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海边有一条小船泊着,等我乘之远航。我的目的地:真相之岛,期待着我的负重。我该往哪里寻找我的负重?
当有一天人们聚集的地方,真实的气息已经很稀薄的时候,我远离了‘肯定’之都的繁华,归还他们曾予我的灵魂的一切,不理会身后的呼唤——那繁华向我的迷恋一声声呼唤¬——婴儿一样的空白和赤luo着,攀上人迹罕至的怀疑之巅。
有哪一个杯子无需倾尽浊水,才能灌注清泉?有哪一种精神无需打碎伪信仰,才能重塑真信仰呢?
山巅上不见一棵草木,不见飞鸟的痕迹。我走过很远的路途,很疲惫了,就缓步来到崖边在一块大石上歇息。四下里一片荒凉,杳无人声,时光之流云在脚下倒退,这使我感到悲伤。为了我的轻飘的精神,如何找到我的负重呢?人们绝无可能接纳我对他们的‘肯定’的繁华的不嫉妒,从此我将是孤独的。
哦,不!我并不孤独。‘我’和我的仇敌——我的肉体——之间的挞伐可曾真正的止息?‘我’从不蔑视他,极端的蔑视恰是极端的重视。‘我’躲避他,如同野兽躲避弓箭;抵抗他,如同堤坝抵抗激浪;征服或臣服于他,饮下骄傲或屈辱之酒。
但这一切躲避、抵抗、征服和臣服是毫无意义的。我须知我的兄弟,我的魔鬼,从我的孤独中驱逐孤独者,他是谁?
啊,负重,我的肉体本身不就是我的负重么?他使我意识到悲哀——生存之扭曲的悲哀;他使我意识到死亡——我的精神之被戕害和死亡。
他是谁?
那段时间,我蹀躞在‘肯定’之都的苍白的繁华中,常在晨光熹微和暮色爬上房顶的时候瞧见他的影子,而在白昼,在现实的 刺眼的光线里,不晓得他在何处沉睡。没有人听到他的梦呓。
他有没有梦?无梦的安眠是最诚实的。梦只是最古老的善与恶的影子,善与恶也从来只在白昼妆扮。
是的,他从未开口说过什么。他眼中不含逻辑的色彩。在他的天空中启明的是自由——野兽的自由。但在这一片荒芜的令人感觉孤独和悲伤比山风尤要料峭一些的怀疑之巅,他居然说话了。一字一句象沉重的铅滴注入耳中。
他说:“我的兄弟,收回对你的邻人,对你的血与肉的轻率的判断罢。我——你的自身存在之依据,你的大地:难道不是在我之上撒播一切怀疑的种子么?但你向我投掷道德之闪电而甚至不知道我是谁。远在大地孕育出人类之前,世间只有秩序而无道德。道德是人制造的罢。人从猿猴超越自身而来,现在要藉估价待售的道德超越人自身而成为神。盲了眼的自信!吓,我可怜的朋友路济弗尔——他要由这可怜的盲了眼的自信遭受地狱的惩罚!然而我实在告诉你,除非站在我之上,你不能有任何‘非存在’的怀疑。因为我就是原初。是纯粹。我就是秩序而非道德的客体。如果我留在泥泞和荆棘丛中的脚印被称之为‘恶’的话,那么就连我的‘恶’也是纯粹的。”
我须得丢弃尊严,因为我正要松缚至赤luo,下落至最深处,才能上升至最高处。我须得让精神之子往火里去,才能获得永生。
于是,在产生出第一个怀疑之后,‘我’平静地说:“我厌倦了无休止的战争——褫夺主人的荣誉和尊严的战争——
我曾认为我是主宰,你只是在恰当的时候讨取我的欢心:在夜的华冠上摘一根彩翎;在生存的每一页的空白处涂绘花纹。
可我不得不承认我的行为多是对你的无声的语言的模仿,很多次,我竟忘了我是谁。我的精神从未对镜子里苍白的脸表示惊异,因为从没有这样一面镜子。我以为不需镜子。我以为我就是世界。”
他说:“我虚荣的兄弟,从你僭妄荒唐的梦境里醒来罢。你远不了解你对我的依附,正如茂盛的枝叶对无声的根的依附。你是羊,而非牧者。你是小舟,而非弄舟之浪。然而我实在告诉你,不假思索的冒犯是可耻的。铁锤对手的冒犯是可耻的,因为并非精神之锤锻,而是欲望之手铸造了行为,铸造了一切生活的组件。你可以想象自由——你的精神之被捆绑的自由——并以之为你的‘我’建一座华丽的宫殿,收容那些身着奇装异服的情感,他们的行头虽然廉价,毕竟是色彩斑斓的。像一个国王那样欣赏那些小丑和弄臣吧,却不要以你的虚荣冒犯为你加冕之手。”
这样,我紧握着第二个怀疑,丝毫不为信念之动摇而沮丧,恰恰相反,我甚至于有些欣喜:正因这信念之动摇,我知道那远航的一刻即将来临了。
然而重建并不意味着以毁灭为前提。我渴望着真理之风一扫谬误的恶浊的空气,但同样的,也必要在狂妄之风肆虐的时候,守护心头一盏不灭的烛火。我绝不愿由着信念之坚壳的碎裂,使得精神之构成在一夕之间被绝对自由的否定冲击而致坍塌。
“那好吧,我们再谈一谈生与死。”我指了指身下的大石头,“我相信在我怀疑这块石头的‘存在’之先,我定然要确定自身之存在。我不能不相信我活着,而且是‘我’活着。我以为站立在生命的讲台上发言的如果不是最高智慧的‘我’,则是可悲和无意义的。
但我常在白昼的梦里听到弥漫在空气中的你的笑声。我听到你也时常痛哭。我以为你原是无生命的,是‘我’脚下的讲台,是砖石,泥土和水。可是你的哭和笑如何萦绕在我的耳畔?为什么我会循声而去?”
他抬头眺望如火的晚霞拥着一轮黯淡红日向西边匿去,疾退的时光之流云此时似渐渐凝滞了。
他说:妄谈生死的兄弟啊,勿对你不详知的加以评判罢。你迎合或闪躲着世人纷繁的目光,似乎你的生存价值正在那些目光中闪耀。你不见那些目光生着锋锐的牙齿么?你的最高智慧恰是他们的美味。虚假啊,可悲啊:‘你’活着。然而我实在告诉你,如果任由生命的渴望从每一滴血里发出的呼喊被愚昧和粗暴窒息而死,那么‘你’——精神之兽,自欺欺人者,将无法超越自身!赝品!同一个模子的复制品!我们从未活过,从‘有’的那一天到‘无’的那一天!因而我们必要超越自身,从现时死亡的牢狱中超越!
自此他收起光影,噤了声。
在晚照的夕阳的沉默里,我的心灵之空盏孕藏起第三个怀疑。我知道在明晨的‘无限’的曙光之中,我可以满载着我的负重去向海边——
登船出航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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