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菜市场是早上最热闹的地方,现在看来倒是孤陋寡闻了,倒也怪不上我,原本送殡的事情是不应该经常发生的,要是真如上菜市场般频繁的话恐怕是比较让人头疼的事情。
是,人活着一辈子不容易,好不容易死了,也算是好事,谁能似妖怪似的千年不死,如果真能那样我想更要比死了痛苦吧。固然很多人英年早逝,很多泰斗驾鹤仙逝,很多孩童的夭折是让人十分痛心的,但意外和病痛本身就是生的一部分,固然不忍心都总是挽回不了的。总体来说死是符合事物客观发展规律的,是好事,只有新老交替了才能生生不息,欣欣向荣,所以,死了就好了,于人于己都该是坦然的事情,适当的如故友离别似的悲伤是要有的,但不要过了头,搞得死人不领情活人还受罪就不好了。而,中国人有犯贱的毛病,喜欢拧着自己干,这和愚昧以及迷信是有关系的,但更重要的还是虚伪的面子在作怪吧。中国人最讲究的是面子,死人不是丢面子的事情,但是要是在死人的身上不做足文章恐怕足以让你许久落人话柄在人前人后好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来。
我老婆的奶奶死了,一个89岁的老太太,早上四点多我们就开车去送她老人家,老人家信教的,而我没有宗教信仰,一直是墙头草似的混,所以我一向来者不拒,只要大家都欢喜,就算临时让我入一次日月神教我也会让你看着趋之若骛。到了,一看,倒吸一口冷气,她老人家生前我是知道的,却怎么也料不到竟然具有如此空前的号召力,光吃饭的桌子就有十八张,认识的,不认识的,伤心的,不伤心的,甚至于是喜笑眉开的,好嘛,黑压压一片,灵堂倒是这排场里最小的,不过一个小间,零零散散的放着几个花圈,老人家躺在那里也算慈眉善目,我不喜,不悲,不远,不近就只在心里说了个“好”字,就自顾自的往后面的田野里耍去了。确实的,老人家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个个都不富裕,89岁怎么算都不是早逝了吧,也在床卧了几个月了,前一星期基本上不能进食了,骨瘦如柴,做子女的服侍着多少也有点话出来了,都是累的,这个时候死真的是够漂亮的,让子女尽了心也落个干净。
临行按照基督定的规矩做了祷告,倒也免去了佛教那磕头如捣蒜的辛苦,两绳子一结,做媳妇的几眼泪一掉,棍子一翘,这浩浩荡荡也算是起程了。短短的一百米路,那洋鼓敲的,那铜号吹的,那头两个各执一根竹竿往两边一拉,那雪白的布匹往头顶那么一扯呀,信耶稣,得永生。靠,真的够气派,基本上家家户户都甭想睡了,那意思还不明白么,就是对着你喊呢,嗨,睡的都起来了没有呀,这么大动静你们耳朵聋了吗?知道不知道我家死人了,看看,我们家死人了!这么多人,这么大响动还不出来看看热闹!我们家死人了,而且我们家的死人要去上帝那里报到了,眼馋死你们,看见这架势了么,知道什么叫“派”么?告诉你,这就是“派”!于是那些关的窗户就打开了,吃饭的端着碗的,洗衣服的搓着手的,买东西的骑着车的,都看马戏团一样的看着我们,看看我们这帮子孝子贤孙,看看这稀稀拉拉人群中那偶尔起伏的那一两个哭声,笑声,聊天声,抽烟的腾云驾雾,提花篮的那是缤纷起步呀,热闹的让活人都快开心死了。
路上也不算忙,也就遇见了两三拨死人的,不过一个比一个凶,那车子开得黑烟滚滚,凶神恶煞似的从后面撵着我们,我们不是四辆车么,原本还讲究个总体统一式的,不过后来马上就乱了,乱得跟那敲锣打鼓的教友脚下的鞋子似的,拧着花那是你追我赶共赴前程呀,开始的四辆被人从中间拦腰给截开了,小轿车,大卡车,灵车,客车,我基本上花眼了,清一色没有牌照,都挂一样的沉痛哀悼的牌子,估计也就是这牌子捣蛋了,警察叔叔的超速摄像头跟摆饰似的,也是的,和我争什么争呀,我急着去火葬场你好意思和我争么?那情形,各种颜色的车子,跟花港观鱼似的从你身边溜过,赶紧的你又从他们身边赶上,一路上那个纠缠呀,要不看那车里的脸孔我要知道哪辆车子里装的是她老太太的遗体我就是你孙子。反正他妈的大家就凑合着一起走吧,临近大门口再分也不迟的,时间是宝贵的嘛,反正都他妈去一个地方就当是路上接个伴,要是那车上死的是老爷爷,未了也是单身多年,在通往天国的道路上演一出狭路相逢后又一见钟情又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还是浩浩荡荡的我们就一起到了殡仪馆门口了,时间也不晚,八点多点点的样子。真的算是沧海一粟呀,我们两三个车队一进去那真的是彻底的沧海一粟,今天死人的还真不少,我只能暂且这么说,不经常来嘛,也可能每天就死这么多,我不是来者,更不是古人,不早不晚正赶上趟。于是白衣白帽那亲切的都跟白匪会师似的,同志呀,都是同志,大家从天蒙蒙亮出发,踏着第一缕朝阳在这里相会,是何等的默契呀,不过谁也不理睬俺,俺也不理睬谁。有好几个诀别礼堂,我们进的好像是翠竹苑,估计老人家待会也要烤得跟那竹子似的,我没有丝毫不敬之心,用物理老师的话说那叫焚烧,用语文老师的话来说那叫伤逝,用我的话来说那就是烤肉。于是大家鱼贯而入,纷纷靠四墙站定,教徒里大头的来主持最后的哀悼了,那白色的横幅被两竹竿一拉,鼓手在两旁,接着是号手,等等等等依次,先低头默哀,大声朗诵祝祷文,然后就直接开敲,于是那麦克风的声音刚落就好比一根火柴落在了稻草垛里,注意,是六月干燥的稻草垛,突然间那巨大的爆发力在十几平方的屋子里,我差点当场昏厥过去。不过有意思的是隔壁,他们是跟在我们后面进的诀别礼堂,他们信佛,但是气势一点也不比我们弱,阿弥陀佛那喊得一个气势真的是旗鼓相当,而且两个房间的通道在一起,而且没有门,于是这里唱着赞美诗歌那里念着阿弥陀佛,大家相辅相成,阴阳顿挫,起伏交织,真的是妙不可言,我不说话,一会想哭,一会想笑,都给搞糊涂了,我直盯盯看着老太太的遗体真的觉得她突然会跳起来然后跳支舞之类的。
接着一切完成声音绕梁未绝的时候,一个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来了,我一看,扑哧笑出声来,但马上就把自己的嘴巴捂上了,这太不合适了,不能因为人家男性工作人员烫过眉毛就对着人家那么暧昧的笑吧,但我保证那还不是事情的本质,事情的本质是那个男人他根本没有眉毛,楞是烫了两条上去,这叫什么,呵呵,我还是忍不住又笑了。但是老太太两媳妇在最后的时刻真的,真的,真的,很伤心的哭了,我可以证明真正的伤心是没有眼泪的,就是干嚎,她们突然跟被高压电打了似的开始扭动,哭喊,妈呀,妈呀,真的是惨绝人寰,看那阵势真的是怕她们想不开突然就先冲进去了,那十三号锅炉可就不堪重负喽。好在一会儿工夫就平息了,大家说,你真的是好媳妇,你对她尽了孝心了,就平息了。
总算是把老太太的遗体前呼后拥的推了进去,接着大家就该在外面等了,椅子上坐满了人,地上坐满了人,墙壁上靠满了人,不过才一小会工夫大家都跟吃了败仗似的,原本威风的那些乐队都变成了散兵游勇东倒西歪一大片,我一看,真的是国庆阅兵似的,我们的是白色的衬衣,白色的旅游帽,藏青色的裤子,那边的是绿的警察帽子,上半身是绿色的警服,下半身就不好说了,反正遮屁股的五花八门的,但是那国徽是熠熠生辉,再过去是白色的大沿帽,一样的国徽,还有各种各样的服装,休闲点的有宽松的尼姑袍子,那可吊了,一进来都是黄黑相间的一大群呀,嘴巴喊着,录音机放着,还有人在前面专门打手势指挥的,这我可说不来了,反正我是充分发现了文化的交融性,有佛教的用洋鼓的,有基督教的用中国的铜锣的,长号,短号,大号,小号,等等等等,乐器凡所应有无所不有,为之叹服,绝倒。还有各种的乐曲,有的我根本不懂,但还算哀伤,但是也有离谱的,楞是站在我们面前吹起了串烧,真他妈的够牛的,先是南屏晚钟,后来就是上海滩了。不过教与教之间是泾渭分明的,不用看装束,直接看眼神就可以了,佛教和基督教擦身而过的时候那眼神,那敲打的声音自然就大起来了,那气势,直接用手势告诉你,一边站着去,我们要过,等等那边的基督教来了,又用同样的眼神告诉你,你给我一边站着去,我要过了。音乐不分国度,但是音乐家是有国籍的,一样的教会间的乐器上,旗帜上都明明白白写着自己的来历,能感觉地方越大的那套玩意就越强,大家也互相不理会,一个怕热脸贴冷屁股,一个怕自己身先下士了没多少面子,反正就是那鸟意思。一拨拨的人跟着那窗口的骨灰的先后就这样轮回着,等的人帽子也不要了,哭声也不要了,大家抽烟扯扯淡,谈谈工作,女的修指甲的有,喝饮料的有,打电话的有,就跟那营业大厅的人一?****??样。
其余的没有说的必要了,单看那人逐渐的少了,那烟囱里原本一阵一阵的烟渐渐稀了,那场地越发冷清了,而矿泉水瓶子,香烟屁股,纸板,垃圾越发多了,这早市也差不多要收摊了。死人是减肥了,活人是受罪了,面子是要到了,钞票是花掉了。就是这么回事吧,可能你生前想吃的没吃到,但是你放心,你身后不想享受的一并都给你全套享受了。
我看电视,看那西方的葬礼,就是那么几个亲友,没关系的不请,压根不吃什么饭,就是那么干净的一套黑礼服,就是那么简单的默哀几分钟然后归尘入土了,如果要是把死人好好葬了就真的能为他带来些什么这倒是好的,可是我看基本我们想到的是给自己带来些什么,做做榜样,拉拉面子,满足下可小的虚荣,等等。
我连襟的话彻底经典,我问他,如果我们烧了那烟出来是什么颜色的,他说,袅袅清烟缓缓升起,在殡仪馆的上空,围绕成几个巨大的问号,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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