流满面。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籍终于没能抵挡住连日来的疲倦,沉沉睡去。我悄悄摸出帐外。离楚军营地稍远,我开始拔足在野外的星空下狂奔。披风随风而舞,我像一只大鸟,翩然落入汉军的营地。
3
汉王的大帐内灯火通明,不时有女人银铃般的笑声传出,打破夜的沉寂。有谁能想得到,那个女人竟然是我,虞姬。
我坐在汉王身边,张良,韩信等一班将领分坐两侧,在座的人轮番向我敬酒,我亦不曾推辞,一一一饮而尽。黛眉横远岫,绿鬓染春烟,我本为绝色女子,一抹嫣红印上脸颊,更显笑靥如花。
小妹奇功至伟。汉王竖起大拇指赞我。谁说人生不是戏?我是汉王刘邦的表妹,那个春日的午后,我和项籍并非偶遇,从头至尾全是一场美人计。
小妹可有什么心愿?汉王问。
我想听韩将军吹箫。说完,我孩童般心无城府咯咯地笑。谁知韩信的脸竟眼见着胀红起来,这个当年能忍受胯下之辱的男人会如此腼腆,实在让人意外。终究是久经杀场的豪杰之士,韩信红着脸,却还是大大方方解下腰畔的洞箫,认真地凑近唇边。我双手撑腮凝望帐边的烛火,神游物外。听箫并非我的心愿。有的心愿只能放在心底秘密的角落,谁都不能说给谁听。
一曲终了,我鼓掌叫好。韩信的目光若有似无地看了我一眼,缓缓坐下。我突然感到有些冷,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汉王握住我的手,我想抽离,他却愈发握紧。也许是夜太深了,也许是酒喝多了,我的头隐隐作痛。我求助地看了汉王一眼,软软地伏向梨花木案。
恍惚中人群散去。被人抱起来,我知道,是汉王。我微眯着眼睛,轻抬螓首,故意让温热的气息吹拂到汉王的脸上。
调皮!汉王板着脸,但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写满……情欲。
三哥。我小小声地唤。我感到汉王的肌肉一下绷紧了,然后大踏步朝他的寝帐走去。
是时候了。我探手入怀。扬手。一道寒光飞掠出去,我一声惊叫,挣脱开刘邦的怀抱。韩信手持箫管,鬼魅般站在刘邦的身边。是他打落我的匕首。刘邦隐忍着满脸的怒色,一把攫住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刺杀我?你疯了吗?他摇撼着我低吼。
我当然没疯。事情很简单,我爱上了籍。爱上籍是件却很容易的事,那么一个顶天立地胸怀天下的男人,把世间最真挚最温暖的柔情全部倾注给我,因为他爱我,所以,我爱他。
我倔强地闭上眼睛。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不能死在籍的面前,我亦无法忍受籍死在我的面前。可是,我终究改变不了我们的命运。我,无能为力。
4
汉王并没有杀我,他将我软禁在帐篷里,派人轮流把守。我仍能锦衣玉食,还能听到韩信远远从山坡上传来的箫声,只是失去了自由。那天阴得厉害,仿佛随手捏一把云,都能滴出水来。汉王与韩信来到我的帐里,问东问西,迟迟没有走的意思。
小妹?汉王欲言又止。
我抬头望向他,静等倾听下文。
小妹可否还愿做我的王妃?
我愣了一下,记忆一点一点回溯到从前。那时我还小,汉王抱我坐在他的膝上问我长大后要做什么,我说做天下最美丽的王妃。汉王说如果三哥是王呢,我说那我就做三哥最美的王妃。呵呵,那是儿时的戏言。
迎上汉王的目光,那里盛满期待。
我摇头。
天下归一后,我带你归隐田园,荡舟山水间可好?
我还是摇头。我对刘邦没有恶感,只是我是女人,我的心很小,只能装下一个爱人。刘邦的脸垮下来,拂袖而去。韩信对把门的军士耳语了几句,也跟着去了。士兵端来白陶的圆肚壶与鹤嘴杯,里面是清水,与每次没有什么不同,我正有些口渴,拿起来就喝。喉咙间一阵刀割般地痛,我失去了知觉。
5
两军对峙,剑拔弩张。我被裹在一件黑披风里,安放在汉王翠英华盖的战车中。此时,我是一枚浑身无力的棋子,称安放很恰当。
战旗烈烈飘扬,战鼓咚咚作响,士兵趋车来到阵前,我看到了日夜牵挂的籍。籍依旧盔明甲亮气宇轩昂,只有我能发现他精光四射的眼眸中流露出的那丝落寞与焦虑。
项籍,你已里无粮草,外无救兵,山穷水尽,众叛亲离,还不快快下马受降!刘邦用马鞭指着籍大声喊话。
籍略一愣神,哈哈大笑,挥舞虎头盘龙戟,直奔汉军冲杀过来。两军相接,人仰马翻,那一刻我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大红,那是血的颜色。
我的目光追随着籍的身影,籍是在打仗吗?我怎么觉得他正以天地为卷,自由挥洒地在上面作画!项籍,我的籍,不世出的英雄,纵横天下的霸王,战场上不败的神话。
刘邦的脸色难看至极。突然,他扯下我的披风,将我提站起来。项籍匹夫,你看这是谁?他大喊。原来的人声鼎沸立刻变为悄无声息,周围寂静得怕人。
籍停下手,寻声望来。
战车中的女子,上着绣凤碧霞轻罗衫,下着散花水雾百褶裙,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凝脂气若幽兰,眼若水杏脸若芙蓉,娇媚无骨入艳三分。
籍好像停止了呼息,他就那样看着我,呆若木鸡。
刘邦目露得色,揽我入怀。虞儿是我的汉王妃,当初去你身边,不过效仿西施消磨你的斗志,如今美人江山尽归我有,项籍,你服是不服?
籍的脸变得雪白,决绝的目光射向我,无尽悲凉。我几次张口欲辩,却终究什么也没说。这时,箭如雨下,眨眼间,籍已身中数箭,摔落马下。
6
真的下起了雨。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
我轻飘飘地走下马车,轻飘飘地走向我的爱人,像一抹没有重量的魂灵。籍挣扎着单膝跪地,眼里有冷漠鄙夷也有不解。
近了,更近了。我来到籍的身旁,跪了下去,怜惜地抚摸上他的身体,一寸也不落下。这是我亲手给他缝制的丝绦啊,这是我无数次给他擦亮的乌金甲啊,这是给了我如许温暖宠爱铜打铁铸的身躯啊,自此就都要消失了吗?
为什么?籍吃力地问我。
我不能回答。即便那天的清水中没被刘邦放入哑药,我亦不能回答。籍的今天全因我的罪孽,即便用生生世世的忏悔,也换不回什么。我拔出籍腰间的佩剑,为爱做最后的舞蹈。
雨打湿了我的裙裾,随着裙摆的旋转化成雨花,飞散出去。我的爱,你看到我的心了吗,我的心也是雨花,碎成一点点,一片片,一瓣瓣。我围着籍翩翩起舞,为他步下生芳。我糊满雨水的脸,是为他绽放的晨露下的清莲。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籍,轻启朱唇,为他无声而歌。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轻抬皓腕,刎向颈间。
啊----是籍撕心裂肺般的怒吼,然后,慢慢的,慢慢的,世界归于盘古初开天地时的宁静。
我累了,我就要睡去。那是一个梦吗?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的午后,一个美丽的女子追着蓝色的蝴蝶,一个精壮的青年乘着乌骓马挟风而来,霸道地将女子掠上马背,一起向遥远的天际驰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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