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的阳光徐步在街路、房顶、树梢，宛如一位橙色的姑娘，轻轻地，静静地，把温柔的微笑，洒遍每一个角落。小河旁，树林里，那一抹抹恬适的影儿，仿佛姑娘的酒窝，怯生生地，斟着春的第一杯美酒。

这是一个晴暖的好日子，正值清明。小凌河上，阳光尤其的明朗，河水迂回着伸向远山，安静的波光里，我闻到了快乐和舒展的响亮，心情不禁随着目光变得开阔起来。

和弟弟约好，在太和高中处等他，一起去为父亲扫墓。太和高中与太和初中比邻，是我曾经就读的母校。校园里，新的教学楼挡住了我曾读书的那栋老楼，我向窗口里巴望，似乎望到我淘气地在座位上听讲，目光中不由得湿润。曾几何时，在那花季，我却不懂得珍惜。向外面走，柳枝已经开始泛青，柔柔地低垂着，亲切地和我打着招呼，仿佛在怀念什么，又仿佛在道别，依依满别情。

弟弟到了，告诉我，今天妈妈也要去。须臾，妈妈赶来了。父亲去世7年来，母亲没有去过坟地，可今天……但我和弟弟谁也没有多问。父亲安葬在西山上，道路难走，我和妈妈打了一辆三轮摩托。母亲坐在对面，脸色似乎红润了许多，戴着一顶紫红色的毛线帽子，穿着弟弟给买的那件假貂绒外套，耳际露出几丝银发。她劳苦一生，却始终节俭。

一路上，和母亲并没有说什么。下了高速，向北折，都是坑包的土路。车子越来越颠簸，母亲让我和她坐在一起，说前座稳当些。继续前行，上山了，车要盘旋着走，要不，爬高吃力。母亲念叨着：“也不远了，下来走吧！”我笑了，妈妈永远是妈妈。人渐渐多起来，都拎着大包小裹纷纷聚拢来。昔日的千里孤坟，今日却不再凄凉。只见一束束黄菊花在山间游走，再盛开于坟头，和着山间泥土的气息把一缕缕思念与哀挽沁入人心头。

到了一个陡坡，我们下车，车无法再前行了。母亲挣掉我搀扶的手，“这点山路算什么，你们呀，都差远了。”呵呵，望着母亲硬朗的脚步，我只得作罢。整座西山，坟茔林立，一片晴蓝下，显得格外深广。几处新立的墓碑上系着大红花，尤其耀眼。几处新坟旁，拥挤着花圈。还见几家在给坟墓圈水泥墙，盖水泥房，一群工匠挥锹动镐地忙活着，不知父亲的墓地变成什么样了。

走过半山腰，穿过几处人群，望见了父亲的墓地。前两年，三叔把自家的墓地也圈上了，里面有我的太爷爷，太奶奶，爷爷，奶奶，和我的父亲，俨然一个家族。依照习俗，这三代人都顶脚而葬，最北面的当然是太爷爷和太奶奶合葬的墓，父亲依次在最南面。听母亲讲，这是我太奶奶亲自选的墓地，什么“头顶红螺山，脚踩……”后面一句她也不记得了，总之是一块风水宝地，可以旺子孙的，足见祖辈的热望。

我们这个姓氏的家族人丁并不很多，太爷爷祖籍是兴城的，因为家里穷得无法养活，所以远离故乡，娶了大地主家患有“大肚子”病的小姐——太奶奶。而如果太奶奶嫁不出去，老了，就要葬一个无底棺材。基于这些原因，太爷爷才安家这里。太奶奶不生育，太爷爷只得从老家的兄弟那，过继一个儿子接香火，就是我的爷爷。太爷爷较太奶奶去的早，而太奶奶却活了近一百岁。至今我依稀记得，她高高的个子，挺挺的腰板。她那个“大肚子病”也不知怎么好的，身子骨一直很好，她去世还是喜丧呢。我的爷爷娶了两房媳妇，第一房只生了我大姑，就生病死了。后续的我奶奶，生了我爸爸他们姐弟四个，而我的亲奶奶也没有活过太奶奶，50多就没了。爷爷倒是和太奶奶一样长寿，活到了将近百岁。也许，真的是太奶奶的照护吧，他的孙子及曾孙辈都很有出息，真的兴旺了，所以墓地也一直在这里。

水泥矮围墙的内外布满了昨年的蒿草，弟弟用铁锹清理着，并把土填到坟上，母亲蹲下身子一起拔草。我拿出厚厚的一叠烧纸，先来到最北面太爷爷太奶奶的坟前，在坟头压上了一叠纸钱，又在爷爷和两位奶奶的坟头压了几张。我的祖先，我擎着无限的敬重与哀悼来看望你们，我载满你们祝福的身躯上更有你们的血液与温度，你们可否安好？你们是否安息？我想，看到你们的子子孙孙，一定会的。我虽然未曾都亲见过你们，但此刻，近如咫尺，我们并不遥远。我的呼吸，你们的体味，在此交融相亲，让我似乎望到了您们慈祥的脸，就让这纸钱捎去我虔诚的祝福吧！　

父亲的坟前已经清理出一块空地。爸爸，这些年，您始终没有离开女儿，魂里梦里您都与我同在。今日，我们离得更近。您看到我的脸了吗？我胖一些了，还是那么无忧无虑，很幸福，很快乐，秉承了您的生命。抚摸着坟头的泥土，我触摸到您的脸，您的手，我闻到您温暖的气息，听到您爽朗的笑声，还看到您慈爱的笑容。爸爸，您一定感受到了，我就在您身旁。

蹲下身，我给父亲摆上水果、蛋糕和他最爱吃的坛焖肉，那是女儿的心意，还热着呢？我没有给您买花，因为你不喜欢，还是喝一口老酒吧。拧开瓶盖，我把一瓶酒细致地洒在坟前。浓浓地酒香飘散开来，父亲的笑更加灿烂。“喝吧，你女儿买的，你多喝点！”母亲念叨着。我的眼泪刷地一下涌出来，爸爸，您可一定要尝到呀，女儿有多么想您！我愿意用心血斟成美酒，把您长眠的孤独慰安，请原谅女儿的不孝。今日，在这个小院里，我们一家人团聚了，妈妈也来了。记忆里，妈妈和您总是吵架，但我觉得那也是幸福，因为有您。今日，妈妈来看您，虽然她没说什么，但还用说吗？她更想您。今日，这里，充满了往日家的温馨。

母亲正把一根根香蕉皮扒开一些，一点点，轻轻的。“我给你扒开点，免得你费事、吃不着。平日里，有什么好吃的，你都可着孩子，总说不爱吃。今个儿，我亲手给你扒几个，尝尝吧。”几朵香蕉花绽放在墓前，还有墓前飘拂的银发。打是亲，骂是爱，其实一切都无须释然，而早已释然，因为亲情与无尚的爱与生命。母亲擎起纸钱，放在石灰槽里，又点燃，我放进金元宝和金砖。父亲一生只知道为儿女赚钱，却从没为自己错花过一分钱。您的勤劳质朴，让我们愧疚。如今，不要再那么节省，用这些钱奢侈一回吧。花完了，女儿再给您送，您记住了吗？

起风了，母亲用木棍压着纸灰，以免它刮跑。荧荧的火星，铺就一条通往天堂的路，闪烁着滚烫的思念。泪光里，父亲的脸庞更清晰，母亲的白发更鲜明。今生，我拿什么来回报您们的深恩呢？惟有山风在耳旁飒飒地响……

旁边，几家的坟墓都换成了水泥砌筑的，需要给父亲也换一下吗？想和弟弟商量，但我终归没有开口。辽阔的蓝天，太阳高高地挂在山头。山下，树木掩映，草色遥看近却无，还有田地和几缕袅袅的炊烟。这不正是父亲想要的吗？淳朴善良的父亲，是大地的儿子，他喜欢这泥土的味道，喜欢这自然的气息。这土壤，这大地，不也是我们所追求的回归吗？一方净土，一顷辽阔，山水之间，自由而安然的灵魂，俯瞰众生，升华生命，还自然以最圣洁的纯净，这也是祖先的心愿！父亲，我明白您，您安息吧！

蒿草除的差不多了，弟弟已经一头汗，他一直在默默地清理着，这无言的表白中，是更深切地哀思吧。“这都是旧草，不除也会死掉。那些今春的草正在往外钻呢，下几场雨也会这么高的。”母亲说。恩，等过些日子，下过雨后，我会再来除草的，再来看望我的父亲。

下山了，我不时地回头看父亲的墓地，他一定也在不舍地望着我们。父亲，我会再来的，而且，您一直也未曾离开过我，在我心里。又是一阵颠簸，母亲却在思绪，“你姥姥姥爷过世这么多年了，我只在回老家的时候，上坟给他们烧烧纸，不回去就算了。活着不孝，死了也不孝。”。我懂得母亲的话，母亲远嫁锦州，没能在父母跟前尽孝，是在深深地愧疚，何尝不是在告诉我，父母健在的时候要多尽孝道呢？

三轮车突突突地扬起一阵尘土，陆陆续续地，还不断有人在上山。握着母亲的手，爱与珍惜在流淌。回到太和高中，已经10点了。下了三轮车，正好有公交车经过。回望母亲，因为有事情，我就不能回家去看看了。她仰着脸，一直目送我远去，那份疼爱，那份牵挂，不由得让我心痛。

我找了个有扶栏的地方站下。多年不坐公汽，车内却是另一番景象。环视四周，坐着的都是年长一些的人。一位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老者上来，另一位稍微年轻的长者起身让座。此时，没有喧哗，更没有惊异，仿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尊老廉孝已经成为一种风尚，一种崭新的习俗。这不是我们大家和祖先们最衷心的期望吗？

车窗外，阳光绚烂，一个梳着两条小辫子的小女孩，穿着粉红色的衣裙，像一朵花似的，蹦蹦跳跳地跑着。一对年轻的母亲各抱一个戴兔耳帽子的乳儿，边走边谈笑风声。杨花已经打骨朵了，饱绽的，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花絮，真可爱。

这个清明，我去祭奠父亲。这个春天，我不再沉湎于悲痛。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父亲，女儿永远祝福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