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奶奶的过世,给我以沉痛地打击。人生第一次面对亲人死亡的沉痛。我真的不相信,奶奶会这么快离我而去。
不相信,父亲不相信,叔叔大爷不相信,兄弟姐妹不相信。
奶奶从早年就身体瘦小,但一直没有大病,平日里只是虚喘少食。奶奶一辈子很少打针和输液,只是胆子比较小,害怕生病,害怕看到老人过世。奶奶一辈子从来没有一个人睡过单炕头,她胆小,爷爷陪了她一生。可是如今奶奶去了,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她最怕的事情如今降临到她的头上。希望奶奶自己去的那个地方不会太阴暗,有奶奶最亲近的人在身边,不会让自己害怕。
妹妹流着泪水,说五一回家,奶奶身体还很好,临走送出去妹妹好远。奶奶还问妹妹,说我五一会不会回来,如果太忙的话,十一会不会回来呢。
奶奶最疼我,每一次回家,奶奶总是把所有的零食都拿出来给我,如果不吃她会不高兴。其实农村的奶奶没有什么零食,大不了是姑姑阿姨给买的苹果、橘子、糖果之类。就是这样,有什么奶奶总还是都拿出来,“不爱吃梨吗,那吃苹果,我刚洗过的。”,有时还要泡上奶粉要我喝。每当夜晚,妻子递过水果的时候,我总是想起奶奶,我就和妻子说;妻子还总是说听了自己害怕,不要我吓她。其实,我哪里是吓唬她,我是真的思念奶奶啊。
我从来不嫌奶奶脏,上学那会放长假我也总是睡在奶奶土炕旁的那张木床上。所以每次放假前,奶奶就和爷爷唠叨,说雷儿就快回来了,赶紧把被子和褥子晒一晒。奶奶岁数大了,有时候气喘,晚上我就用水果刀给削梨吃,奶奶咬一小片,就睡了。现在每看到梨子,我就会迅速想到奶奶,想到奶奶咬那片梨的情景。奶奶吃了梨,润了喉咙,她的嗓子就好受多了。
我临走的时候,头一晚奶奶就睡不着觉了,要和我多说说话。说的最多的,就是没有事的时候,要多回来趟。“一晃时间就过了,奶奶的时间不能论年了,要按天算了。下一次回来就又到年了,半年就下去了。”
有的时候早晨走,奶奶总要很早起来,给我热好了奶和蛋糕。爷爷送我到村头的车站,奶奶走路慢就在后面跟,我不让送,但她总嘴上说却脚一直跟着。我知道,她是要看我上车,她是要再多看我一眼。有的时候是下午走,我要小睡一会,奶奶就一直在床头看着,她也不去打牌了,要看着我走。等时间到,奶奶就很忧郁的样子,再次问我什么时候放假,什么时候回来。
奶奶是疼我的。
我拎着行李,奶奶总是放进里面很多吃的东西,直到放不下。我走出去很远,回头还是能望到奶奶佝偻的身影。
她知道我一年只能回去两次。而毕业后参加工作,繁忙与路途让我只能回家一次。年终,看望奶奶,奶奶的眼里噙满泪水。说的最多的就是抱怨我出去的太远,她总希望我离她近一点,能够时常来看她。可是我还年轻啊,事业还不能稳定,一下子就去了西安。
头年里,我结婚了,奶奶是那样高兴,说媳妇漂亮。奶奶早就和我说过,一定要等到抱上了重孙才会安心离去。可是奶奶啊,你为什么走的这么快,没有等到我的孩子出世啊。我真的不相信,不相信奶奶你会离我们远去。我走的时候,奶奶拉着我的手,再次告诉我,有时间空闲了要回来看看,工作要注意身体别累着。她的腿脚已经不很利索的了,可是执意要送我出门,走出去很远很远。我每次都不愿回头,我怕自己的眼泪。可是每一次,又总控制不住。回头望,我的奶奶,还在一步一步上前挪动,朝着我去的方向,直到我看不见,我的心里就一阵酸痛......说不出的那种感觉,真希望能够永远陪伴在奶奶身边,可是现实允许吗?不只说我还年轻需要多学东西多做事,就连父母也只是在过节才回家探望一下,又赶紧返回去做自己的事。老人老了,行动不便,又不愿意去城市爬楼梯,所以思念、离别的不安也就是常有的事。
我到村口等车,转身一看,奶奶已经到了身边了。她拉着我的手,“过年早点回来!”她又拉过妻子的手,凑到耳朵上说,来年生个孩子,奶奶还可以抱上两天。
奶奶,我的奶奶啊,你还没有抱上我的孩儿啊,你就这么早走了。奶奶,你为什么不等到让我的孩子再叫你一声“老奶奶”啊?
我跪在奶奶的身边,泪水止不住流淌。
二
我回家那天坐的汽车,因为将近十月一火车票紧张。那天天气阴沉,我刚张开惺忪的双眼,就接到父亲的电话,奶奶病重,要求紧急回家。我紧张地穿了三次衣服,才穿好。我去公司交代业务,妻子收拾行李。下午的汽车票,客卧。我的心一直很紧张,总感觉汽车的速度太慢。晚上也睡不好,总是梦到奶奶,心里总是默念着,没有事,一定没有事的,奶奶的身体挺好的,病情不会太坏的,可能是想孙儿了,见到了我也许就会好起来了。
不巧的是,次日早晨有大雾,对面不见人影,汽车根本走不动了。我真是急死了。从清晨三点多一直到六点天稍微亮了,汽车才可以慢慢走动,一辆车紧挨着一辆车,向前振动。父亲的短信一个接着一个,他说实在不行就开车来接我,怕奶奶真的见不到我了。我下车小便,看了看天气,不管什么车在这样的大雾里也是开不起来的,根本就看不到前方,只能摸索着向前。目前,我能做的,只是双手合十,祈求上苍的时间宽限。我的胸口,一阵紧似一阵,憋闷,喘不过气来。
到八点左右,天开始大亮,汽车终于可以正常行驶了,司机开足了马力。本来五点左右可以到达,现在晚点到十点才到达车站。我和妻子下车,没来得及站稳脚跟,就紧跟着上了另一辆出租车,赶往乡下老家。一个小时后,我来到了奶奶身边。
妈妈在炕头扶着奶奶的手,氧气管、输液管在小小的屋子里上下穿插着。我扔下行李,颤抖着爬上土炕,握住奶奶的另一只手。妈妈小心地扒开奶奶的眼睛,对她说:娘,雷儿回来了,你快睁开眼睛看看啊。奶奶皱了皱眉头,反映明显地慢了。妈妈一边叫着奶奶,泪水也不住地掉下来。看着奶奶瘦削的身体,我的泪一下子就来了,我使劲咬住嘴唇,用手死掐大腿,泪水还是止不住流淌下来。
妈妈还在嘶哑着声音,不住地和奶奶说:娘,你看看,你孙子媳妇也回来了,你快看看哪。妻子也红透了双眼。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在奶奶的头顶轻轻唤着:奶奶,奶奶,奶奶......
妈妈说,现在奶奶心里还明白,只是一下子反映不过来,一个多月不进食,身体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不一会儿,奶奶真的睁开眼睛看我了。妈妈说,是不是雷儿,没有骗你吧。奶奶就哦了一声,然后就又闭上眼睛了。
妈妈比我们早回来半个多月,说前几天本来已经大好,而且可以坐起来说话,和妹妹还有说有笑呢。现在想起来,那可能是回光返照吧,当时高兴得爸爸和叔叔们不得了。那时候,奶奶就问,说雷儿怎么还没有回来啊,妈妈就说他们离得远要好几天才能到呢,奶奶就说你骗我,一天就可以到家的,可能是那里太忙吧。前天早晨的时候,奶奶又问,妈妈就指着二姑家的表哥说雷儿回来了,奶奶睁开眼睛一看,说妈妈又在说谎,那是立叶(表哥的名字)。只是到了前天晚上吃完饭后,奶奶突然开始加大呕吐,还有部分血迹,说话也开始不利索,眼睛没有力气睁开,一下子病情就开始加重了。这时候,奶奶唯一说着的话,就是雷儿,雷儿。奶奶要看到所有的亲人,才会放心地离开,那时候唯一没有见到的,也就是我了。
三
后来,叔叔和爸爸从奶奶的木柜子里的小铁盒里掏出那一千多块钱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可能奶奶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想托付给我。而当我来到奶奶身边的时候,她已经处于昏迷状态了,而且已经力不从心。后来听叔叔说,奶奶在回光返照那几天,把这钱告诉了影儿(叔叔家的妹妹),奶奶说自己还有一千多块钱,是要留着给自己下葬用的(奶奶一直怕火烧,她说用火一烧,人的灵魂就没有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了。)。奶奶听说别人家的老人都没有烧,是拿了一千多块钱作为和上面的通融费用。所以奶奶就和影儿说,自己还有点钱放在柜子里,如果不够就让父亲和叔叔们拿,自己就这么一个愿望,自己如果不行了一定要转告给大家。
奶奶起初可能想要把有些事情交代给我的,后来感觉要不行了怕实在等不到我的回来,所以就临时交代了一下,至于还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现在我们也无从知晓了。父亲的脾气不好,很疼自己的父母但也总是最惹父母生气,他是个不会说话的人,不会轻声轻语,所以奶奶从早就不喜欢和父亲说话的;叔叔的脾气很好,却是个马虎之人,总是丢三落四;大爷是过继到姥姥门上的上门女婿,已经出了“五伏”(血缘亲属的五个支脉,也就是近亲属)之列,所以按常规一切后事是不允许参与的;而爷爷已经三五年不记事了,健忘症在逐年加重,每次自己去小店买东西半路就忘记要买什么了。所以奶奶信赖的只有我,我还可以把话传给父亲和叔叔的。我也最疼奶奶。
记得小时候,还没有到上学的年纪,家里还种着七八亩的地。每次夏忙秋收我总跟着父母去地里耍,到打麦子的时候,我还拿着小簸箕装模做样地收麦子。等到全部收完,晾晒干净,装袋搬运的时候,我就开始收获自己的成果了。我骑着两个最大袋子,“这个是我的,我要拉到奶奶家里去。”父亲就笑,母亲也常和别人提起这件事情。奶奶就说,还是俺孙子疼俺啊,知道给奶奶先占上,怕奶奶吃不上新麦子。
那时候,父母还种菜,起早贪黑。天还不亮顶着星星就要去赶集卖菜了,我就要被母亲送给奶奶看。奶奶住在我们前院,在后墙上原来有个通风洞,后来又凿大了些,有一米宽半米高的样子,我就天天早晨从那里面爬过去,奶奶在那边接着。这一爬就是四五年,也和奶奶睡了四五年,想妈妈的时候还要嚼两下奶奶干瘪的奶头。我最喜欢吃奶奶做的饭菜,我从小胃口不好,而奶奶做的饭菜从来不硬,所以我就总喜欢跑到奶奶家里去吃,炒菜熟透,面条喷香。
家里改善的时候,我每次也都给奶奶端去,还要告诫妈妈要煮得熟一点,奶奶的牙口不好咬不动。奶奶不吃鱼,也从来不做鱼,而父亲爱吃,所以每次做的时候,我给端过去总是便宜了爷爷。那时候,我就要专门再给奶奶端点炒菜什么的,然后就等着奶奶的面条了。奶奶做面条的频率最高,葱花、香油、味精、盐,调拌得热面条香喷喷;麻汁、蒜末、热花椒油、香油醋、蒜薹鸡蛋末,把凉面条做的津津有味。我最常做的,就是捣蒜末,把蒜砸碎。奶奶不让和麻汁,我总是把麻汁弄得太稀了。可是不管做错了什么,奶奶从来不打骂我们这些小孩子,当我挨父母的打时候,奶奶还是我最有力的保护神。
四
我握住奶奶的手,在脸颊上亲了又亲,最后一次感觉奶奶的温度。
中午吃完饭,我去替母亲和小姑。母亲说,奶奶已经吃不下葡萄了,早晨放在嘴里的那个葡萄粒现在还含着,母亲给掏出来,奶奶已经没有力气磨牙了。前两天奶奶还勉强可以喝一些牛奶,我包一粒葡萄她还可以慢慢咽下去,可是这天明显不行了,嘴很少动。我知道前几天,奶奶是强撑着去吃些东西,因为她心里明白,什么也不吃,只让药支撑维持不了多久。奶奶不想走啊,她还有那么多的亲人,她一生劳碌还没有真正好好享一天的福。
可是一个月来,已经让她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输液一天下来,奶奶的身体一侧都红肿了,大家给奶奶翻身的时候,都心疼得掉泪。把奶奶身下垫了一层又一层棉褥子,都无济于事。奶奶的身体,没有支撑力了。
我陪在奶奶的身边,奶奶开始不时地睁开眼睛,皱眉头,微微转动头部,我叫了声奶奶,她轻轻回了一声。等到大家都吃了饭回来,奶奶又开始睁眼,只是好象没有刚才那么强烈了,有些力不从心。我说,奶奶开始看大家了,大家就开始叫她。姑姑让我先回去歇着,有她们在呢。我看奶奶没有什么事了,就去后院休息,刚躺下不久,就听影儿来叫,说赶快过去。
我急匆匆赶过来,就看见父亲和叔叔在给奶奶穿衣服,双面绸子的新衣裳,上面有好多的元宝,那么扎眼,刺痛了我的脑神经。我的泪水一下子就掉落下来,父亲不让大家哭出声,说要让奶奶安静地离去。我却分明看见,父亲的泪水湿了自己的胳臂。
奶奶去了。在最后一口血水之后。
一声惊天的炮竹炸响,我听到自己的耳朵里,充满了哭泣的声音。奶奶躺在了我曾经睡过的那张小木床上,头朝南,脚蹬北。在当屋的中间,我们围绕在奶奶的西边和东边,声嘶力竭,却再也换不回奶奶的声音了。
我自始至终,一直握住奶奶的手,奶奶走的很安详,没有一丝的痛苦。直到奶奶没有了声息,我仍然不相信奶奶的离去。我抚摩着奶奶的手,还是那么温暖,那么有弹性,一点没有冰凉的感觉。我哭过了一场后,我再次问自己,奶奶真的死了吗,难道奶奶真的离我们远去了吗?我用手去摸奶奶的脉搏,我竟然还能感觉到奶奶的脉搏在跳动,是的,一声、两声,三声、四声。
“奶奶没有死,奶奶没有死,奶奶没有死!”我对着大家喊,父亲说不要瞎说。“奶奶的脉还在跳啊,真的在跳,还很有力啊。”叔叔在我的身边,他去摸奶奶的手,“手还暖和着,恩,真的在跳,有跳动呢。”
大家把绸缎揭开,等待着奇迹的发生。是的,我们大家都希望有奇迹的发生,让奶奶真的活过来。
然而没有。叔叔揭开奶奶的面纱,已经很久没有声息了,脸色也已经发青,没有一丝血色。然而我们确实感觉到奶奶的脉搏啊,父亲说可能是你们自己的脉搏在动感觉的吧。父亲说着,也去摸奶奶的手,“确实有跳动,但是明明已经停止呼吸了啊。”
我于是更加握紧了奶奶的手,大声哭嚷着:“奶奶,你回来啊,奶奶你说话,奶奶你说话啊。”我不停地嚷着,还有所有的孙儿孙女儿子媳妇们,声音响彻了苍穹,可是奶奶啊,你为什么听不到,你为什么临走也没有和我说上一句完整的话啊?我的奶奶。我的泪水再次流满了苍老的土地。
奶奶没有醒来。她属于脑死亡,当脑死亡时,心脏还没有停止跳动,脉搏还在流通。
奶奶永远地睡去了,她在看了大家最后一面后,安心去了天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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