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起来已是九点多,母亲打电话问我吃了没?揉着朦胧的眼睛问她何事?她说弟弟好不容易歇息三天,今天想提前上坟。我满口应承说行!反正离清明没有几天了,早去了心思也算了却了。
对上坟我是万般虔诚的。不仅仅是对那片耕种的土地有感情,更主要的是——那片地的中央躺着我英年早逝的父亲。往年我都为爷爷奶奶准备好:香,蜡,纸,冥币。今年多了我亲爱的大伯,任务不免艰巨一点了。好在有妹妹和小毛丫的作陪。
十一点多就到村头了,看来上坟的人寥寥无几。多数的门上都没有柏树叶。偶尔插了三两枝,不用猜也晓得是新坟。妹妹建议先去地里,担心天公不作美。在一旁的小毛丫抬起头忽然瞥见了父亲的遗像,记事的她忙提醒我们说,要燃香下跪。我们顿时被小家伙的可爱惹得哈哈大笑。
父亲的坟地在柿园还朝东的半土崖。弟弟抱着小毛丫出发了,我和妹妹则在后面磨蹭着。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先是老掉牙的榆树。它的生命越发脆弱了,除了挺拔的身躯,绿意少的可怜。香脆可口的榆钱儿呢?悉心搜索来去,竟然找不到一串!哦,现在不是青黄不接的年干了!
接着是碾麦的场地。高高的、圆圆的,整齐的且散发着柴禾味的麦垛呢?没有了!除了几棵杨树伫立在此,周围不是稀疏的油菜花,就是屈指可数的核桃苗。飞禽走兽呢?成群的牛羊干嘛不吃草?鞭子挥扬的翩翩少年怎不见了?那一幕幕热闹的场面恐怕只有缭绕在我的梦中了吧?
柿园隐约露出地面。这是经历了四十年暴风雨的柿树?那么矮小,那么不堪,连枝杈也找不出了。
父亲,认得出咱们家是那棵吗?第四排的第二棵。我和妹妹用了半个中午兴奋地采摘,回家后又小心翼翼交到您手里,期待着您的嘉奖。你先挑拣质量优质一点的,而后放在箱子里,用苹果烘上十天半月。等我将柿子汁溅的满衣服都是,你才明白我这个馋嘴的女儿每天都要撕开封口过饱眼福。
用了很长时间才走过柿园,要正式踏入坟地了。却发现对门一手抱大我的大妈在麦田锄草!我迫不及待跑过去,亲切地拉着她的胳膊,嘘寒问暖。她说转眼间我就成了大姑娘,再也不是那个流着鼻涕的小丫头了。我不忍说出我的大姑娘已经上高中了,让她老人家的记忆永远停留在抱我的幸福里吧!
妹妹忙摁下了快门,为我和大妈留下珍贵的一瞬。
沿边,枣树,酸枣几乎绝迹了。全都是花椒。脚底下,芬芳莹莹的野花消失了。泛黄夹杂着一丁点朦胧绿的蒿草仍然占据着旱塬地的各个角落。亲亲的大伯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他双手背着,东张西望,直到小毛丫的大红衣服晃动时,他立刻三步并作两步面带微笑迎接我们。弟弟掏出包里的钱,真心诚意解释说,这是大妈,堂兄和堂妹特意捎给他的。
他往日吝啬的很,这刻却爽快地收下了,不过他问我们去探望姥姥,姥爷了吗?
窘迫的弟弟嘿嘿地笑。大伯大概看出了眉目。于是,他热涨的脸上不但变得没有一点表情,且蜡黄惨白的厉害。妹妹不得不说,这就去。我招手示意弟弟弥补。大伯终于破涕为笑了。我却一拍脑门,自责地对妹妹说,难怪大伯怪罪,粗心的我忘了给姥姥,姥爷买面!弟弟说,钱多的是,劳烦爷爷,奶奶动手了,他们的父母爱吃什么就买什么!省得嫌弃我们买的不合口味!
逼近了,到了,我们的父亲站在沟壑上,还是那么和蔼慈祥地欣赏着他的孩子们。妹妹拿着千穿万串的摇钱树,辛酸地插在屋顶上。小毛丫学着舅舅下跪的姿势,双手作揖,腰弯到九十度。我用木棍扒拉着草堆,试图找出一株黄灿灿的迎春花,哪怕是含苞欲放的花骨朵也好,起码慰藉一下我空虚的心灵。
父亲生前是决不允许我们流泪的。做他听话的好孩子吧!即使再难再苦,也不能哭,不然他会训斥我们不争气。只是,苜蓿嫩了,花椒树发芽了,而我至爱的父亲,您怎不睁开眼?您不是很渴望万紫千红的春天吗?您不是最希望拽着线团放风筝吗?你的孙女出生在三月三,您不完成您的任务,却逃避责任,您算什么长辈、领袖啊!
您说过这片土地归我所有,可您却霸占着您的财产不松手。这里有我牵着牛您犁地的足迹,这里有我发牢骚说的,世界大也大不过咱们的这片沟凹!您说世界再大,也大不过天地。你还说天大地大不如思想大,只有心胸大了才能走出沟。您的乖女儿走出沟了,却走不出您的视线。
高速路一条又一条筑成,接通,明年也许要填平您的坟头,您先见之明的绿洲成荫了,告诉我,怎么才能走出您的阴影?
您走的时候,我的女儿不过是小毛丫的年纪,如今,日新月异,一切大变样了!您若是在的话,不知道要欣慰多少倍,您在的话,我不必费心的来此报告家庭的琐事。母亲说社会的发展完全在您的预料之中,我想母亲是了解你至深的,要不您昨夜为何对她说,您的前景好是因为形势良好,所以让孩子们放下一百个心。
母亲传达了您的旨意,我们怀着欢愉的心情收到了。
妹妹和小毛丫在附近嗅闻花香,追赶鸟虫,我走过去,加入到她们高[chao]的气氛之中。弟弟拿起相机,咔嚓咔嚓拍着。拍着我无比眷恋的柏树,拍着我魂牵梦萦的童趣,拍着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面。若不是阎王欺软怕硬,我定会陶醉其中,且乐此不倦。妹妹坐在父亲身边,让我留张美好的纪念。
我们分别围绕着姥爷,姥姥,爷爷奶奶,热情洋溢而友好地交谈着。父亲则抱着他的外孙女,哄逗着,将他私藏的零食拿出分享。我们听着故事,享受着这份惬意,依稀仿佛置身于古老的童话中。天地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不动,它们响应者我们的心声吗?
这不是一个断魂的季节,这是一个多情的季节,我们哪里有伤悲的情绪,我们分明是踏青寻梦,我们分明是游玩散心。油菜花虽不稠密,但总算一簇簇开了,而且有一块开的金黄灿灿。我们看到的不是破碎的蓝天,也不是乱针飞舞的白云,而是一副魅力无穷的画。比画中的简直还要亮丽几许。
可惜,不能多呆了。天气阴沉沉,快要飘雨的征兆。父亲,来年再续家常。打声招呼后,我们快步下了坡。当然,不忘在坡下回头望一眼。柿园的两边,栽上了小松柏,不出几年,又是参天大树。它们忠心耿耿守护着家园,就像我们守住自己的根。老榆树在原地依然期待我们胜利归来。
我停下无力的脚步,轻柔地抚摸着它粗糙的手,和它悄悄对了一箩筐话。它很满意,怕雨大哥将我淋湿在半路,连连催我上车。纵横交错的黄土崖,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随风飘动的杨树,不着边际的麦田,你们何日驻扎在我的灵魂深处,任由鞭打也驱赶不散?漆黑的窑洞,结实的土墙,袅袅的炊烟,我生命里的亲人们,暂别一年!
储存了太多的思念,无处安放,任由泛滥成灾。岁月总是赶人走,我不敢有太多的不舍和乞求,我怕老天连让我看你们的权利也掠夺。世事的无常已经成了我的恐惧,我怕一不小心会将你们遗忘。大妈的笑脸啊,我没看够,谁让您呈献给我满足的神态呢?爷爷,那个未完的故事下次接着讲,您的演说太吸引我了。
大伯,替三叔,四叔照顾好奶奶,也要保佑我们平安健康。父亲,您的孙女一岁了,过几天,艳阳高照,她会走的极其稳当来认您。到时,还有母亲的亲临。最近,她太忙了,她说您要是想她和孩子,继续托梦吧,她的梦门随时为您打开。您的生日和忌日若是不见我们的踪影,那么就请多包涵体谅吧!您一直理解您孩子的难处,宽宏大量的您一定不会计较。
雨,缓缓滴落。我们穿过荒凉的村庄,掠过绿油油的麦田,坟地,房屋,树木,人群,愈来愈远,最后一齐消失。跨上宽阔的水泥路面了,眼前豁然开朗,我们的心境也似空中的雨,一泻而下。都说春雨贵如油,下吧,下吧,冲走我们思亲的那一滴泪,连同我们心灵的那份负荷冲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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