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会傻傻地想：当体能渐渐衰竭老到抬不起腿迈不开步子了，我们还能倚仗什么来支撑自己日益佝偻并且沉重的腰弓？

淡漠伴随着年龄一并疯长，这似乎已成为如织人群中的通病。我们差不多都有这样的经历和感受：夜晚挤身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小憩却总是小心提防着黑夜里的陌生人以致辗转反侧难得安宁；清晨推开厚掩的门，除了似曾相识的刺眼难睁的阳光，外面熙攘的人潮中却每每罕有几张脸孔是我们所熟识的。一次下夜班回家，夜色已深了，喧嚣的人潮多已沉入了疲倦之后的昏睡。就我一个人拖着自己昏黄路灯下的影子在奔走，莫名地就有了几分恐惧。时不时要环顾四周，而就在一次回眸间我蓦地发现距离自己不到五米距离的身后竟然有个男人影子一般黏着我，我加速他快步我减速他亦慢行……心脏不由得扑通扑通乱跳起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好在住处不远，一直走到楼梯口用脚蹬亮了感应电灯又顺利开门而入才算长出了一口气。正快步上楼，就听到了身下开锁关门的声音……不禁哑然失笑。近邻如此却互不相识，平白提心吊胆虚惊一场，这是否就是所谓的活该、报应呢？

我们究竟是从何时起因何故，都变得如此淡漠和疏离的？仿似只要事不关己就完全有理由可以不闻不问无知无识。

然而人终究是矛盾纠结的统一体。我们对于身边的事情往往漠不关心，但对于一些与自己原本毫不相关的事情却又每每记忆深刻。而这些人这些事，或是因其怪诞，或是因其离奇，或是因其另类，反而令我们过目不忘。

阿傻就是这样一个趔趔趄趄突然闯入我的视线，从此在我的脑海里落地生根欲念无聊欲忘不能的人之一。当然，不仅是我，我想举凡见到过他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受。

那时我尚在故乡的县城上高中。就如大多数第一次离开偏僻的故乡来到外面繁华富庶之地忍不住要东张西望的人一样，我对于农村外面世界的一切同样充满了好奇和迷恋。所以经常在放学的午后独自一人无所谓方向亦无所谓目的地四处闲逛。只恨不能把所有新奇的一切悉数收入眼底在大脑存盘，回乡之后好把所有这一切讲传奇话故事般讲如同伴们听。那时候，庄户人的日子确实很清苦，全村十几个年龄相若的伙伴也就我一人有幸读到高中。而大半人小学未及毕业就早早涉及农事并且草草结婚成家。和兴和才生在我读高中时甚至都已经为人父母，并且与父母分家独立操持家室了。

就是在四处猎奇的闲逛中，阿傻突然趔趔趄趄地闯入了我的视线，冷不妨吓我一阵心跳。那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正沿着白杨路懒散地迈步，迎面有一个人边走边停，时而歌唱时而欢笑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说是走，还不如说是晃悠来得准确。只见他醉汉一般几乎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平衡，左腿还算正常另一只右腿则成“外八字”，每次右脚着地都仅以脚掌内侧的跟骨做短暂支撑，身体受冲击人便自然向左侧偏移。然而单纯的身体偏移似乎仍然不足以维持平衡，于是乎他也被迫使用上了手，一双手自肘部以前都平伸着，配合着身体的晃悠左右摆动，如风雨中颠簸小船上的双桨在浪涛间来回划动。行人见此景象尽皆如目怪物状纷纷趋避。却在避开之后忍不住回头凝望，深情尽皆夸张地讥诮。

阿傻倒是丝毫没有理会路人的看法，一路踉跄而行，时而高声歌唱，唱着或许只有他自己才明了的歌词和曲调；时而放声大笑，笑着只有他自己所能体会的欢乐和满足，就那样旁若无人地沉浸在属于他自己的单纯和喜悦里。

我也不禁被阿傻怪异的情状所震慑，赶紧快步避开。因为我依约听谁说过，傻子伤人是不犯法的。我害怕他一阵狂劲上来，信手拾起路面上的石头劈头盖脸地朝人乱扔，不幸被砸伤可就真正被鬼打了，无从评说处只能自认倒霉苦往心里吞了。仅此一次“邂逅”，阿傻从此在我的记忆深处安营扎寨，时常会冷不防地突然想起。尤其当我被生活、学习、人群折磨得心力交瘁的时候，我就会学学阿q的精神胜利法告诉自己，起码这个世界上还有阿傻这么一个人，他比我还惨比我还差，自己不必太过沮丧、沉沦。

后来，我又经常在路上与阿傻狭路相逢。戒备之心虽然始终存在，但事实上阿傻却也从来不曾拾起石头棍棒什么的朝行人乱舞乱扔。或许就如他天真无暇的笑容一般，他内心的世界其实是很平静很善良很宁谧的吧。

时光如流水悄悄然就从指缝间溜走了。伴随着时光一道流逝的，除了青春、经历和凋零的梦想，应该还有什么的。我一直觉得还有什么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一并被岁月的流水无情地带走了，但至于具体是什么，抚额抱首欲寻个明白却又每每茫茫然找不出答案。考进大学以后，青春和梦想便日益叫嚣起来，我也渐渐产生了伟岸的错觉，窃窃以为自己的双肩很宽厚能承担一切的生命之重。因梦想的假象而放旷的日子里，阿傻也终于渐渐被自己所淡忘。怀揣着对于美好未来的憧憬，不啻天之骄子的我再也不需要阿傻这样的傻子做自我安慰的参照了。我甚至开始渐渐淡忘自己贫瘠的故乡，那些发生在偏远山村里的挣扎和迷惘，辛劳的农人悲苦的农事……所有的一切都将被我挣脱并且丢弃。

毕业以后，我就真的很少回到故乡的土地了。最初的那几年，我宁肯独自在异乡默默承受颠沛流离人世冷暖，也不愿在日益老迈父母的再三挽留下在故乡做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后来，我找到了安稳的工作，回乡就变得越发稀少了起来。

在家逗留时间最久的一次，是因为母亲的腿伤。母亲不幸被一个头发黄染的小年青风驰电掣的摩托撞断了左腿股骨。我作为她的儿子，同时身为医生，在家呆了月余时间。说是在家陪每天只能躺在床上腿上吊着滑轮的母亲，查看她的伤腿是否移位，其实是陪同村的伙伴们打麻将，经常通宵达旦彻夜不辍，连生物钟都给颠倒了过来。所以就连现在，我也是经常白天唱瞌睡晚上闹失眠，头总是昏昏沉沉的如遭物蒙蔽。

最近一次陪母亲也是因为她的腿伤。年前母亲在家晒衣服时不慎滑倒在台阶上，左膝盖馒头一般疯肿了起来，不得已重新使用起拐杖来。我怕会有膝关节骨折，也怕已受过一次伤的股骨再次受到创伤，便领着母亲去医院摄片检查。见情形还好，我便放了心。正一前一后领着母亲从医院出来，碰头就遇上了庶几被我淡忘了的阿傻。

阿傻已变成了一个中年人，满脸胡须野草一般在他的脸颊口周落地生根并且顽强地殖民，昭示出岁月的风霜。但尽管如此，我还是从他迥异于常人的那些一贯表现上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阿傻这次却并非一个人孤单地行走。就在他健全肢体的左侧，他用臂弯紧紧挽着一位两鬓斑白满脸皱纹老奶奶的胳膊，不问可知一定是他的老娘。老奶奶确实很苍老了，又或许是因为平素的生活太清苦，人瘦骨嶙峋的颧骨高凸双眼深陷看似距离大去之期不远了。只见她左手拄着一根竹子劈就的拐杖，右臂牢牢攀附着阿傻的胳膊……步态依然不够沉稳的阿傻俨然成了老娘的另一根拐杖。静静望着阿傻那张因扭曲而变形而且华发丛生的脸庞，莫名地，我突然觉得他的形象无端伟岸起来！无情的岁月带走了阿傻青春的容颜，但神奇的是，那些岁月的磨砺人世的冷暖无常却似乎从来就不曾影响到阿傻的内心世界——那个单纯的平静的祥和的世界最终成为了世俗、名利、物欲、伪善……无法攻克的领地。所以内心纤尘不染的阿傻才能一如既往地流露出那种天真无邪的笑容，时而高歌时而欢笑，旁若无人地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完全沉浸在自己单纯的快乐里。

就在与阿傻擦肩而过的刹那，我转头看看自己身旁同样趔趔趄趄举步维艰徐徐独行的母亲，不由得百感交集惭愧得无地自容。因为我的突然止步，母亲一下子收势不住，冷不防一个踉跄然后凭借拐杖的支撑好不容易平衡了下来。目睹着母亲的艰难，这一次我倒是伸出了手，可伸至半途却重逾千钧般又重重地垂下……

还记得幼年时我攀着母亲的胳膊吃奶一直吃到8岁，那时我已上到三年级，为此受到全校师生的嘲笑。莲子已成荷叶老，这些年来，我迅速长大父母却日益老迈了。静心一想，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触碰过父母的手了，少说也有20多年了吧？就连有时给他们递东西，也都是遥握着一头将另一头抛给他们唯恐碰到他们的肌肤。偶尔一不小心碰到了，就马上如遭电击般赶紧缩回……感觉上如果一旦碰到父母的手和肌肤就会难为情心里别扭不舒服……

回江城已有好些日子了，可我始终无法忘却与阿傻母子擦肩而过的那段经历。尤其是阿傻那副旁若无人的姿态，还有眼眸流露出的无暇和纯真，那是一片纯净的天空，将一直被我的记忆所珍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