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厌倦了被长官颐指气使的生活,渴望能有那么一天,像鸟儿撞开樊笼,拥有自己的一片蓝天。盼星星盼月亮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他退休了。
每天睁开眵目糊眼,如果是晴天,他便骑上自行车,就像将军跨上战马,时而疾驰如飞,时而信马由缰,寻找心中的一片乐土。
硝河里放水了,他天天徜徉在大堤上,和他做伴的是他的影子。看着河水泛着涟漪流向远方,他忽然有了唱歌的冲动。尹相杰唱红的那首《妹妹坐船头》被他唱得走腔跑调,就他那破喉咙哑嗓,一发声就鬼哭狼嚎的,再唱八百年也登不上舞台。尽管如此,他仍是兴味盎然,一腔情愫不遮不掩地尽情倾诉,反正唱孬唱好没人评判,更没人喊停。离家八里地远,谁吃饱了撑得跑到这儿啊?除了他,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水中映出他手舞足蹈的身影,像荒诞派画家笔下的变形画,看着自己的这副尊容,就像谁挠了他的胳肢窝,哈哈哈哈笑得水中的影子随波荡漾不止。笑着唱着,唱着笑着,他的心也荡漾起来了:他想起了她,那也是个小妹妹。
那小妹妹没有坐过他拉纤绳的船头,却坐过他的床头,还是那年她到他家院子里折杏花时,在他屋子里坐过,不过他俩没有坐在一头,是他在这头,她在那头。咱俩的情,咱俩的爱,那肉麻的话,谁也没敢打提头,估计都憋在了心里头。
以后,他俩没少伙一个杠子头。生产队积肥、追肥,男女搭配抬筐,小妹妹一准占住他。中间一只筐,她在前头,他在后头,从地头抬到到田间,再从田间回到地头。她有时候还趁机捏捏他的手指头,他嘴上不敢吭,胸口却如同小鹿撞心头。
一晃四十年过去了,她仍然活跃在他的梦里头。一次梦中幽会,他死命抓住她的手,她哎呀、哎呀喊疼,醒来却是妻子嗔怪地推搡他:死鬼,发啥呓症呀?快把我搦死了!
井店集十字街路南,有一家卖煎灌肠的小摊,他爱上了那地方。那天给妻子拿药,推车正走间,一股香气闯进他的鼻孔,乱了他的心智。煎炒得焦焦的灌肠汪着油,看得他直流口水。摊主热情地打着招呼,仿佛迎接久别的老友。他下意识地一摸衣袋,正好有五元钱,便一饱口福。
美味腐蚀着他的抗拒能力,他成了煎灌肠的俘虏。满满一盘子,统共五块钱,不贵!人家当农民的能吃得起,他觉得自己更吃得起,每月国家还给自己发工资,不吃也对不起国家呀!国家号召拉动内需,应付世界经济危机呢。他本来就有强烈的爱国意识,这样一想更坚定了他吃的决心,于是他成了常来这里的食客。
妻子见他上井店似乎成了瘾,便问他有啥事?他总说给你拿药。妻子知道药还没有吃完,就说还有吃的药呢,先别拿了!他说看看有没有新药,新药效果好。妻子觉得他说得在理。但次数一多,妻子就开始怀疑了,便要来药单盘账。一看隐瞒不住,他爽快地承认了自己其实是想吃煎灌肠。
妻子对他的政策和党对犯罪分子的政策一样开明: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觉得既然肯讲实话,说明还是个好同志。既是好同志,就不能太受委屈,打开绿灯放行。原先他还是地下党,从此转为自由党,上井店成了他光明正大的事业。
十字街是最繁华的地方,东西南北人流交汇,一天到晚淌淌不断。比戏文上唱的《八蜡庙》还热闹。品着美味看着行人,他觉得非常惬意。当年的毛泽东检阅红卫兵也不过如此吧!
看人是他多年形成的习惯,属于职业病。只是今昔看的内容不同,当年看的都是孩子,如今看的都是成人;当年看人是一种责任,不论贤愚、高矮胖瘦和美丑看得都非常专注;如今看人是一种消遣,带有很大的随意性,心里想看才看,不想看倒找一百块钱也不看,他就这个脾气。其实说白了他就是想看女人,异性相吸嘛,也不足为怪。当然也不是萝卜茄子一筐端,那些豆腐渣样的女人他是基本不看的,这是他的自由。因为他在家里已经看烦了,糟糠之妻早被他归入豆腐渣一类了。
他这人有点儿邪怪,自己不愿看豆腐渣女人,也不愿豆腐渣女人看他。本来他的长相和丑八怪老猪差不多,可他偏偏爱把自己当成小白脸儿唐僧,觉得只有白骨精才具备看他的资格。这不,一盘煎灌肠刚动筷子,他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原来对过有个豆腐渣女人正看着他,眼神就像自己当年看孩子那样专注。他一阵反胃,差一点儿把正嚼的美味吐出来。
他觉得败兴,撂下筷子站了起来,正准备走人。谁知豆腐渣女人抢先一步拦在他面前。唉——你是?豆腐渣女人开口打招呼了。既然人家打招呼,就说明认识,他只好不情愿地站住,不情愿地看起了豆腐渣。
四目一对,来电了!你是二哥?你是小妹?两人都从记忆里把对方搜了出来。刚才还是豆腐渣,转眼成了一枝花,她那一盘煎灌肠他替她埋单了。虽然她死活不让,硬给他兜里塞钱,但他坚决给他塞了回去,并赌咒发誓:我要接你的钱,我就是个狗!小妹妹可不愿她的二哥变成狗,最终把钱塞回了自己的衣兜。
思念这个小妹妹,一直坚持了四十年,亏他能够这样坚忍不拔。一旦美梦成真,按说该有多少话要说啊?但他却是闷葫芦一个,一百脚跺不出一个屁,光吭哧不说话。梦中那个十足的大英雄,现实里却完全成了大狗熊。如果遇着红娘,又该说他是银样镴枪头了!好在小妹妹不怪他,主动邀请他共走一程,他顺从地推起了自己的车子,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闹市。、
庙上村东头,塑料大棚连成了片,棚内人们忙得热火朝天,棚外冷冷清清。在这里说体己话最合适不过了,没人操他们的闲心。他们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坐了下来。
你过得差不多吧?还是小妹妹先开口。嗯嗯。。。。。。他连连点头。你命好啊!小妹妹发着感慨,哪像我啊!看我这狗屎命。。。。。。小妹妹红着眼哽咽着。
从她的倾诉中,他知道她过得不太如意:丈夫去世了,两个儿子分家另过,儿子常年在外打工,媳妇在家种地。粮食媳妇倒是叫吃,钱就没人给了。花钱就靠自己给人家摘辣椒、捡破烂维持。有时媳妇农活忙了,她还得尽媳妇搁结,帮她们干地里的活,媳妇家也有种菜的大棚,得给媳妇拾掇菜。昨天听邻家说井店集上垃圾多,就一早赶了来,卖破烂卖了七块钱,想认认节期,吃上一盘煎灌肠。说罢,红了脸,似乎对让他埋单还有些不好意思。
他惊异于她的心劲头还是那么大,家离这里有二十多里地呢,小妹妹家是北边东庄那厢的。你还是和当年样,风风火火的,我早已没有心劲头了!他感叹着说。唉!啥法儿?穷撵着呀!她叹口气,表示无奈。他心里酸酸的,想说几句宽心话,嘴张了几张,到底也没有说出口,只是抖抖索索从衣兜里扣捏出五十块钱,说:给!别嫌少,拿住吧!不!不!她还是死活不要,硬给他兜里塞。他还是赌咒发誓:我要再要是个狗!她还是不愿让二哥变成狗,她知道二哥实在不玩虚套,便把钱又塞进了自己的衣兜。
小妹走了。他伫立在大棚边,眼直直地一直朝北望着,直到一辆汽车挡住他的视线,才懒洋洋地推起了车子。到家已是下午两点了,比以往足足晚了一个半钟头。妻子揶揄他:今天咋这么晚哪?该不是会情人吧?他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立时火辣辣的。嘴里嗫嚅着:瞎说啥呀?我在那儿闲坐了。妻子哈哈笑了,看把你吓的!估计你也没有那个胆儿!
他的胆子确实不大,尤其是在老婆跟前。村里怕老婆的不少,但都怕不到他这个程度,他怕老婆是骨子里怕。虽然工资是他挣的,但每月都是妻子到银行取钱。他得从妻子手里讨香火,自己花一分也得经妻子手。有时候他也想着夺权,无奈胆量先天不足。妻子当年是红卫兵出身,强悍得很;他是黑五类出身,见妻子像老鼠遇猫,还没有张口先就骨酥了。先忍耐十天吧,把五十块钱省下来再说。他安慰自己。
以后的几天,他虽然还是上井店,但都是蘸蒜汁一样,蘸蘸就走,不敢久留。吸吸鼻子闻一下煎灌肠的香气,义无反顾登上车子,向东直奔三孔桥。寻一处僻静地方偷偷困上一觉,等到过午才回家。明明还饿着肚子,却还装着一副吃饱的样子,以求省下那五十块钱。等妻子出门走了,他赶紧倒上一碗开水,拿出冷漠。就热水啃冷漠狼吞虎咽一番。由于做得隐秘,妻子没有发现破绽。
连着几天他都暗暗念佛,祷告上苍保他平安无事。这天他回到家,正忐忑着准备故伎重演,妻子叫住了他:今个儿有一件蹊跷事,你知道吧?他一听脸就白了,心说八成儿谎言露馅了,忙问啥事呀?声音抖抖的。谁放到咱大门口一袋菜,里头有西红柿、甜椒,还有几颗土豆。东邻家说是个捡破烂的老婆放的,不知是不是放错地方了?妻子等他回答。
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他不能说,更不敢说。我。。。。。。我也不知道。他决定守住这个秘密。
-全文完-
▷ 进入王常洲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