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　

小时候，我的家在江南水乡的一个小村庄上，屋前是一片四季常青的竹园，远处是波光粼粼的金澄湖，屋后是一条婉蜒流淌的小河，河那边是绿色的田野。那时的我虽然比较“文静”，但孩子们喜欢玩的，我也一样喜欢。　

我的爷爷在解放初期曾做过乡长，后来下放到农村，负责村上的养猪和养牛。养猪场在村外有点偏僻的公场。在我六七岁的时候，每天晚上我都和爷爷一起睡的。虽然我从小就不相信这世上会有鬼，但夜里一个人走在河边的小路上，听到庄稼地里的籁籁声响，还有河滩边扑通扑通不知是鱼儿还是老鼠的戏水声，我还是有点害怕，我就在心里反复默念：“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于是，我就真的不怕了，不知不觉就走到目的地了。这个方法很灵验的，当我长大参加工作以后，有时上夜班独自一人回家，要经过野外长长的小路，就用这句话给自己壮胆。　

每天放学后，我总要去放牛。牵着大水牛，在村边在田埂上让它自由地吃草，有时我会骑在牛背上，悠哉游哉地神气极了。当时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能来到那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我就会骑着一匹白骏马，象草原上的小英雄一样，欢乐地在草原上奔跑。天热的时候，牛会不时地往河里跑，它是想痛痛快快地洗澡，这时你就不能硬拉住它，而要顺着它。记得那时我还没学会游泳，但我有几次却是骑在牛背上涉水过河。牛有两个尖而有力的角，许多孩子都不敢近前，怕它一发怒用角伤害人，其实，牛的脾气是很温顺的，只要你不惹它生气，它一定是你值得信赖的好伙伴。有时在牛棚里，我还会站在宽厚的牛背上，去屋顶的毛竹筒里掏鸟蛋。我曾经养过一窝小鸟，从那刚出窝的粉嫩的小鸟，一直喂到它们能展翅试飞，可怜那四只小鸟，在我上小学的第一天，却被那凶恶的野猫咬死了。　

我家屋前的竹园很大，是村上许多人家的竹林合在一起的，乡里曾借用这个竹园开过大会。闷热的夏天，竹园里就聚集着四乡八邻前来乘凉的人，有的在闲聊，有的摊开草席在午睡，有的孩子用草绳在竹子与竹子之间编织一只只躺椅，躺在上面晃晃悠悠很舒服，我则安静地坐在大人和老人旁边，聚精会神地听他们讲故事。有日本鬼子的残暴，有强盗的野蛮掳夺，有他们年轻的时候的一些有趣的事情，听说我们村上当时就有两户富裕人家的男人，被坏人捆绑着从嘴里灌进洋油活活烧死，还有的妇女竟然就在劳动的时候把孩子生在田边的草丛里……那时的大人是勤劳的、单纯的、朴实的，能够吃饱穿暖，就是全家人一年的盼头。电风扇、电视机、自行车，是几年以后才出现的，那可是当时的三大件，一般结婚的时候才会购买，普通人家是舍不得买的。当时，谁能想到会有今天，我一个农民家的孩子，可以坐在装有空调的房间里上网呢？恐怕连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暑假里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候，我们可以在小河里尽情地游泳，还可以摸螺丝和河蚌，那时的螃蟹是一点儿也不稀奇的，随便在河沟里趟一遍，脚底下就能踩到好几只，出去一次捉个满满的一网兜螃蟹回来再正常不过了。晚上，微风徐徐，繁星点点，我们还可以到新插秧的水田里捉黄蟮，可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缘故，那时夜里就在脚边遇到蛇也不害怕的。钓鱼是我的拿手好戏，暑假里，天蒙蒙亮时，我就提着鱼竿，带着用油菜饼和面粉糊成的饵料，到村外的小河里钓鱼，河里的鱼可真多，我一天至少可以钓到五六条鲤鱼、鲫鱼和鳊鱼之类，多的时候可以钓到二三十条，中午也不回家吃饭，弟弟给我送饭来，钓的鱼自己家是吃不完的，大多是送给亲戚家了，好象那时的鱼特别鲜嫩，不象如今的鱼都有一股怪怪的油腥味。　

我的父亲在村上的饲料加工厂工作，家务活和庄稼活，大多由我母亲起早探黑地辛勤操劳着。父亲当时一个月的工钱只有六元钱，记得我刚上小学时是不用交什么费用的，二年级开始才每个学期交二元钱的书本费，学费还是免交的。那时我和弟弟上街，公路还没通，拐弯抹角要穿过许多村庄和乡间小路，要走将近一个小时才能到达镇上。父亲每次都交给我们五角钱，理一个头发是一角五分，两个人用去三角钱，为了少理一次发，总是把头发剪得很短。有时，我们兄弟俩走得热了，就在路边花二分钱喝一杯碧绿甘甜的清凉茶，实在感到饿了，再花八分钱合吃一碗馄饨，这样用下来，还有多余的一角钱，每次都让我偷偷买了连环画看，有时馄饨舍不得买，就积攒起来，等到下一次上街，我又可以买我喜欢看的《三国演义》、《阿凡提的故事》啊，在回家的路上津津有味地看起来了。只是弟弟回家后，总要想法掩护我，骗爸爸妈妈说是我们买馄饨吃了，因为他知道我喜欢看书啊！　

农民的儿子早当家。因为父母辛勤劳作，经常不在家，我就得学会独立生活。在我八九岁时，我就学会了烧饭、炒菜、炖蛋、煎鱼之类的活儿。那时因为没有经济收入，过年的时候才会买一点好吃的，平时都是吃自家种的蔬菜，有客人来也有鸡蛋和腊肉招待。有一次，我烧的竹笋蛋汤和腊肉丝榨菜汤，让客人吃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小时候的我是十分朴素的，零食是没有的，唯一可以当零食吃的，就是把毛豆煮熟了晒干后的毛豆干，装在口袋里，在上学和放学路上，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有的在货郎担上买来水果糖吃，我就掏出毛豆干来解解馋，香喷喷的很好吃呢。　

说来你也许不信，小时候的我，几年才会有一身新衣裳，平时穿的，都是带有补丁但母亲洗得清清爽爽的衣服。顽皮是孩子的天性，我虽然不是很调皮，但还是会和同学们一起玩的，象经常磨破的裤子的屁股和膝盖处，母亲总是一层一层细细密密地给我缝补好，而新衣裳是一年到头也难得穿出来的，只有逢年过节，母亲才会从箱子里取出来让我穿几天，可惜有的我才穿了二三次就不能再穿了，因为我长身体快，就留下来给弟弟穿了。　

我上二年级时，每天放学后，先做完作业，接着我就步行半个小时到外婆家帮忙。当时还是集体经济，我的三个舅舅已成年，跟随大人一起干活。我的任务是：先送点心到外婆他们劳动的田头，然后烧夜里吃的稀粥。因为夏天的下午时间长，舅舅们年轻力壮，不经饿，就需要在下午三四点钟补充一点食物。有时我就送去他们中午吃剩下的饭菜，没什么菜时我就炒两个鸡蛋；有时就给他们送去我用面粉糊稀后做的“面衣”（这是我们当地人的俗称），我在烧制面衣时，会采两张新鲜翠绿的丝瓜叶子，切碎了和在面里，做出来的面衣那才叫色香味呢。晚上喂好了鸡鸭，我就睡在外婆家，明天一早出发去上学。我是和二舅睡同一张铺的。我留在外婆家，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我喜欢听二舅的那只收音机里的广播节目。使我从小得以欣赏到如广播剧《夜幕下的哈尔滨》、苏州弹词《珍珠塔》、还有评书《三国演义》、《七侠五义》等精彩节目。　

外婆家里养着一只狗，那是一只纯种的焦黄狗，全身没有一丝杂毛，性情温驯，和我一见如故，特别亲热。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阿黄”。那年冬季，阿黄不知被什么人打断了左后腿，一瘸一拐的走路很不方便，我就抱着它回家，给它的伤腿上了云南白药，用布包扎好，每天向亲戚讨来肉骨头给它吃，一个月后，它的腿竟奇迹般地痊愈了。阿黄从此把我的家当成了它的新家，不愿意再回到外婆家。它的性格真是太温厚了，我从没有看到它和别的狗打过架，更不用说是咬人了。它熟谙着我和父亲的脚步声，我放学后，它会跑出很远的路来迎接我，在我脚边撒娇一样地呜呜叫着，翻滚着。我的父亲夜班很晚才回来，阿黄总要跑到村边的桥头，轻轻地欢叫着迎接主人。有一次，我的父亲坐船去镇上办事，阿黄沿着河边跟着行驶的船跑出很远，父亲于心不忍，就把阿黄抱上了船。没想到父亲在镇上办完事，急匆匆就乘船回家时，竟然粗心大意把阿黄忘记了。我们一家都不住地埋怨父亲不小心，真的没想到，第二天阿黄居然回来了，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从镇上到我家的路，阿黄可是从来没有走过的啊，可想而知，它要走了多少冤枉路，才能摸索到回家的路程啊？看到阿黄站在家门口那疲惫而又欣喜的眼神，我们全家禁不住热泪盈眶。　

那时不知怎么回事，各地忽然冒出许多收狗杀狗的人，一说是卖狗肉挣钱，二说是什么狗鞭值不少钱。有一个邻村的矮个男人来找我的父亲不下十几次，说是要收购我家的阿黄。别人家的狗只值七八元，我家的阿黄他愿意出十元，后来干脆出价十二元，说得我的父亲也有点动心了。十二元，在当时那可是两个月工资哪。父亲曾带着那个人到我家来了三次，都被我死活护着阿黄阻挡了。亏得那个人还想得出要用一元钱来贿赂我，说是另外再给我的零花钱，我哪里希罕这一元钱，就是再多的钱，我也不会答应把阿黄出卖的。阿黄是通人性的，我的生肖正好也属狗，在我幼小的心灵里，阿黄是我的亲密朋友，我怎么能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出卖忠诚的朋友呢？　

然而，意想不到的悲剧还是发生了。有一天中午，我回家吃饭，一路上就隐隐感觉今天浑身不对劲，好象有什么声音在哭泣，又有一个声音在催我快一点回家。当我一路小跑回到家，我的心就一下子如掉进冰窟窿里一样凉透了，因为今天是如此安静，我没有听到阿黄的欢叫，我知道阿黄一定出事了。果然，父亲悔恨交加地对我说，他把阿黄卖了，十五元，在一个小时前，那个杀狗人把阿黄吊在树上，连捅三刀，阿黄拼死挣扎，就是不断气，鲜血流了一地，阿黄的眼睛始终求助似地看着父亲……阿黄死不瞑目啊！我完全可以想象，那眼神里充满着多少疑惑、哀怨、迷茫和痛苦啊！可是父亲已经无能为力了，他收了人家的钱，阿黄的命运已经无情地被人收买了，可怜可敬可爱的阿黄，最后是被那矮个子吊在围墙上杀死的。我无法过分地责怪父亲，他也有他的难处，他要养家糊口，供我读书，一切都需要用钱的。但我无论如何不能忘记，阿黄那最后失望的一眼。它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但它没有流过一滴泪。它的坚强，在它的温和中永生！　

十二岁的严冬，接踵而至的，我的奶奶去世了。年初八，奶奶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清晨，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看着大人们给奶奶擦洗身体，更换寿衣。奶奶的遗体安祥地躺在客堂中央，她的慈祥的笑容已经凝固，我摸过她的手，手已冰凉，很瘦，皮包骨头。女人们的哭声随即惊天动地的响起来。我不懂死亡原来就离我们这样近，而奶奶又到了那么远的地方。我的眼泪，还是如断线的珍珠一样无声地流淌下来，我记得奶奶曾经对我说过，男人是不能随便哭的，可是今天，我趴在您的身上，却再也感觉不到您那双温暖的手在抚摸我的脸，您再也不会对我说：“乖孙子，让奶奶亲亲你。”每一个学期结束，我拿回来的红红的三好学生的奖状，再也看不到您戴起老花镜瞅着奖状时那笑眯眯的神情；我再也体会不到当我没有钱买铅笔橡皮，您偷偷塞给我五分钱时所带给我的感激和喜悦……我亲爱的奶奶哟，当我看到你化为一缕青烟，化为一盒骨灰时，我知道我永远看不到您拉不到您留不住您了。我是您的大孙子，奶奶，我想念您，您在九泉之下，知道吗？……　

哦，我的童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