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镇
书生陆青屡试不第,终于放弃了有朝一日能金榜提名的想法。他仔细考虑之后,决定游山玩水以寄此生。而每去过一个地方之后,陆青都会写出一个集子,其中或诗文或杂记,皆是记叙他的游历所得。集子交由相熟的友人刊印出售,所获酬金便作为下次游历的盘缠。久而久之,竟也博得了一些名气,远出陆青意料。
这一日,陆青来到一座江南小镇。这是一座陌生的小镇,陆青也只是从旁偶然路过。但一眼远远看去,隔河而望的小镇仿佛笼罩在云气间一样,氤氲中缥缈出一种引人的莫名气息。于是陆青摆船渡河,踏上了这座从未来过的无名小镇。
小镇竟真的叫做无名镇。渡口旁的石碑上,铭刻清楚的碑文告诉着入镇者这座小镇的名字、出现年代、镇上的众多姓氏及其祖籍所在。陆青谙熟经史,根据碑文所载略略推算了一下,惊讶地发现小镇竟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了。
“千年的时间,恐怕连一块小小的石碑也可以成精了吧!”他笑着自言,心中却有点奇怪,饱读经史志异的自己竟然从没听说过这样一座古老的小镇!
“看来自己还所学甚少啊!”
陆青自嘲着摇头,正待迈步向前,却听有人在身后沉声道:“公子且慢!”
他微微一愣,忙转身看去。空旷清寂的渡口只有自己一人,身后的水面上,也只有自己所驭的那艘小船在随着水浪轻轻摇晃。陆青心中大奇,独自沉吟道,“难不成,说话的是这石碑?”
于是他绕着渡口的石碑转了几圈,用手摩挲着它那历经了千年风雨的光滑碑顶。
“碑兄,难道你有话要对我说?”
陆青说着用手拍了拍石碑的顶部,宛若在与朋友笑谈一般。
石碑寂然无声。陆青又看了一会,这才发现石碑的背面刻有数行如今已鲜有人用的篆字。他俯身仔细辨认了一下,口中一字一句地念道:“入镇者-切-记,入镇后-万勿-问人之名,更不可-将己之名-告知他人,如若-有违,祸福自担。”
他看得微微蹙眉,有些不明其意,再细看时石碑上竟什么字迹也没有了。陆青起身围转寻找,却只有“无名镇”三个大字还凹陷在石碑正面,笔画纵横间已有些残旧破损了。陆青百思不解,却也知道此镇当非一般的江南小镇。但多年游历四方,他自认为还有着几分胆气,再加上好奇的驱使,便微锁着眉头,举步迈过了渡口前方不远处的大石牌坊。
转过牌坊,便是一条青石铺就的长街,街上虽然行人不是太多,但在陆青看来却也不失江南之地的富庶之相。尤其是街两旁那些高挂悬飘的招牌旌旗,和着街上此起彼伏的叫卖呼喝声,使小镇显得勃勃富有生气。
陆青松了松眉头。本以为踏入小镇后会见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但眼前的场景却与平常的市井小镇也没什么两样。难道是自己在渡口出现了幻觉?
陆青不解的摇摇头,忽听到腹中咕咕作响,再抬头看天,才发现已是日临中天的正午时分了。
虽然腹中有些饥饿,陆青却也不忙着放眼寻找饭肆酒馆。他整了整衣衫,拦住一位路人,拱手笑道:“敢问这位兄台,贵镇最有名的酒楼是在何处?”
那路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仿佛看到陆青般,打量了陆青一番,笑道:“公子不是本镇人吧!”
“没错,”陆青连忙笑着拱手,“在下途径此地,只因腹中略有饥渴,想在贵镇上用些饭食,也顺便置办些所需的物品。”
“原来是肚子饿了,”那路人听陆青说完哈哈笑道。“我是个粗人,公子不用那么文雅有礼。不过,既然到了我们这里,一定要尝尝我们这里的几个招牌菜和翠雪融香,来过这里的人都知道。”
“翠雪融香?”
“哈哈,瞧我这记性——翠雪融香是我们镇上一种酒的雅名,包你尝过之后一定会带上个十几坛上路。”说完这路人又给陆青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无名镇的各种招牌菜。陆青暗暗苦笑,“这人也确实热情豪爽,就是说话恁罗嗦了点!”
“那敢问大哥,”等他介绍完,陆青急忙问道,“你所说的这些招牌菜和翠雪融香在哪里可以品尝到?”陆青现在可是真的感到有些饥肠辘辘了。
那路人听完陆青的询问,伸手一拍脑门,笑道:“瞧我这记性,竟忘了你还饿这肚子呢!来,我带你去。”说着不由分说地拽起陆青的衣袖就往前走。
陆青不料着这路人竟热情至此,想挣脱拒绝,但转念一想又怕伤了这性情豪爽的路人的自尊,只好作罢。
“对了,这位大哥。在下姓樊。”陆青本想问这路人贵姓,但转念想起那石碑上似真疑幻的数行篆字,便先给自己按了个假姓氏说了出来。
“原来是樊老弟。”那路人头也不回,道:“你大哥我姓秦,镇上的人都叫我秦老大,你叫我秦大哥就行了。”
陆青有些惊愕,石碑上不是说,在这个小镇上不能提及自己的姓名吗?难道他也和我一样随便捏造了个姓氏?
他正在思索间,这秦老大却已停下了步子。他转过身,拍了拍陆青的肩膀:“樊老弟,已经到了。这是我们镇上最好的酒楼——望江楼。”
陆青抬眼望向面前这座普通二层小楼,暗想在这样一个小镇,有这样一座酒楼也算是不错了——尽管有些“名不副实”。 然后他整了整衣杉,向秦老大拱手一揖:“多谢秦大哥引路,小弟我这就上去了。我们就此别过。。。。。。”
陆青还未说完,肩头就挨了重重一巴掌,将他还未吐出的“后会有期”四个字硬生生拍了回去。
“兄弟,”秦老大面容忽的肃重起来,正色道:“你我虽是初次想见,但恐怕就此一别后就再难相见了。”他顿了顿,重重咽了口唾沫,转眼又笑道:“只是大哥我觉得和兄弟你特别投缘,所以一定要上楼和樊老弟你喝上几杯,再走也不迟!”
说完秦老大爽朗一笑,拉着愣在门口的陆青就往酒楼大厅里走。陆青心里有些哭笑不得:“我说怎么会遇到这么热心肠的人,原来是来蹭酒喝的!”
不过陆青也不是锱铢必较之人,摇摇头便也随着这秦老大进门径直上了二楼。
在二楼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坐定后,小二紧随而至,询问二人需要些什么酒食。趁秦老大吩咐小二的空档,陆青望了几眼窗外的风景。窗外由近而远,一排一排皆是白墙灰瓦、侧檐飞拱的江南民居,间或几丛嫩绿的柳丝伸出其间,为沉静的千年古镇平添几分亮丽之色。再远处,就是那条依镇而过的清碧河流了。陆青甚至还能隐隐看到那艘自己花了十两银子买来的乌蓬小船。此刻,船正安安静静地浮在渡口水面上。
想到这里,陆青不由暗摸了一下怀中的银馕,心道:“希望里面的银两还能支付这顿酒饭!”
酒上来了。拍开泥封,一股清冽香醇的气息从酒坛中飘溢而出。陆青闻得精神一振,朗声道:“这就是秦大哥所说的翠雪融香了吧!”
“没错,樊老弟先尝上一杯?包你入口难忘。”说着秦老大为陆青倒上一杯。
倒出的酒液略显莹白之色,凑近细看时却又变成了浅碧之色,果如翠雪一般。陆青瞧得被勾起了肚中酒虫,拿起一杯在鼻子旁嗅了嗅,一仰而尽。
酒才入口,陆青便觉得齿间满香,待酒到肚中之时更是了得,只觉一股清凉纯正之气直冲脑际,继而散到四肢百骸,说不出的全身舒坦。然后陆青“砰”的一声趴在了桌上,不省人事。
秦老大见状一愣,继而呵呵一笑;“我倒给忘了,第一次喝这酒的人很容易浮醉的。嘿嘿,一会儿就好了!”说完便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陆青是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醒来的,不是酒香,而是食物的香气。而且这种香味让他觉得,一定得是种金黄色的食物。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趴在桌子上,眼前摆着一盘金黄灿灿的食物。
“烤玉米!”
陆青大奇,没想到在外游历多年,竟会在这样一个江南小镇看到久违的家乡食物。再细看时,陆青又发现眼前这盘黄澄澄的玉米又和童年时吃到的有所不同。陆青正待出声询问,眼前突然出现一张尖瘦如猴、八字短须的中年脸庞。
“公子,知道你是北方人,又是第一次来到本镇,所以本酒楼特地奉送一道公子的家乡烤玉米,还请品尝!”
敢情面前这人就是酒楼老板了。陆青心下恍然,却也故作不知,问道:“秦大哥,这位是——?”
对面正在开怀畅饮的秦老大放下杯子,口中哈哈笑道:“镇上的人谁不知道,只有望江楼的老板兼掌柜才会生得这样一副猴精相。是不是,王掌柜!”
这王掌柜似乎听惯了类似的揶揄嘲弄,也不生气,拱手赔笑,“秦老大这话可是抬举我了,试问我们生意人如若不能精明如猴,又怎能让这一家老小丰衣足食呢!”说完王掌柜又道了声“两位慢用”,转身便要下楼。
“王掌柜!”陆青忽然想起一事,朝正要下楼的王掌柜喊道。
“公子还有何事?”
“掌柜你刚才说我是北方人,不过我并没有说过我来自北方啊?”陆青确实有些疑惑,他的籍贯甚至连对面最先结识的秦老大都还不知道,更遑论这酒楼的掌柜了。况且,自己在说话时,有意无意间在字正腔圆的的官话中掺杂了一些吴楚口音,这酒楼的掌柜应该不能凭口音判断出自己来自哪里。
“这。。。。。。”,掌柜闻言皱起眉头,眼中却是一片迷惑,似乎是在有些困难地思索着什么。不久,他松开眉头,脸上又恢复了那精明世故的商人本色。“嘿,公子是哪里人我又怎会知道!只不过是看公子的外表体格猜测罢了。”说完王掌柜带着那张笑眯眯的脸走下楼去。
这算什么回答?
虽然觉得掌柜的回答有些难以自圆其说,陆青却也找不出什么明显的破绽。还有就是掌柜之前那奇怪的神色变化,也让陆青感到有些不舒服,或者说有点不安。因为他又想起了渡口那块莫名的石碑和那个似真似幻的声音。
“兄弟,发什么呆呢?来,大哥敬你一杯。”秦老大爽朗的声音将陆青拉回现实。和秦老大三杯两盏之后,陆青很快便忘掉了刚才的思虑。也许都是幻觉吧,在某一个瞬间陆青醉眼朦胧的想。
“小二,结账!”
小二闻声而至,殷勤笑道:“客官,酒钱十两,菜钱五两四钱,一共是十五两四钱银子。”
不听这话还好,一听之下陆青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脑袋也清醒了许多。这是什么黑店啊!酒虽不错,却也不能十两一坛啊!
不过最糟糕的还不是价钱,而是陆青身上的银子根本不够付账。他抬眼望了一下对面起身正准备离开的秦老大,心中一阵叫苦。
“小二,十五两四钱是吧。”酒足饭饱的秦老大摇晃着走到小二身旁,拍着他的肩膀道:“你看我这兄弟一介陆青,不是什么有钱人,便宜一点收十五两算了。”说完秦老大朝陆青扬头咧嘴一笑,似乎是为自己的“聪明”建议而得意。
陆青脸上微泛苦笑,抖落出银馕中的碎银,希望能凑出个十几两来。他数了数,发现恰好十五两。
正准备付账时,忽听“啪”的一声,一锭整银被拍放在了桌子上。
陆青满脸愕然,竟是秦老大毫不在意地从自己身上掏出了一锭足足二十两的银子,放到了桌上。
“兄弟,这顿我请你,也算是略尽地主之谊。”秦老大看来也是有些醉了,然后把胳膊肘往陆青肩膀上一搭,扯着他便往楼下走,下了几个楼梯台阶后还不忘回头朝小二满脸豪气地一笑:“剩下的五两就算是给你的打赏了!”
陆青目瞪口呆地被秦老大拖下楼,刚出酒楼迎面被风一吹,便觉一阵浓浓的酒意猛地涌上头来,然后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二)夜梦
醒来时窗外已是月至中天了,陆青粗略估了一下时间,想是已有三更天了。房中蜡烛已经燃掉了大半,昏黄的烛光下,只见颗颗滴落的烛泪堆积在桌面上,凝成了一片不规则的白色蜡块,仿如玉屑融成的小小山峰一样。
陆青打量了一下身处的房间,立时恍然自己正处在某家客栈的客房中,想必是秦老大将自己送来的吧。
想起秦老大,陆青不禁暗觉好笑,自己竟将他看成了蹭酒赖饭之人,没想最后还是秦老大付得帐。不过,这酒楼的饭食也太贵了一些,一顿酒菜竟用了十五两!就是现在回想起来,陆青也不由为之感到咂舌。
想到这里,陆青又是心中一凛,暗道这客栈的客房也不知价钱如何,但愿身上的银子还能支付得起吧。
正在心思起伏间,陆青忽觉得很是口渴。他走到桌旁,提起茶壶往杯子里倾倒,竟是滴水不出。陆青有些犹豫,不知这夜半时分应不应当再唤小二前来。但最终陆青耐不住如火燎般的口燥舌干,决定下楼到大厅寻些茶水解渴。
楼下大厅静无一人,只有一盏不甚明亮的油灯再在台上扑朔着火苗。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火苗颤巍巍地抖动着,将陆青映在地上的影子拉成一道扭曲变换的暗影。
陆青莫名地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太安静了,丝毫听不到这小小客栈中其他的声音。
也许客栈里的客人都没有睡觉时打鼾的习惯吧,所以才听不到任何声音。陆青在心里解释道。但另一个念头却不由自主地窜上陆青心头:“也许,其他房中根本就没有住人吧!”
不过陆青随即便否定了自己的这种奇怪想法,因为他看到了前台上竖着一块“客满”的牌子。
陆青自嘲地摇摇头,开始查看起厅中各个桌子上的茶壶。无一例外,所有茶壶里都没有水,一滴都没有。似乎每一只茶壶都已经闲置了很久,只有干涸的茶渍连成暗褐色的一片,紧贴在壶底和壶壁上。
陆青有些恼火地将手中的茶壶重重放在桌上。“呯”的一声,茶壶和桌面接触发出的响声意外的大,响声在这静静的大厅里仿佛被扩大了许多倍,在这夜半时分听起来格外地响亮和幽远。
陆青被自己弄出的响声吓了一跳,连忙仰首顾盼四周,生怕吵到了其他住客。良久,见其他房中没有动静,陆青这才轻轻松了口气。
看来只好到客栈后院的水井汲些水喝了。陆青忍着灼烧喉舌的干渴,转过身去,却立刻被吓得后退了两步,几欲呼出声来。
“你。。。。。。你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的?”陆青瞪眼望着面前这个灰衣粗布的客栈小二。
小二背对着油灯站立,低垂的脸庞隐没在一片无声而诡异的阴影里。他没有说话,径直向陆青走来。
“你要干什么?”
“你在找水喝吗?”小二抬起头,展颜一笑,脸上一双细长秀气的眼睛,在暗影下闪着异样的明亮与神采。
陆青这才注意到他手中提了一个茶壶。
虽然觉得这小二刚才出现的有些冒失,但陆青还是点点头,感激地朝他笑了笑。
“吓到你了?”小二清亮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说话时开合的嘴唇间隐约露出一对尖细可爱的小虎牙。
陆青忙着倒茶喝水,并没有注意到对方身为一个客栈小二,话语神态中的不妥当。他一口气喝完三杯茶后,看了小二一下,想和他开个玩笑,便故意装作没好气道:“没听过‘人吓人,吓死人’吗?”
“本公子可是有心悸的毛病哦!”陆青佯装着有些生气。但他转眼又忍不住,笑道:“不过,看在这么甘甜爽口的茶的份上,就算了!”
小二捂嘴低笑着接过茶壶,“那。。。。。。不好意思啦。”他笑着露出尖尖的牙齿,向陆青躬身道歉,语气间却全然没有一个小二对客人的谦恭。
陆青也不在意。不知为何,陆青竟对这说话做事皆不得体的小二生不出气来,反而觉得有些亲近。“幸亏你那儿有水,要不然我可要渴死了。哈哈,我要回房休息了,你也去休息吧。”
陆青说完转身上楼,没走几步,却听那小二在身后压低声音道:“公子,今夜要小心了!”
“什么?”陆青没有听清,闻言停下,转过身来。
楼梯下的大厅已是空无一人,只有自己喝水用的那只杯子安安静静搁置在桌上,杯沿上隐隐约约,还能看见残留的水渍泛出淡淡的光泽。
“走的好快!”陆青微微有些诧异,笑着摇头,上楼回到房中。
清凉甘冽的茶水让陆青舒服了许多。他躺在床上,很快进入了梦里。
梦里,仍是这家客栈,这间客房。房间里燃着暖黄色调的烛火,火苗静静燃烧,映照出地上一个翩然若蝶的身影在房间里舞动。
陆青从床上坐起,惊讶地望着房中起舞旋转的女子。那女子转颜朝陆青一笑,笑容清丽明媚,看的陆青身躯一震,顿时呆若木鸡。
“怎么可能?”陆青张大眼睛,生怕这是个会突然消失的梦境。“兰儿,是你吗?”
对面的女子笑意盈盈,停下点了点头。那生动的眉眼,那盈盈的笑意,分明就是兰儿才会有的啊。
“是我,公子。”兰儿回眸凝望着陆青,不觉间,眼中有晶莹的泪水悄然滑落。
“公子,我们又见面了。但等这一面,真的好难啊!”兰儿忽然缀泣不已。
“兰儿,我。。。。。。”,陆青激动地喃喃低语。他下床,快步走到兰儿身边,仔细端详着面前这张梦里思念了无数次的熟悉脸庞。
眼前的一切是真的。梦里不会有如此清晰生动的脸庞,也不会有如此动人的眼眸和泪水,更不会有那独一无二的缕缕幽香徘徊萦绕,一丝丝钻入在自己的口鼻间。
陆青伸出双臂,将眼前这温软而又真实的身体轻轻拥入怀中。
“公子,公子。。。。。。”,兰儿在陆青耳畔如梦呓般低声絮语。
“公子还记得兰儿哦,”兰儿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和欣喜,“虽然只有一夜恩情,公子却还记得兰儿!”
“可是——”,兰儿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可是公子,直到你离开,兰儿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兰儿好想你啊。”
“是啊,”陆青喟叹地回忆起当年。那时走的太过匆忙,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来的及告诉兰儿。
“兰儿,”陆青爱怜地抚摸着她耳鬓地秀发,眼里无限憧憬,“可是我后来回来了,我信守诺言回来了。我回来为你赎身,然后我们一起双宿双飞,一起游历天下。”
“是啊,我一直在等公子,一直在等一个连名字还不知道却把一生都托付给他了的男人。”兰儿动情地搂着陆青地脖子,似乎怕他会再次离开。
“公子,你究竟叫什么名字啊。”兰儿的声音温柔如水,让陆青忍不住希望能永远沉溺其中。“告诉我吧——,告诉我。。。。。。”
陆青深情吻了一下面前女子那剪水般地双瞳,“名字?我回来后告诉你了!”
“告诉我了?”兰儿迷惑道,脸上浮现一片茫然。
“是啊,我告诉我的兰儿了。就在——”,陆青眼中似乎有些不舍,但还是一把推开了怀中地玉人,沉声道,“就在兰儿的墓前!”
“你不是兰儿!你究竟是谁?”陆青转眼厉声道。
“我是你的兰儿啊,公子,我是兰儿。公子,你不愿意认兰儿了吗?”兰儿楚楚可怜的泪眼让陆青心中隐隐作痛,但感受最多地却还是愤怒——没人可是冒充兰儿,她是独一无二的!
“我的兰儿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了。在我回去为她赎身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触到了最不堪回首的记忆,陆青眼中掠过一抹凄绝痛楚的神色。
“我杀了那个害死兰儿的恶少,一把火烧了那座毁了兰儿的青楼。从此隐姓埋名,游走四方。”
“哼,”陆青冷笑着,“旁人都以为我是仕途无望才游历天下,但只有兰儿知道我不是。我从没有在乎过什么金榜题名,我只在乎我的兰儿。”
“可你不是兰儿,兰儿她从始至终都未问过我的名字,那对她来说不重要!”
对面的兰儿一阵沉默,温柔的脸庞渐渐起了变化,变得隐隐有些狰狞起来。
“告诉我的你的名字,”女子的声音也变了,变得飘渺而凄恻,并且带着一种如梦如幻般的诱惑,轻轻挑动着听者的心弦。“告诉我你的名字,然后你就可以和你的兰儿天天在一起了。难道你不想吗?”
兰儿的眼中仿佛蕴着魔力,冰冷却让认人无法抗拒。陆青瞧得心中狂乱不已,脱口而出道:“真的可以吗?”
陆青仿佛迷失在她的话语和眼神中,喃喃自语着,“真的可以——吗?可是——”,陆青眼中忽然光芒绽现,一道白光从袖中飞出,射向那酷似兰儿的人。
匕首从她的身体中一穿而过,却仿佛穿过了一团空气般,钉在了房门上。然后,眼前的景象忽然变了。
就像一幅真实无比的画卷,曾经那凄惨悲伤的一幕在眼前展开。兰儿就那样躺在自己怀中,胸前插着一把匕首,殷红的血已浸透了胸前华丽的锦衣。陆青就那样欲哭无泪地搂着兰儿早已冰凉的身体,满脸的凄绝与伤悲。
“给我你的名字,我可以满足你让兰儿复生的愿望。其实,只要能和你的兰儿在一起就可以了,不是吗!”那魅惑的声音在耳边萦绕徘徊,似是要深深钻入听者的心里面。
房门忽然猛地被撞开了,强烈的响声让陆青瞬间清醒过来,眼前的幻象眨眼间烟消云散,包括那个像兰儿的女子也不见了。
“原来是梦?”陆青有些茫然地站在床前,擦拭着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但梦中的回忆,依然让他有些伤痛和难过。
“那不是普通的梦!”推门闯入的来人说道,竟是在楼下大厅给自己水喝的那名客栈小二!
“是你?”
小二微微一笑,似是松了口气,道:“如果你在刚才的幻觉中说出自己的名字,你将永远沉溺其中醒不过来!所以那不是梦,而是诱惑!”小二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倦。“来到这个小镇的外人中,你是至今唯一一个抵挡住了诱惑的人。这次,我总算没有白白冒险来惊醒你的幻梦!”
“诱惑?幻梦?”陆青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是谁,但她是不会成功的,没有谁可以替代兰儿,没有谁可以!”
“兰儿?”小二虽然困惑,却也没有多问,只是朝陆青一笑,“天要亮了,我该走了。”
他像只灵猫一样轻捷地窜上窗外的树梢,回头道:“天亮以后,你就暂时没什么危险了。记住,在这个小镇,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出你的名字。是名字,而不是姓氏。在这里,名字比姓氏更加重要,它代表着一个人的灵魂。”
然后他摘下小二的帽子,露出隐藏的满头青丝长发,向陆青灿然一笑,一跃而去。
陆青满脸愕然。
翌日一早。
陆青拉开房门,立刻看到客栈小二那张堆满笑容的脸。
“客官,早啊!”小二说着迈进房里,将盛着清水的铜盆放在房里的梳洗架上。“梳洗过后,您可以到楼下大堂享用免费的早点。”小二说完殷勤一笑,便退了出去。
窗外,春光明媚,风和日丽,是个不错的天气。
陆青梳洗完毕,又用青盐漱过口,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走了出去。
走下楼梯的时候,陆青扫视了一下在大堂忙活的几名客栈小二,并没有发现昨晚上遇到的那个女扮男装的家伙。
客栈的大堂已经三三两两坐了一些人,都在埋头用饭。陆青找了一张空闲无人的桌子坐下,还没坐稳,小二就将早点端了上来。
豆浆油条!
陆青心中一乐,想不到在这偏僻的南方小镇也能见到北方的早点,而且还卖相不俗。
陆青似乎转眼便忘掉了昨晚的奇怪梦境,乐呵呵地夹起一根黄澄澄的油条,在热气腾腾清香四溢的豆浆里一蘸,然后送往嘴里轻咬一口。
只听“喀嚓”一声微微的脆响,随着咀嚼,两种不同的香味在舌头上混合、交织、漫延,令陆青口中清爽舒坦,大感过瘾。
“客官,味道如何?”一旁的小二手中握着一块抹布,笑呵呵地问。“这是我们客栈专门为您制作的北方早点,应该有些您家乡的味道吧!”
专门制作的?
陆青一愣,抬头往周围食客的桌上扫了几眼,果然只有自己的桌上有这北方的典型吃食。
那种隐隐约约的不安定感再次浮上心头。
陆青忽然生出一种在被人窥探的感觉,而且被窥探的似乎不是自己的行事,而是内心。为什么这家客栈的人也这么笃定自己是北方人呢?
一种莫名的阴寒从陆青的背脊上升起,令他觉得门外那灿烂明媚的春光似乎也不真实起来。到底为什么呢?他忽然想起昨晚那个女扮男装小二的话来。
陆青已经在阳光普照的大街上徜徉了一上午了,但暖洋洋的日头照在身上,依旧无法驱散遮在心头的阴霾。那种不祥的感觉就像一缕一缕的丝线般,钻入陆青的内心反复纠结缠绕,将他的一颗心愈勒愈紧,几欲窒息。
就这样神思不属、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不知不觉间陆青走入了一条偏狭的巷道。巷子里弥漫着一种潮湿而腐朽的气味,地上铺路的青石板也似久无人过,密密地长满暗绿色的青苔,一片连着一片。再看两边的墙壁,触手可及间竟也都是湿滑的一片暗绿。
这里究竟多久没有人来过了?
陆青有些心惊地望着巷内铺天盖地的暗绿苔藓,只觉一股腐湿的气息充塞胸臆间,让他张口几乎难以呼吸。走着走着,忽然一种深深的莫名躁动感从陆青心底汹涌而出,漫延向身体和四肢,让陆青忍不住在巷子中急切奔走起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感到好受一些。
愈往巷子深处,那股浓重的湿腐气味便越发浓烈。陆青有些惊骇地望着两旁一扇一扇的门打开。门内一张一张长满青苔的脸,让他想要呼出声来却发现自己早已失去了声音。时间仿佛在这条巷子中是静止而浑浊的,它沉积下来,淤结成了一层一层厚厚的青苔,以及那一张张挂满暗绿却依稀仍能看出苍老得已不能再老的脸来。
巷中的一切仿佛是一场噩梦,连之前的幻梦都不曾让陆青如此惊惶失措过。
当走出那条巷道时,陆青满脸苍白,满眼迷惑。他不明白,看着如此繁庶的小镇中竟还有着那样恐怖的所在,那些。。。。。。人,究竟真的还活着吗?
还是离开这个奇怪的地方吧,陆青忽然打定主意。也顾不得再回客栈,他便依着来路赶向渡口。
陆青呆呆地站在渡口,眼前空茫茫的一片。除了那块暗绿色的石碑依旧沉默地斜立在那里,渡口的河面上什么也没有——船也不见了。
河面上濛濛地罩着如白纱飘动的水汽,虽然稀薄却足以迷离人的视线。从渡口木栈上望去,河面宽的似乎望不到尽头,远不是昨日来时的那副浅窄的模样。
“你已经走不成了!”
不知何时,一身黑底碎花衣裙的“小二”,已经了站在陆青身旁。
陆青心中略微一惊,转头看了看她,心道,这女子怎么总是出现的这般无声无息呢!
女子低垂着眉目,长长的睫毛半遮着眼,披散的头发在冷风中微微飘动。
“为什么?”陆青看着她,心中不断猜度着。
“因为,它根本不想让你走。”女子依旧没有抬眼。
“她/他?”陆青挑了挑额头上的两道眉毛,“她/他是谁?是昨晚出现在我房里的那个女子吗?”
“那个女子算是它吧,但不是它的真身。”
她忽然扬起脸,直直望向陆青,似是要透过眼睛,深深地望到陆青那莫名而又有些纷乱的心底去。
她的瞳子好细好深呀!陆青被她盯得微微有些不自在,却没有回避躲闪。
“就凭她吗?”陆青不知为何,心中略微有气,轻轻冷哼了一声。“就凭她幻成兰儿的摸样来蛊惑于我,我也不会原谅她!”
“小二”眼中浮现出一些兴趣盎然的笑意。“那好啊,既然它夺了你的船,又设下结界阻你离开。那你也不妨和它斗上一斗,也许赢了便可以安然离开了!”
陆青微眯起眼,紧皱着眉思索她的话,忽然心中有些恍然。原来这女子敢情是撺掇他和她一起对付某个人——如果对方是人的话。
“呵呵,怕了吗?”
女子的轻笑声如玉玲叮咚般清脆,却听得正在思忖的陆青面上一热,心中忽的生出一股凛然来。
怕?
陆青自问这些年游历四方,也颇遇到不少像夜半赶尸、半夜鬼挡路之类的怪异之事,自许着也有了几分胆气。不想今日被眼前这女子拿话一激,竟激出了隐藏在他骨子里的这种清刚孤傲之气。
“你的意思是说——,总之无论如何,我现在是离不开这个小镇了,是吧!”陆青微微唏嘘着,摇了摇头。他抬起炯然有神的眼睛定定望着身边的女子,道:“不过,你又是谁呢?为什么我的一举一动你好像都很清楚。难怪我会有一种被人监视的感觉。”
“不过,知道是你这位大美人的话,我也不用这么紧张了。”陆青忽然笑道。
“你这人真的很有意思呢!”女子饶有兴趣地看着陆青,“前一刻你还紧张无措着,这一刻竟还有开玩笑的心情!”
“不过,监视你的并不是我!”她继而苦笑着摇摇头。“知道吗,因为你,我这两日的举动已经激怒了它,恐怕我和它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相安无事了。”
“为什么要帮我?”陆青想起昨晚女子闯进自己房中时,那满脸的焦虑和急切。
“我不只是帮你,也是帮自己。”
女子忽然对陆青灿然一笑,“我叫小蝶。晚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三)山谷
夜好静。
陆青忽然意识到,一入夜,这个镇子便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静得没有一丝人声,甚至连虫豸的鸣叫也销声匿迹在这异常寂静的夜里。
在着透着诡异的寂静里,陆青一个人待在房里。当他听到紧闭的窗户传来“咚咚”的敲击声时,他打开窗户,紧接着一袭黑影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一闪而过,便立在了房中。
“你似乎不怎么喜欢走正门啊。”陆青笑道。
小蝶闻言没有作答,她扯下脸上的黑色的罩布,将一套黑色的衣服扔给陆青。
“还要穿这个?”陆青接过来,脸上表情怪怪的。
“当然要穿!”小蝶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那家伙眼睛虽然不太好使,但也不是瞎子。况且——”,她冷着眼看了一下四周,冷声道:“就算它是瞎子,这镇上的人可不是瞎子,一个个眼睛可都亮着呢!”
陆青被她话里的寒意激得打了个冷颤,不由也看向四周雪白的墙壁,仿佛那墙里便潜藏着一双双窥视的眼睛。
陆青压下心中莫名而其起的冷意,当着小蝶的面有些尴尬地脱下身上的长衫,穿上夜行衣,最后又束起了头发。
一旁的小蝶倒是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看着陆青换衣,不但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反而满脸的笑意,似是颇觉赏心悦目一般。
陆青被她看得脸上火热,当下也不理会小蝶,径自上前拉开了房门。
陆青走出房门后,生怕会吵到其他房间的住客。如果被人看到自己一身的黑衣,肯定会被当成鸡鸣狗盗之徒。所以他努力让步子放得轻一些。
在经过旁边一间客房的门口时,陆青感觉身后的小蝶停了一下。
只听刺耳的“吱呀”一声,身后的房门被小蝶突然推开了。陆青吓了一跳,转过身质询地瞪着小蝶。小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吹灰抹尘般的小事,拍拍手便走到下一间客房门口,又一把推开了门。
一时间,整个客栈里“吱呀”声此起彼伏。在陆青目瞪口呆地注视下,一扇接一扇的房门被小蝶推开。推开最后一间客房的房门后,小蝶使劲地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示意陆青进入其中的一间。
陆青惊呆之余也觉得奇怪,白天倒无所谓,这三更半夜闹出这么大动静,怎么就不见有人被吵醒出来呢?
他思忖着走入一间被推开门的客房,一股浓浓的灰尘味迎面而来,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打扫了。陆青发现,这间客房里并没有住人。
陆青又看下一间客房,也没有人住。等看到一半的客房时,陆青就再看不下去了。他明白了。这家客栈虽然一直挂着客满的牌子,但自始至终都只是住了自己一个人而已。
陆青心里隐隐觉得有点不对,但还未及开口,便听小蝶道:“你是想问白日里客栈里的人,晚上都去了哪里了,是吧!”
陆青点点头,心下却有些如在云里雾里的感觉。
小蝶走上前,手抚上他的肩膀,似是在安慰一般,轻声道:“其实,从始至终,整个小镇都在欺骗着你。今晚我要带你去的地方,答案就在那里。”
“他们为什么都要欺骗我?”陆青有点呆呆地问。
“因为整个小镇里面,只有你,还是一个真正存在着的人。”
“我……,真正存在,人……”,陆青茫然无措地咀嚼着这几个他不太理解的词语,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如坠梦魇般的战栗。忽然他明白了一件事,他真的不该来这个小镇!
“我知道你心里现在有些茫然无绪。”小蝶轻柔的声音里似乎也有一丝无奈:“我让你看这些,其实是想让你尽快了解真相,尽快了解这个小镇的真实面目。只有你明白并接受了这样的真相,坚守住心神,我们才有可能离开这个虚幻出的小镇。”
走出客栈,迎面吹来的夜风让陆青心头略微清醒了一些。清冷的满月高悬在天空,洒下的光华在街边、屋顶和树梢上,映出斑斑驳驳在两人身旁不停明暗闪动的光影。陆青跟在小蝶身后,一步步踏着脚下不停变换的暗影,感觉自己似乎在随着脚下的一明一暗,正不断穿梭在虚幻与现实之间。这街道两旁的房子里面,其实也是没有人的吧。陆青有些恍惚地想。
陆青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微妙而又难言的心潮起伏。是因为小蝶的话吗?还是因为这个小镇的欺骗?抑或自己的失望?这样繁华平和的小镇,真的不希望它是假的呀!
陆青难解思量地摇摇头,强按下心头的动荡不安,加快步子跟上前面的小蝶。
走到镇外,在要进入一片幽暗的树林时,小蝶示意陆青拉好面罩,,然后两人像夜行的猫一样钻入了那片枝叶浓密的林子。
林里面黑的几乎目不能视。也不知为何,一进入这片林子,头顶的月光便霎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不漏下一丝一毫在这树林中。陆青看不清脚下,被什么东西一拌,一个趔趄几乎摔倒。这时候,一只柔滑微凉的手摸入陆青的掌心,将他的手紧紧攥在了自己纤细却有力的五指间。陆青心中一定,加快了步伐,紧跟在小蝶的身后一路前行。
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小蝶忽然停下。她放开了陆青,微微转身看了一下四周,而后伸手一搭旁边的树枝,身子一升而起,轻轻落到了一棵大树高高的枝杈间。
陆青瞧得目瞪眼呆,心下大叹弗如。他虽然少年时也颇修习过些强体防身之术,但要像小蝶这样如飞鸟般纵身飞挪,却也是万万不能。陆青不愿在小蝶这样一个女子面前太过示弱,当下也不理会小蝶垂下的绳索,手脚并用之下总算也爬到了那高高的枝杈间。
爬上树,眼前的景象猛得一片清朗开阔,前方竟是夹在两山之间的一大片地势平坦的山谷,在皎洁明亮的月亮下,谷中的一切几乎一览无余。
陆青正待开口询问,却见小蝶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当下也不由心中一紧,顺着小碟手指的方向往山谷看去。陆青定神看了一会,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他朝小蝶摇摇头。
小蝶凝目注视了陆青片刻,忽然俯首将脸紧贴在陆青耳旁。“吻……我的……眼睛。”
陆青听的一愣,心神一松差点从树上跌落下来。他定定地看着小碟,小蝶认真地点点头,眼神清亮却蕴含着些许郑重。
陆青连忙收敛心神,微微俯身低头,轻轻吻在了小蝶的眼睛上。虽然隔着一层罩布,但对方身上的幽香还是如丝如缕般钻入陆青鼻息内,闻得他心中一跳,赶紧转头看向山谷的方向。
一股说不出的清凉之气从陆青的唇齿间生发而出,继而涌流向双目,随之便觉眼前的景象越发细微清楚起来。
陆青心头微微掠过些惊讶,凝神看向远处。他这才发现,在远处山谷的尽头,竟坐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其中既有粗巾布衣的寻常百姓,也有锦袍高冠的富户商人。他们无疑都是无名镇上的住民和居留在镇上的客商。令人诧异的是,这些人混乱无序的坐在一起,不但相安无事,而且都鸦雀无声。
陆青再次细看之下,发现谷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表情,他们的口鼻间虽然还有着微微的呼吸翕动,双眼却空洞无神,仿佛已被抽去了灵魂一样。
一股寒气从陆青脚底直冲头顶。陆青脑海中闪现出在那个奇特怪异的巷道中所看到的那些人。这些镇民此刻的眼神,和那些脸上长满青苔、苍老无比的人竟然一模一样。
陆青转头看向一旁的小蝶,小蝶目不转睛地盯着谷中,细微的呼吸若有若无。她一只手微用力按在陆青的小臂上,好似稍有不测便要立马扯着陆青逃跑。陆青被她专注甚至有点紧张的神态所感,也不由心里忐忑起来。忽然,陆青感到小蝶按在自己胳膊上的五指一紧,忙转头向谷中看去。
不知何时,一团浓密低沉的乌云已经笼罩在了山谷中众人的头顶。远远看去,那团乌云似是在不断变幻着形态,再仔细看时,却又仿佛一直静止不动地悬浮在那里。看了一会,陆青渐渐觉得目眩眼迷、头昏脑胀起来。
一阵刺肉的疼痛感沿着小臂传来,陆青痛的打了个激灵,猛然从昏眩中清醒过来。小蝶见陆青摆脱了幻晕,便松开已掐陷入陆青臂肌的指甲,重新看向谷内。陆青定了定神,也随之一同看去。
这一次,陆青凝眸聚思、紧守心神,努力让自己不被那妖异的乌云所惑。看了一会,乌云渐渐起了明显的变化。它似是一个要挣脱母亲子[gong]束缚的婴孩一样,试图伸展开手脚,不断翻滚蠕动。在不断变化的阴影笼罩下,谷中的镇民们也仿佛受到了感召一般,不约而同地一个个仰起脸。他们一个个睁大眼睛,张开嘴,仿佛在集体进行一场无声而诡异的祭祀。陆青也不由睁大眼睛看着,心情紧张却隐隐又有着些许莫名的期待:不知……会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出现呢?
接下来的景象却让陆青惊骇地面无血色——如果能看到他的脸的话。
只见无数根藤蔓一样的乌青色触手抖动着,纷纷从那团乌云中伸展而出。霎那间,山谷中的气氛大变。像是久未餍足的恶鬼看到食物一样,触手们欣喜狂乱地在空中挥舞,划过空气时发出阵阵令人心寒惊悚的嘶鸣声,扑向谷中的众多镇民。
陆青瞧得目眦欲裂,一时间也忘了心中的惊惧,起身就要大声呼喝,想惊醒那些似是沉迷在幻境中的镇民们。旁边的小蝶却挥掌一按他的肩膀,将他的欲呼之语硬生生压了回去。小蝶眼神沉静,似乎谷中的景象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朝陆青轻轻摇了摇头。
触手们狂乱欲癫的样子似是群魔的乱世之舞,冲天的妖异之气犹如有质无形的劲风一般,从谷中席卷而起,吹得连山谷外栖身树上的陆青也口鼻一紧,胸中顿觉郁闷淤滞起来。
陆青虽然胸中不适,眼神却越来越来清澈明亮起来。一团隐隐的光辉从陆青身上慢慢氤氲而起,将陆青和小蝶笼罩住,似是在为树上的两人抵挡满谷妖气的侵袭。
陆青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异变,心神全已被谷中的景象吸引。一旁的小蝶却瞧得眼中闪过一抹欣许赞赏之色:原来这就是只有人身上才会有的清刚之气——与妖邪之气相克的浩然之气。
谷中的妖气愈来愈盛,狂舞不止的众多触手却慢慢开始安静下来。一阵“咕咕噜噜”的怪异声音从乌云中传来,陆青隐隐听到那声音似乎是在叫着“好——饿”两个字。
难道那团妖云要吃掉谷中的众人?这究竟是什么妖物啊!
陆青尚未及多做思量,谷中的异变又起,呼啸嘶鸣声大起,只见那许多根已然静止的怪异触手像是一起得到了命令般,齐齐冲向下方正张大嘴巴的众人,一根又一根地钻入了他们的耳鼻口喉之中。陆青瞧得心下大骇、毛骨倒悚,只觉得那一根根令人作呕的触手似也钻入了自己的口鼻中一样,直搅得体内的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百般难过。
谷中的众人却似乎丝毫未感觉到难受,一个个依旧那样面无表情,圆睁的双目空泛着木然和死寂。伴着一阵阵细细簌簌的响声,众人的口鼻双耳处纷纷出现如丝如缕、或粗或细、若光若雾却又变幻闪烁的絮状物。那些的絮状的发光物沿着触手们乌青的躯体盘旋缠绕而上,渐渐没入上方的乌云当中。
谷中的细簌之声渐渐变成了嘈杂的喧闹之声,令人犹如置身于集镇闹市中一样。从谷中镇民们的孔窍中中涌出的絮状物也起了变化,仿佛着染了颜料一般开始变得五颜六色起来。一时间,谷中七彩光炫,忽明忽暗。
陆青瞧得眼花缭乱,以为自己又坠入了幻象,便狠咬了一下舌尖,却发现自己很清醒。陆青心头大惑,不解这谷中众人的口鼻诸窍中为何会出现如此怪异的景象和声音。
“那些从他们孔窍中涌出的,红色的是喜,黄色的是怒……”,小蝶忽然整个身子依过来,紧紧靠在了陆青身上。陆青身体一僵,却听小蝶俯首贴耳,又道:“绿色的是惧,橙色的是哀,紫色的是忧,蓝色的是怨……”
“借……你的浩然之气……挡一下,那妖物进食时……散发出的邪厉之气太强了,我……我有些抵不住……”
小蝶说着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起来。
陆青这才恍然明白她刚才亲昵之举的真意,当下也不再避嫌,伸手将她圈在自己臂弯内,紧紧护着。
“那黑色和白色的呢?”陆青待小蝶呼吸渐趋平稳后轻声问。
“黑色的是他们的平日所记所忆,而白色的则是他们的所思所想。”
陆青忽然有些明白了,“难道……那个东西……就是传说中的以吸取人的七情六欲……记忆思想为食的……《山海经》中的……貘!”
小蝶点点头,眼中神色却蓦得一变:“不好!”
然后陆青便觉手臂一紧,人已被拖着腾空而起,离开了树杈。小蝶紧抓着陆青,如风一般在树林中穿梭跳跃,几乎似在慌不择路一般。
陆青人在半空还未反应过来,却听头顶一个娇脆如莺的女声“咯咯”笑道:“你这只小野猫,这次竟然肯主动送上门来!”那声音虽然甜美异常,却听得陆青心头寒意大起。
小蝶似是拼出了全力,拉着陆青头也不回地往林外冲去,嘴里却笑着回骂道:“你这只阴阳未分、非雌非雄的老妖怪,竟还学人家小姑娘般发嗲撒娇地说话,真是不要脸、不害臊!”
那女声听了也不生气,笑道:“这位相公,看你仪貌堂堂,怎么会跟这只发春的小野猫混在了一起。我可告诉你,别看她外表才不过二十出头,其实早就老的可以做别人的小祖宗了。你可千万别为她所迷惑了!”
听到对方一直在自己头顶说话,陆青心中满是惊骇,匆忙中抬头上望,竟看不见那说话女子的所在。但那声音确实一直盘绕在他的头顶如阴魂般不散,任是小蝶如何全力奔逃也摆脱不了。
“你先逃吧,我挡它一挡!”小蝶眼中忽的横出一抹如小兽般的绝戾凶狠之色,一转纤腰借力将陆青远远扔往了树林的出口方向,自己却折身而返。
陆青人在空中飞旋,只觉得头晕目眩、耳边呼呼风生,心中却是大急。然后一棵大树迎面撞来,脑袋一痛后,陆青眼前一黑便不省了人事。
(四)貘妖
几缕白亮的阳光洒下,透过紧闭的眼睑映入陆青瞳孔内,将他从撞击的昏厥中渐渐唤醒。陆青睁开眼,有些茫然地看着从林木上方空隙间射下的几缕光线,溃散迷离的意识慢慢聚集清醒起来。他想了一会,忽然记起昨晚发生的事情,心神猛地一震,脑袋彻底清楚起来。
他审视了一下自己所挂靠栖身的这棵大树——昨晚就是撞上它才昏过去的,树虽然颇为高大,但好在主干上侧枝旁叶不断,陆青稍微费了点功夫总算下来了。他揉着肿痛未消的额头,努力辨认着方向往小蝶折身返回的方向寻去。
林中的晨雾此刻尚未完全消散,不时有乳色的水汽从身前吹过,打湿脸上的罩布,凉凉糯糯地紧贴着口鼻脸庞。陆青尽力向四周张望,终于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斜躺着,掩映在不远处的杂草间一动不动。
小蝶斜枕在一段虬结着露出地面的树根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陆青见她似是无声无息一般,心中有些担心,便将她扶起靠在自己身上。他伸手探了探小蝶的鼻息,发觉还有呼吸,心下不由松了口气。
不知如何才能让她醒过来呢?
陆青仰着脸,正凝目蹙眉地想着,脸上的面罩却被人一把拉了下来,低头看去竟是小蝶已经醒了,正笑意盎然地看着自己。
“天都亮了,还蒙着脸,不怕被人当成贼啊!”小蝶笑嘻嘻道。
陆青脸上微微一红,放开扶在她肩膀上的双手,心下却不知是否应该再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小蝶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般,促狭一笑,道:“我现在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你是让我这样多休息一会再走,还是想抱着我现在就离开呢?”
陆青知道被她耍了,也不生气:“你早就醒了吧。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是那乌云一样的妖物追来了吗?”
“你也知道是它追来了?”小蝶白了他一眼,眼里却没有丝毫嗔意,反而有着些许欣喜之色。
“你不是说那家伙眼睛不好吗,怎么还会发现我们呢?”陆青回想起昨夜的所见所闻,不由有些心悸。
“它是被你吸引过来的。”
小蝶接着道:“当时它在取食,若不是有你这么一个浑身散发浩然之气的人类在,它才不会贸然中断取食来追我们呢!”
“为什么是我?”陆青暗自纳闷,那貘妖明明叫得是她嘛!
“貘是一种阴阳混沌的妖物,”小蝶道,“它们喜阴怕阳,,多在每日的至阴之时取食、出现。但貘妖经年修行之后,也有一种方法可以让它们混沌初分,化生出或阴或阳之体。而生出性别之后,貘便可以在白昼时也能随意出没了。”
“这种方法就是取内阳之气充沛的人类以自补,也就是说……吃了你!”小蝶说完看了一眼瞠目结舌的陆青,“扑哧”笑道:“你若以为,貘只会以人类的精神情思为食那可就错了,必要时它们也是会吃人的!”
“那……你最后……又是怎么把它……击退的呢?”
“还不是也因为你!”小蝶说着若有所思地看了陆青一眼,“当时我本想阻它一阻,让你能先逃出去。但我和它之间的妖力相差太过悬殊,一照面便被它的阴邪蛊惑之力压得不能自保。我当时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没想它重创我之后却不杀我,而是去追你——想必当时它知道天快破晓了吧。那个时候你已经撞在树上昏死过去——可能是我情急之下使得力太大了——”,小蝶有些抱歉地笑了笑,接着道:“追到你身边后,它正要生食于你时,鸡鸣破晓了。呵呵,虽然不甘于心,但它却也不得不放弃你,退回到它的栖身之所。说起来……”
“真的是……好险呐……”,说到这里,连一直嬉笑自若的小蝶也不由满脸正色起来,陆青更是听得心惊后怕,冷汗浸出了额头。
“不过你也不用怕,”小蝶直起腰身,双手抱着膝盖:“因为我已经有对付它的法子了。”她转过脸,笑着看着陆青,“看来,这次我总算找对人了。因为你——,正是那貘妖的克星!”
“我?”陆青以为她又在戏弄自己,浑不在意地摇摇头:“你现在应该有力气走了吧!”
陆青搀扶着体力尚未完全恢复的小蝶,走在无名镇的大街上。他的脸色有点不太自然,倒不是因为和小蝶男女有别,而是二人身上的夜行衣实在太过扎眼了。陆青神色古怪地走过半条街,忽然觉出有些不对——为什么没有路人对自己二人的穿着投来好奇打量的目光呢?
街上的每个行人都神色平静,赶路的人步伐不急不缓,叫卖的人声音不高也不低,一切都显得再平常不过了。倒是陆青与小蝶的出现反而给这繁庶平和的街景增添了一些不谐调———但是,却没有人因此那怕回头多看一眼陆青与小蝶,仿佛二人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陆青慢慢停下步子,眉目间因为思索而渐渐纠结成一团难解的困惑。这时,一个面目粗犷、神情豪迈的男子在街上迎面走来,陆青看到来人不由眉头一展,正欲开口招呼时,那男子却仿佛遇到一堵无形的墙壁般,忽然绕开了陆青,径自前行。
“秦——大——哥——”,待那人走远了,才听到陆青有些呆呆地轻声唤道。那人竟是陆青来到无名镇后最先结识并且一起喝过酒的秦老大,只是不知为何,他竟似已不认识了陆青。
“他关于你的记忆和情感,早在前一天的晚上就成了那貘妖肚里的裹腹之物了。所以他现在已经不认识你了。”小蝶口里淡淡道。
“况且,这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除非我们能与他们主动产生某种关联——通过言语和举止,就像你两天前和秦老大相识的那样——否则他们是看不见我们的——视而不见!”
陆青回想起他们两人初次相遇时,当时秦老大神色确实有些怪怪的。陆青心下有些黯然,“如果没有了记忆……情感,他们……还能算称之为人吗?”
“他们早就不是人类了,从他们将自己的名字亲口告诉貘妖开始就不是了。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那妖物,就等于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它来掌握,自此便沦为如行尸走肉一般的飧尸,没有记忆,没有情感,甚至连自我的意念也被剥夺了。”
“原来从我入镇时,你就在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了!”陆青忽然轻声叹息,不知是在感叹自身眼下的际遇,还是在为身边的一个个路人而叹息。
“这些人,他们此刻还有属于自己的意念和想法吗?”陆青望着街上那一张张神色平静、隐隐透着满足感的脸庞,忍不住在想,那貘妖究竟给了他们怎样的诱惑和期待,以至于会出卖掉自己的灵魂呢!
“他们应该还拥有一点属于自己的意念吧。”小蝶答道。
“但那点真实的自我意念即使存在,恐怕也已经深陷在貘妖所营设的虚幻之海里不可自拔了。只要需要,貘妖随时可以夺去他们的灵魂和身体。”
陆青一时有些无语,边走边默默地看向四周。
“知道你为什么会有一直在被监视的感觉吗?”小蝶边走边扬脸看向四周的行人,“仔细看他们的眼睛。”
陆青闻言向四周打量了半晌,忽然发现每个路人的视线在扫过自己和小蝶二人所处的位置时,眼神都会出现一霎那的停顿和异样。那种瞬间的变化虽然短暂而微弱,但周围无数的眼神交替汇集在一起,却让陆青身上有种如被火炙的微灼感。
“他们的目光虽然投注在了我们身上,但他们自己其实并没有注意到你和我的存在,”小蝶看了陆青一眼,脚下的步子缓了一缓。“真正看到我们的是那家伙。这些双眸明亮的镇民其实都是它的眼睛,他们能摄入眼中的景象,它自然也能看到。”
陆青面上平静的听着,心里却恍惚觉得那周围一道道的目光似已变成了一根根乌青色的触手,深深扎进了自己的脑海里,将他心底无数的心事和秘密尽数吸去——无论是快乐的,抑或是忧伤的。
陆青心底忽然生出一种无由的愤意。
“貘妖的精神触手无处不在,因为它是掌握强大精神之力的貘。”小蝶看着忽然面泛怒色的陆青,口中淡淡:“这里每个镇民的精神和灵魂都在被它的精神之手紧紧攫裹着,也许你我心中对它而言还有些秘密存在,但如今也已所剩不多了。所以,它才会知道你是江北之人,才会让人专门为你制作北方的早点,才会让秦老大把你送入专门给你准备的客栈。”
陆青看着小蝶,沉吟了一会,“如果你说这些,只是想让我生出对它的愤怒,那么你做到了。”他吸了一口气,脸上因怒而生的潮红慢慢消褪:“一个人,如果连深藏在心底的秘密也被看穿了,那就连最后一块遮挡自守的羞布也没有了,就像……”,他抬起脸望向头顶的天空。
“就像它幻成小蝶的样子……来蛊惑我一样。”陆青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萧然索意,一时无语了。
小蝶愣了一下,她的本意确实是要激起陆青对貘妖的怒意和决心,但不想反倒勾起了他的怆然心事,一时间也不知再说什么是好了。
“你确定今晚它会来吗?”到了客栈门前时,陆青停下脚步,抬头望着那块擦拭如新的客栈招牌——好梦来客栈。
身后的小蝶没有回答。
“好梦……”,陆青低首轻叹:“想必每个住在这里的人,都会得到一个好梦吧,好得以至于都不愿再醒来了。呵——,那倒也未尝不可以呢!”陆青说着头也不回,步入了客栈里面。
小蝶有些呆呆地站在客栈门口,看着陆青颀长却有些萧索的背影,心中一阵困惑。人类的心……有时候还真的是难以猜测啊。
(五)破梦
当梦魇袭来时,陆青没有产生丝毫的惊慌和诧异。小蝶说过,在貘所造的梦魇里,出现的只是它的幻身,只能蛊惑而不会造成伤害。
陆青从床上起身,静静地坐在床沿,凝目欣赏屋中央那美丽而熟悉的身姿舞影。
陆青看着屋中蝴蝶般起舞的女子,目光却仿佛穿透她的身体望向了无限远处,望到了那个凝滞在记忆中的遥远时空,投注在那时同样翩翩起舞的丽人身上。
“小橹轻扬,
碧籽青莲绿波绕。
窈窕渔家子,
谁言无绿腰!”
陆青合着记忆中曲舞的拍子,嘴里轻唱着。
她说过的,她的愿望只是做一个能够摇橹采莲的普通渔家女子,而不是那齐纨未足、时人皆贵的青楼花魁。那时候,她舞的就是这一支《绿腰》啊。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陆青房中那幻成兰儿模样的女子,柔声问道。
女子停下舞步,敛眉颔首一福:“妾身幽兰。”
“不,”陆青摇头轻笑,“不是这样的,兰儿当时不是这样说的。”
“兰儿当时站在我面前,腰身很直,只是向我轻轻点了点头。兰儿说,她叫青婥。呵呵,青青若婥。幽兰只是她挂牌卖艺时的名字。”
“哦,是吗?”对面的女子似乎未料到会是如此,微微有些失措。
“你知道吗,兰儿还喜欢给我念一首诗。”陆青出神回忆的眉眼间全是柔柔的笑意:
“形之袅袅,衣袂飘飘;
罗衣翩翩,划舟采玉。
采得良玉,为君久琢;
当为良配,温润如我。”
陆青的声音忽有些哽咽:“本来这些我都忘了。可看到那支舞,我又想起了和兰儿曾经的种种,虽然相聚短暂,却也一直深深地埋在心底,竟是一直不敢随意的翻捡思忆。”
“那种想忘却不能忘,想忆又不敢忆的痛苦,你能了解吗?”陆青望向对面的女子,口中问道。
“哦,是吗,我……”。女子神色有些迟滞,仿佛不知道应当如何应答。
“是啊!”陆青一顿,又道:“想不到……还能再次看到兰儿的舞呢,谢谢你了,虽然明知道你并无好意。”
陆青定眼看着女子:“虽然你能看透人的所思所忆,但有些记忆是深藏在灵魂深处的,连记忆的人都不能随意找到,何况于你呢!”
陆青目光如炬地望着脸上神色不断变化的女子,眼中清澈如洗:“看来,小蝶说的没错。你虽然强于精神之力,却也只能按照所窥探到的那部分记忆思想来蛊惑于人,一旦超出那些部分,你就会变得毫无机变和缺乏想象。”
“我说的没错吧!”
女子终于脸色大变,脸上精致的五官渐渐开始模糊成一团飘渺的水汽。一个飘忽难测如毒蛇嘶鸣般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本来,我只是想把你变成我的飧尸。但现在,却也不得不生吃掉你了。”然后女子的身体慢慢在空气中消失,声音却依旧萦绕在陆青耳边徘徊不散。
“是吗。”陆青浑不在意的笑着。
“你说本来是想将我变成的你的飧尸的,这其中的原因恐怕除了生食味道不好以外,更重要的还是因为这个小镇上的飧尸都太腐朽了吧!”
“朽的已经无法再提供什么新鲜的味道,甚至临近于崩溃了,对吧!”陆青清音朗朗地说着,走到窗边撑起了窗扇。
空气中残余的声音微微一滞后变得低沉暗哑起来,就像饥饿的野兽在失去最后的猎物时所发出的绝望与不甘的嘶吼。然后,室中慢慢安静下来。
窗外,天已经拂晓而变得渐渐明亮起来。街上的行人渐渐增多,就像一个普通的市井小镇那样,经过一夜的休息后又重燃生机,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与鲜活。
可是陆青却知道,从街上走过的人们,每一个人都只是在重复他们昨天所走过的每一步路,在重复他们昨天所做过的每一件事,重复去昨天所去过每一个地方,重复说着昨天说过的每一句话。所有人都是,并且没有任何一个镇民意识到这一点。
小镇看似繁华,其实已全无生机。
陆青出门下楼,走出了客栈。小蝶已经在客栈外等着了。陆青看到她却一言不发,只是朝她轻轻点了点头,然后随着小蝶一起前行。
“果然如我所料,那貘妖果真是到了危临一线的地步了。”小蝶冷笑着,“怪不得昨晚它追到你欲下手加害时,曾有过片刻短暂的迟疑。”
“对它而言,我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陆青轻叹道。
“何止重要。”小蝶微微冷唏:“这个小镇已经时一潭死水了——这是貘妖控制了镇民们心神魂魄后的迟早结果。而你,却是投入这潭死水的一颗石子,不但激起了波纹和变化,也让貘妖抓住了一根急需的救命稻草。况且,只要控制了你,不但可以为小镇增加新的变数,产生新的记忆和思想以继续它的苟延残喘,还可以借你魂魄中的浩然之气摆脱那昼伏夜出的缺陷,变得更为强大。”
“浩然之气!”陆青微西道:“你觉得我身上真的有吗?”
“当然有!”小蝶神态笃定道。
“人生于天地间,先天便有着自然浩瀚之气存在于心骨间的魂魄中。但随着的人的长大,这股气却因各种原因而变慢慢消磨弥散,只有少数人能在后天得以保留乃至发扬光大。”
“说白了,这其实是一种精神层面上的内凛之气,与人的心性骨格和后天修炼有极大关系,而非关个人身体的强弱。貘妖极擅精神之力,所以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与它相抗。你明白吗?”
陆青听得默然,低头无语:这浩然之气若真的存在,却又怎会有这样凋敝衰弱的世事呢!陆青想到镇外的那个世界,心中微叹。
但这样的心思陆青只是微微转了一转,思绪便立时又回到了眼前所处的囹圄困境之中。
“我们已经到了!”
陆青闻言抬头一看,竟已走到了昨日自己来过的那条布满青苔、潮湿无比的小巷入口处。
“你应该已经来过了吧。你知道这条巷道叫什么名字吗?”小蝶问。
“叫长生巷。”小蝶紧接着又道。
“无名镇上的人是不会死的,但却会很慢很慢地老去。而这长生巷中,则全是那些衰老得已不能再产生什么记忆和思想的飧尸。他们对貘妖失去了用处,便被丢弃在这里,任由他们更加的衰老和腐朽。”
原来是这样!陆青终于明白了昨日在巷中所感受到的一切——潮湿、陈腐,以及时间留下的厚厚的沉积。
站在巷子口看去,巷中的一切显得那么荒芜和寂寥,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能从其中氤氲焕发出。这是个彻底被遗忘的巷道。
陆青站在巷子与身后大街相接的地方。身后的街上人流如织,那是镇上最为繁庶热闹的所在,街上的每一个人的每一种声音嘈杂在一起,汇成了一股澎湃如潮的声浪袭来,却在陆青身后戛然而止,不能再往巷中涌入一步。
“果然是两种截然不同之地的分界线啊!”陆青感受着身后汹涌袭来的人潮声,眼前却目睹着幽深空落的巷子中那种无比的荒凉和静寂。
他转过身,看着街上匆忙来往的人群:“天地间,即使是极端对立的事物之间,又怎么会有如此确定而明显的分界呢!正如阴和阳,正如水和火,正如冷和热,正如这天和地。所以,这条巷道和大街的分界线本当是不存在的吧——如果这个小镇是真实的话——也正因此,这里才能成为整个小镇最脆弱的地方。”
陆青伸手拦住一位从巷子口经过的路人,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那路人如梦初醒,平静无波的眼中渐渐灵动鲜活起来,他脸上亦是轻轻一笑。
“这位大哥,请问您尊姓大名?”陆青口中轻轻问道。
这只是一句很普通的问话,却如咒语一般令那路人脸上的神色大变,然后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凝滞住,眼中的神色却瞬息间千变万化起来。与此同时,路人这种奇异的凝滞化为了无声却迅捷的振动,通过空气迅速在街上的行人间漫延开来。
街上的景象顷刻之间也凝定下来,原本的嘈杂喧闹声消失的无影无踪。每个人都各自保持着前一刻所有的姿势和神态静止在街上,就如一尊尊在严寒中矗立在街上的冰雕,只是每个人眼睛中的变幻不定却皆是相同。陆青终于明白石碑上所说的话了。
“他们是在思考自己的名字吗?”陆青后退了几步,离开那僵立在原地的路人。
小蝶点点头,“他们是在思考自己的名字,而且是真的在为自己而思考。”她抬起头看了看正午时分却已经开始变暗的天空:“我们就这样毁掉了它的飧尸,即使是白天,它也该现身了吧!”
仿佛在验证小蝶的话般,头顶天空的云越积越厚,像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撕扯着一般,如漩涡一样的黑云浓密地压在了小镇的上空,空气也慢慢变得阴冷起来。
一阵呼啸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响彻街头的冷风回旋着穿梭在人群间,所过之处,人们的衣衫和头发像投入熔炉的纸张一样纷纷肢解粉碎,化为飞灰和轻烟。然后是每个人的脸庞,再然后是每个人的身体以及周围的房屋墙垣,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得破碎支离,人和物都在这灰飞烟灭中渐渐模糊浑浊起来。
风越吹越大,席卷着周边一切化为齑粉的事物,挟裹着残存的泥土和瓦片,就像一团团呜咽嘶吼的凄怨灵魂般不断朝陆青和小蝶袭来。
“那是这些迷茫愤怒的灵魂们的怨气,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小蝶急忙拉着陆青在几不可睁眼的天昏地暗中飞快地穿行躲闪,身边到处都是怒吼的怨灵。怨灵们失去了身体,却依然找不回自己的名字。陆青有些畏惧又有些怜悯地望着身边一个个愤怒地想要撕碎一切的灵魂,脚下一刻不停地奔走在狂乱昏暗的街头。
“我们要去哪里?”
“渡口,你的船还在那里。”小蝶简短的话语在乱风中断断续续传到陆青耳中,陆青听得心头一热,似是得到了莫大的安慰般,精神一振,拼力躲闪着那些迎面扑来的一团团风沙和灵魂,紧跟在小蝶那娇小却让人觉得安定的身影后面。
忽然,陆青脚下的路消失了。陆青眼前只剩下一片如浓墨般无尽的黑暗。周围静的听不到一丝声音,没有了风声,没有了怨灵的嘶吼声,甚至也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陆青想张口呼唤小蝶,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仿佛跌进了一个有着无限虚无和漆黑的噩梦里,陆青看不见一切,也听不到一切,甚至感觉不到一切。只有自己的意识还在清醒着,并试图洞悉周围的一切,却毫无结果,反而渐渐被一种莫名的难受感紧紧攫裹住,不断坠向虚无的黑暗深渊。陆青仿佛一个懵懂未知的孩童,心中充斥着对周围一切茫然无知的恐慌、惧怕和难过。
这究竟是哪里?难道我要长眠于此了吗?这里为什么看不到任何东西,为什么听不到任何声音?小蝶又去了哪里?陆青狂乱不安的想着,意识渐渐烦躁迷乱起来。
一阵剧痛从肩头传来,狠狠地刺入了陆青开始迷狂的意识之海。
他睁开眼,发现又回到了那个依旧天昏地暗,却让人舒服安心了许多的现实世界。
“你终于痛醒了……我咬你咬的牙都快松掉了。”
小蝶抬起伏在陆青肩膀上的脸庞,虚弱无力地张口一笑,露出浸满陆青鲜血的牙齿,然后身子一软倒在了陆青怀里。
“刚才我的妖力……全被它吸去了,剩下的事情……就全靠你了……就这样!”说完小蝶紧闭上双眼,任由陆青怎么呼唤也不再醒转。
周围的狂风变得愈加寒冷刺骨起来,再加上肩上那两道深入肌骨的牙印所带来的火辣辣的疼痛,陆青的意识终于变得完全清楚起来。他看到在前方不远处,一团硕大如乌云般的黑影正匍匐在路上,狂暴的气流环绕在黑影周围,显示着它此刻狂怒地无可止遏的心情。
那就是貘妖的真身了吧!不知道怎样才能将它打败。陆青将怀中的小蝶靠着一段墙垣轻轻放下:小蝶说剩下的全靠我了,我真的可以吗?
陆青心中没有头绪,只好攥紧拳头,强忍着那割入骨髓的寒意,一步步在凛冽的罡风中往貘妖走去。“如果要死,也不要这样坐以待毙地死去!”陆青心中忍不住对自己微微一唏嘘:“想不到自己竟然不怎么感到害怕,也许是恐惧得已经麻木了吧。”
但周围也太冷了吧,明明是春天却像严冬一样,那貘妖难道是冰窟里生出来的?陆青心中暗骂着,刚刚清楚起来的意识又渐渐因为寒冷模糊起来。
别昏过去啊,那只是貘妖的精神之力产生的幻觉而已。陆青拼命给自己鼓劲,“就算要昏也得揍那貘妖一拳后再昏呀!”
陆青想继续往前走,但双腿冷得已经失去了知觉,再也迈不出哪怕小小的一步了。
“小蝶,恐怕要让你失望了。”陆青在心里默默的说。
他想回头再看一眼小蝶,但脖颈却如石头般僵硬无比,根本无法动弹。
正当陆青闭上眼,要绝望的时候,周围的寒意忽然消失了。
陆青睁开眼,不知何时,一个高大雄阔的身影已经如山般耸立在了陆青面前,仿佛一堵巨墙般为他挡住了源源不断袭来的寒冷。
“进入貘的灵魂,找到它的名字。”高大的身影用他那沉若千钧的声音道。
陆青抬起头,正要问为什么,那身影却消失了,如他出现时一样的突然。随着那身影的消失,周身的寒意又立即变得强盛起来。陆青心中似有所悟,望着对面那莫可名状的妖物,心中不觉间已多了一份笃定。
对面的貘妖乌青色的触手在风中狂乱肆意的挥舞着,似是要将那无尽的愤恨尽数引出发泄向陆青。陆青冷眼旁观,知道由于毁了它的飧尸,貘妖心中对自己和小蝶已是恨极了。
貘妖的触手终于尽数挥出,纠结缠绕着扑向了陆青。陆青站立不动,任由那一根一根触手扑来,绞勒在自己的脖颈和胸腹间。陆青只觉缠绕在身上的触手越收越紧,似乎要把自己勒毙一般,口鼻中已有些呼吸困难。但陆青知道貘妖是不会这么轻易杀死自己的,果然,陆青念头方转,最后几根扑来的触手已改变方向,如利刃一般深深扎入了陆青头颅内。陆青双眼一闭,只觉灵魂意识忽然脱离身体,如云气流水一般霎那间沿着触手向那貘妖飞去。
看来,它还是要夺取到我的名字才会罢休啊。陆青转过最后一个念头,然后陷入了一片未知的混沌中不省人事。
朦胧混沌的云气在上下四周翻滚汹涌,不分阴阳,无有清浊。这里有的只是阴阳混淆、清浊混而为一的空间和充斥其中的混沌之气。陆青睁开眼,发现自己到了如此一个陌生却又能清楚感觉到其中混沌变化的地方。陆青先是有些茫然,而后忽然醒悟到这是什么地方。
他拨开层层混沌不堪的云气,往前走。但到处都是一样,除了混沌,还是混沌。陆青停下脚步,闭上双眼,细细感触周围的变化,渐渐觉察出在某个地方有一些异样的东西存在着。他闭着眼,任由那丝几乎微不可察的灵识驱使着脚下的步子,一步一步往某个方向走去。
到了,陆青心里道。他睁开眼,伸手拨开面前遮挡的混沌之气,云气触手而散,慢慢显露出云气之后的一排排十字型木架。每一个木架上,都绑缚着一个衣衫褴褛双眼紧闭的人。木架上的人仿佛都没有了知觉,也没有了呼吸。陆青抬头看向他们的脸,看到其中有秦老大,有望江楼的王掌柜,有给自己送洗脸水的客栈小二,还有其他许多不认识的人。但毫无疑问,他们都是无名镇上的镇民。
陆青微微思索了一下,从袖中抽出那把从不离身的匕首割断绳索,将秦老大从木架上解脱下来。秦老大离开木架后,脚还未沾地,便在陆青双臂间化为了一团氤氲不散的白光,待陆青看清那是两个字后,白光又化作一条雪练般冲出,最后消失隐没在混混沌沌的云气间。
原来缚在木架上的是秦大哥的名字!想必,每一个缚在木架上的人便代表着一个人的名字吧。
当陆青解下最后一个缚在木架上的人后,便靠着一个木架坐在地上。他微微喘息望着不远处一片混沌不堪的云气,云气或黑或白,但大多数还是灰色的一缕一缕,云气互相钻爬缠绕着构成一团团难辨的浑浊。
陆青有些怔怔地看着对面不断翻滚攒动的混沌之气,心中一道灵光顿悟般地闪过。他定眼望着前方,前方的混沌云气不知不觉间停止了变化,然后似展张开的帷幕一般显现出云气中紧紧包裹着的东西。
原来这就是它的名字!
(六) 尾声
原来这就是它的名字。陆青蓦得睁开双眼,忍受着那些勒得他快要闷死过去的一根根毒蛇般的触手,努力回头看了一眼倒在后面的小蝶。然后他转过头,将鼻腔间最后一缕细细的空气拼命吸入胸腔,继而大声呼喝道:“虺(hui)——尵(tui)——!”
周围狂啸的寒风猛然一静,继而像泄了气般纷纷溃散消失。陆青只觉得缠在脖子间的触手松了一松,然后便听到对面的貘妖发出一声长长的几乎刺破耳朵的尖啸。
一束阳光在头顶的天空打开了一个缺口映射下来。在貘妖不甘败亡的尖锐啸声中,一道又一道金色的太阳光刺破满天的阴霾投射进来,照在了陆青身上,也照在了小镇的每一块地方。
缚在陆青身上的触手渐渐松开,触手遇到阳光后似是燃烧起一样,冒出阵阵青烟。不远处的貘妖身上也开始升腾起浓浓的烟气,随着它的尖啸声愈来愈弱,烟气也愈来愈浓。等到尖啸声完全消失时,貘妖也完全化作了一团缥缈的青烟,被风一吹,渐渐飘散在空气中消弭不见了。
天空的阴霾终于散去,又恢复了它原有的高远与清朗。太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竟让累的躺倒在地上的陆青不觉间有了些困意。他刚闭上眼,就觉得一阵阵香甜袭来,然后便不由自主沉沉的睡去。
醒来时已是夕阳初斜之时了,陆青没想到稍一闭眼竟睡了那么久,忙起身寻找小蝶。
这时候,整个小镇已经是面目全非,到处都是断壁残垣、颓墙废屋,哪里还有几天前所看到的半分模样!这才是小镇真正的样子吧,之前的样子想必只是那貘妖凭着强大的精神之力所虚幻出来的。
只是不知道,自己前几日在镇上所食所用的各种东西,是否也是虚幻而出的呢?陆青心里有些怪怪地想。
小蝶已经不见了,想是她见貘妖已败,便趁着笼在小镇上的结界散去时走掉了吧。
毕竟也算同患难过,也不道声别!陆青有点不爽地想。但随即他便释然了,有聚就有散——这恐怕是这个无常的世间再也平常不过的事了吧。
陆青从面目已非昨日的大街上走过,在经过望江楼时,他停下注目了片刻。
秦大哥,王掌柜,还有其他所有镇民的灵魂们,应该都已经得回自己的名字,重入轮回了吧。只是不知他们下一世,又会各自有着什么样的人生呢?
陆青想着,然后微微一笑,挥挥手似是向小镇作别一般,头也不回的朝镇外的渡口方向走去。
远远的,陆青便看见自己那艘小船微微摇荡着浮在渡口水面上。陆青蓦然间产生一种错觉:那天自己登岸入镇时也是这样一幅情景,似乎自己只是上岸了片刻便又返回了一样。
陆青忽然觉得这几日间所经历的一切似只是一场梦,而现在梦醒了,也该登船离开了。
泊在渡口边的乌蓬小船猛地晃动了一下,一个娇小却不失矫健的身形一弯腰钻出了船舱,然后巧笑倩兮地看着陆青。
陆青有些呆呆地望着小蝶:“你……不是走了吗?”
“嗯?原来你这么不希望见到我!那我走好了。”小蝶脸色一黯,就欲跳下船来。
“不……不是,你别走!”陆青心中一急,脱口而出道。
小蝶并没有真的跳下船,而是满脸促狭揶揄地看着陆青,掩口失笑。
陆青这才知道又被她耍了,脸上不由浮现出两抹绯红,不想更是因此引得小蝶干脆放手大笑起来。
当下陆青也不由忍俊不禁地跟着微笑起来。他缓步走向渡口的木栈,在经过那块镌刻着镇名的石碑时,陆青稍稍停下抚摸了一下碑身,口中轻声道:“碑兄,多谢你出手相助!”
船上的小蝶似也看到了他的举动,遥遥道:“没想到,最后关头还是这块石碑指点迷津,才打败了那貘妖。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一块胆小怕事、不敢出声的臭石头呢!”小蝶话里微带奚语,想是对石碑一直以来纵容貘妖在镇上为乱而有些不满。
陆青走上木栈,解缆登船,只是微笑不言。
等了一会,陆青还是不说话。
“你怎么不问我要去哪儿呢?”小蝶忍不住道。
“问了也白问,免得又被你戏弄。”陆青道。
“学乖了啊,不错嘛!”小蝶口中嬉笑着,眼睛却望向天边。
此时,天边夕阳西斜,火红鲜亮的日头映在水面,拉出一道波光闪动的美丽倒影。一艘小船就在这样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划过,留下渐渐消弭于无痕的波澜后,愈行愈远。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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