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有自己的喜好的:有些本该被记住的人生大事,常常在回首时摸不着形迹了。而某些毫不起眼的情节,却偏偏如铜版画一样被深深地刻印在脑海里。
妈妈就爱出现在十五年前的那个秋日的黄昏。那天是个很平常的日子,近晚的时候,空中涌起了轻雾。我站在窗边,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的风景。远处的房屋,在雾里都成了一团团虚浮的灰影;近处坡地上的树木伸展着零落的枯枝,在苍黄的天地间,显得格外寂寞。
妈妈,就在这样的背景里拣她洗好的被单。她伸开手臂,把一条条被单从晾衣绳上拿下来,细心地折好,放到地上的盆里。我站在四楼的窗前,看她小小的影子在广阔苍黄的灰雾里,就像一幅凄冷的秋末画。心里忍不住要想:这一天,又要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这一刻,又要从我的记忆中流逝了。生命就是一连串即将消逝的时间吧。又想,妈妈这时候会不会有着和我一样的感叹呢?
当妈妈重新翻看自己的照片的时候,曾经有过这样的感慨么?相册里,当年那个坐在草地上一脸春光的少女,只在下一页,就变成了形销骨瘦的少妇了。脸颊深深地塌陷,嘴唇看起来干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毫无光泽。而再翻几页,又是形态臃肿的妇人了。这是让人看着多么伤感的图景。
但是我从未听到妈妈为这个伤感。也许,妈妈的目光总是在眼前,她没有时间回顾过去吧。眼前这个六十平米的家,有多少活等着她做啊。忙着做一日三餐,日子好像就是由这个组成的;忙着打扫房间,窗台上总有我和弟弟吃完苹果后留下的果核;忙着洗衣服,弟弟的袜子不但不洗,还总是被他藏到角落里,等着妈妈发现。眼前的几个最亲近的人,又多么需要她的关爱啊。要细心照顾爱发脾气的多病的爸爸;要小心地揣摩个性内向的我的心思;要牵挂着生性顽皮好玩的弟弟的学业和照顾哥哥刚刚一岁的小女儿。对妈妈来说,生活着,就是完成这一个个具体而微的细节。时间的流逝,就是黑夜后又一个黎明的到来,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对爸爸的记忆留在家里那个小小的厨房里。夜深人寂的时候,他总是要把一些时间消磨在那里。他把自己关在厨房里,不停地吸烟。当卷曲着的青烟弥满一屋子时,爸爸就会把门打开一道缝,被囚禁已久的黄烟就轻云一样迅疾地从门缝中逃了出去。这样的时候,我常常觉得爸爸放走的不只是烟,而是一段段纷乱的思索。
爸爸习惯这样,睡得早,但常半夜起来,坐在床头发呆、叹气,或者就坐在厨房的黑暗里抽烟。晚睡的我经常看到厨房里的一点红光,宝石般悠悠地在暗色里闪亮。我很怕听这叹息,见这夜里独坐的情景。因为我分明听到一个孤独人的私语,在脑海里翻覆地诉说着千回百转的愁绪。这让我感到既窘迫,又有些别的难过。
我知道,爸爸有很多担忧。他的身体不好,脑血栓已经犯了好几次了。走路的时候,要拄着拐杖、拖着腿。但他对死亡的恐惧也许不比对我们未来的担忧来得更深些。那时候,哥哥已结婚生子,但却没有自己的房子住,和我们一家四口挤在六十平米的房子里。我呢,年龄不小了,却还没有男朋友。交了一万块钱的费用后,弟弟勉强上了大学。但是,以后他结婚的钱从哪里出呢?爸爸尽了全力让我们三个儿女都上了大学,可是他好像并没有看到他希望的前景。原本他就是觉得,日月的更替,就是期待中儿女的美好未来一个个地实现啊。
时光无声流转,现在,妈妈已是满头斑白,爸爸早在十四年前就在地下长眠。快要步入中年的我,每天过着妈妈眼前的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也会在闲下来的时候思虑着与爸爸相同的忧虑。我常想,记忆选择留下妈妈爸爸这些片段风景,也许是想让我日后逐渐了解,有些爱,最终会化作深沉的诗,留给我们反复吟唱咀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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