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片盛开的桃花林,灿烂夺目的粉妖异地开在麦子的记忆里,一片一片连着那些长久而苍白的痛。麦子怕痛,可是她喜欢在这种季节晒晒她的记忆,跟嗑药似的伤着却又贪婪的回味着。
今年,龙泉的桃花又开了,电视时刻播报着旅游人数已达多少多少。看着拥挤的人群麦子就会笑。她知道,旅游的人总是结伴的。她呢?拖着大行李,站在人群中,也彷佛是跟着他们结了伴的。这,很好。
不过,麦子的行李实际是先运到旅馆的。她在旅馆里睡了一下午,等到夜近才爬起来去看桃花。桃林里星星落落还有着些人,轻声细语的。麦子听着,觉得跟威风吹过耳畔似的。她手里拿着一只白烛,烛光摇摇曳曳的映在脸上,皎皎如月。麦子很美,这点别人知道她自己也知道。林子里已有人在看她了,麦子发觉后便对其微笑,看者脸色解红。麦子心里就舒坦了,彷佛也有一朵花在她身体里悄悄绽放。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像是看见了晨曦,像是饮食了甘露,像是沐浴了风像是感受了爱。爱……
那时候麦子还是个姑娘,是个除了身体一无所有的姑娘,她跟队里文文弱弱的小知情舒卓谈着恋爱。
舒卓是个秀气的男孩,带着一身城市的气息,在“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号召下“轰轰烈烈”地到了这个小山噶。他留着学生头,睫毛又密又长,就那么好奇而天真地一眨一眨。麦子第一次见到他时心便柔了,很想抱抱这个男孩。可是她涨红了脸却一字都吐不出来。舒卓笑了,先伸出手说:“同志你好,我叫舒卓。”麦子脸灼灼的燃烧着,她赶紧握住舒卓的手,道:“你好你好,我叫,我叫,我叫……”麦子竟紧张的忘记自己叫何名了。大家全笑了,舒卓尤为畅快,他很豁达地拍拍麦子的肩:“同志,你很幽默嘛。”
也许,便是从这时麦子心里悄悄地种下了一颗种子,桃花的种子。
其实,麦子家后山就有一片桃花林,很大很大的桃花林。空着,无人打理。舒卓喜欢黄昏收工后坐到桃花树下看书。书是从城里带来的,一页一页密密麻麻的字。他就戴上眼镜逐字逐句地看。麦子很喜欢这样的舒卓,静静的在夕阳的余光下散发着知性的味道。她便躺在花瓣上,悄悄凝望舒卓。舒卓的粉即爬满脸颊,又鲜又嫩。然后他翻开诗经,轻轻柔柔地读:“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踞。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每当此时,麦子亦假寐,她长长地睫毛一颤一颤的,感觉幸福跟插着翅膀似的扑腾。
舒卓曾经问过麦子喜欢他什么。麦子眯着眼回忆他们相处的每一个情节,在那些晶莹剔透的日子里闪耀着的是他们的笑脸和拥抱。她看着,就觉每件事叙述的皆是爱。麦子便笑笑,进而摇摇头。舒卓轻叹,然后教麦子写字。他握着麦子的手一笔一画地写下毛主[xi]的话:“一切可以到农村中去的知识分子,应当高兴到那里去。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有大作为的。”舒卓写这话的时候很用力,像是宣泄什么,像是要认定什么。麦子就沉默了,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些字。他们一点点扩大继而张牙舞爪地扑向麦子。麦子很害怕,抓住舒卓的手惊恐地看着他。舒卓只是笑,轻轻地拍拍她的肩。
舒卓在等他的大作为,现在想来,麦子是早应该知道的。她常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痛。那痛使得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有时即使麦子站在他身旁,舒卓亦是恍惚的。麦子眼里含了泪,她多想抱抱这个瘦弱的男子,她想温暖他,想让他被她养的白白胖胖。可是舒卓不会明白的,他只是日复一日地站在田里日复一日地遥望天边。麦子在心里偷偷地问,阿卓啊阿卓,你为什么不看看我?你可知我心里的桃树已经生根发芽了?
那天,舒卓一如既往地望着天边。麦子站在一旁什么也没说。最近他们经常吵架,舒卓总露出一脸不赖。麦子觉得很难过,她知道他委屈知道他苦,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能跟她讲。以前他是什么都跟她讲的。思及此,麦子只得一言不发地陪看他陪他等。接近傍晚,村支书的儿子明晃跌跌撞撞奔过来一把抱住舒卓,用力拍打他后背:“阿卓阿卓,恢复了恢复了!”麦子忙拉开他,问道:“你别急,什么恢复了?”明晃听了随即哈哈大笑:“什么恢复了,什么恢复了!哈哈哈,高考啊,高考啊,哈哈哈……”笑着笑着明晃的眼泪就流出来了,然后他捂着脸放声大哭。麦子很惊讶,忙回身看舒卓。舒卓睁大了原本就很大的眼睛,像个呆子似的盯着明晃,一时没有反应。片刻,他一把抓住明晃的肩厉声问道:“你说什么恢复了!”麦子见明晃抽泣着无法答,赶紧说:“高考,高考。”舒卓转头瞪她,眼珠似要夺眶而出。麦子心里一紧,就听舒卓冲天大吼:“啊……”
麦子不知道高考恢复是不是好事,她只知道此后舒卓不再整天跟她粘在一起。他开始没日没夜的看书。偶尔麦子夜里偷偷去瞧他,也只能见其伏案奋斗的背影。麦子心里略微失落,她觉得什么东西开始变了,从那声“啊”开始。
舒卓越来越忙,忙着联系以前的同学,忙着借书忙着找复习题,忙着争分夺秒。看着他愈加消瘦的身体,麦子心很疼,便主动承担了他的大部分工作。生产队队长找了她好几次,跟她说:“你这样是不符合规定的,我们不能允许这样的行为存在。”麦子不听,仍然把舒卓的那份干了。舒卓感激地拍拍的她的肩:“我会努力的。”麦子就笑,她不知道他是要努力他们的爱还是要努力高考,但她依旧很开心。她像个守护者一样拍拍自己的脸说:“麦子,你要努力,你要给阿卓幸福。”
可是幸福是什么呢?具体的麦子说不上来,她只是单纯的认为只要她再多爱舒卓一点,舒卓就能幸福。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麦子已经人到中年的时候她才完全晓得“真正的幸福只有当你真实的认识到人生的价值时,才能体会到”。
高考前一天,舒卓夜里敲响了麦子的窗。麦子出来时,舒卓狠狠地紧紧地抱住她:“麦子,麦子。”麦子觉得那拥抱彷佛要将她揉碎彷佛要将她重组,但他还是笑笑说:“我等你。”舒卓听了抬起头,眼里闪着星光。他看着麦子,竟觉麦子从未有如此美过,像是天神一样盈盈微笑,那微笑里似加了糖似含了蜜,让他的心颤动不已。于是第一次,舒卓主动吻上麦子的唇,柔柔的,温温的。麦子脑里鞭炮轰鸣,心说:“我的桃花啊,你终于开了。”
考试结束后麦子跟舒卓的关系急速升温,又回到当初热恋的场景。两个人在田地里干活也你侬我侬的。看的人都说:“麦子这回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就连最毒蛇的都说:“麦子要麻雀变凤凰了哦。”麦子和舒卓心里很高兴,甚至商量着将来回城了要置办什么样的家什。舒卓拉着麦子的手说:“麦子,你等我,我会给你一切。”
麦子很开心的等着这“一切”,即使她不清楚舒卓的“一切”跟她的“一切”是不是一样。舒卓也在等,他等待分数公布的日子。这期间,他像个孩子似的隔三岔五跑到村上问成绩下来与否。村干部皆笑,明晃甚至开玩笑:“状元郎,别心急啊,心急吃不着热豆腐。”
或许,真的是舒卓太心急,这个热豆腐确是没掉到他碗里。成绩下来后,出乎所有人意料,乡里十多个书生只有一个走了——明晃。舒卓完全不信,他是如此骄傲又如此热情的一个人啊,他把所有的梦都放在了高考,他一直在等越过龙门的时候啊,所以他不信老天会这样对他,他不信以他的能力会过不了高考,他更不信自己会永远留在这个小山噶。舒卓跑到笑弯了腰的明晃面前,愤怒地责问他是不是动了手脚。明晃愣了,村支书陡然怒道:“舒卓,你在干什么?不要以为自己来自城市就高人一等,这里还由不得你胡闹!”舒卓也愣了,来自城市,来自城市又怎么样,自己还不是回不去了?他悲伤地抬起头看着村支书。村支书嘴角的冷笑是那么惊人那么冷酷那么残忍,舒卓吓坏了,世界都是碎片。他努力又努力地睁大眼想看清世界,可是天啦,怎么全世界都在笑?你看,他们笑舒卓呢,他们说“舒卓啊,你以为自己很厉害,还不是输给我们的明晃了”“舒卓啊,你不是高傲吗,不是看不起我们吗?哈哈哈,现在你将永远跟我们待在一起了,你再也不能离开这里了”“舒卓,你必将永远禁锢在这个小山噶,你必将撕磨掉你的青春,撕磨掉你的一生”。舒卓惊恐地捂住耳朵,他不想听他不要听!但是为什么他们都来拉他呢,为什么他们还说“舒卓,你都不如我们啊,你就是耻辱是垃圾”……
麦子找到舒卓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桃林里哭泣,头已撞得血迹斑斑。那时候桃花早已凋谢,麦子看到时才惊觉,这世界变化竟如此之快。她走上前轻轻抱住舒卓,同母亲抱住孩子一样,她安抚的说:“乖,不哭了,大不了我们重来。”舒卓不答,他把脸麦子她怀里,泣不成声。麦子又说:“阿卓阿卓,你别哭。我们不一定要高考不一定要回城的。我不要求你成为什么样的人,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很幸福了。”舒卓便哭得更厉害了。麦子未曾见过如此脆弱的阿卓,自己也慌了。她想安慰他却不知如何才能放宽他的心,她想做他的支撑可是又不知如何撑起他,她想站在他的立场去理解他的痛体会他的苦,可是她不知道他们俩怎样才能合二为一。想到这儿,麦子的泪也滑落了。她是多么深刻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差距。她没有知识,所以连他的痛她都不能懂,连他的苦她也不能知晓,可是她还一直说要给他幸福呢。
我能给他什么啊?麦子这样想着,便捧着舒卓的头轻轻吻着。舒卓身体一颤,感觉云朵飘过了自己的脸颊,他看到了风看到了雨看到了雾看到了阳光。察觉暖意后,舒卓紧贴上去。在那片凋败的桃林里,他们缠绵着依偎着,除却物质相拥感受精神,共同探讨人类原始欲望和生活的初始本质。桃林里的风飘飘地吹过他们头顶,在天空中飞散爱欲。麦子的身体颤动不已,她闭着眼享受舒卓带给她的快感。舒卓叫:“麦子麦子……”麦子想,我心里的桃花终于开成片了啊。
麦子跟舒卓共述心意时,这边寻找舒卓的人已到桃林。明晃跑进去时映入眼帘的就是两具白色的裸露的身体。大家惊呆了,村支书愤怒地吼道:“你们在干嘛!”麦子抬起头时脸就红到极致,但她仍咬紧牙坚定地看着舒卓。然而舒卓却是惊恐的狼狈的爬离麦子的身体。麦子伸手拉他的时候,舒卓惨白着脸没动。整个桃林都静下来了。村支书说:“把这个荡妇拖下去!”麦子就笑了,荡妇啊,她回头看舒卓,舒卓游移着把脸转到一边。村支书问:“大胆舒卓,你知道这种行为的结果吗?”舒卓想了很久,然后低声说:“我知道。”
第二天,麦子就懂了舒卓的“知道”究竟是知道什么。舒卓走了,淫男逃跑了,全村传着这则消息。人们兴奋地讨论这事儿,他们激动地告诉麦子:“麦子麦子,你知道不,你那男人跑了。”麦子睁大眼,像当初舒卓不肯相信自己未中榜一样,她也不相信她的阿卓会丢下她不管。她仅是觉得可笑,人们就这样盼不得她好?可是大家又说:“麦子麦子,你去看看吧,人东西都搬走了呢。”麦子便有点慌了,撒腿就往猪场跑。
跑过那片凋零的桃花林时,麦子看了看他们相眠的地方,那儿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暧昧的气息没有轻柔的抚摸甚至连温存的回忆都变得不清晰。麦子脸色惨白,她跟自己讲:“别怕别怕,阿卓不会走的,他一定在某个地方等你,他在某个地方等你,对,他定在某个地方等你!”
当然,跟人们讲的一样,麦子的阿卓没有等麦子了。麦子到达猪场的时候,那个临时搭成的小屋里,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封信。
阿卓说:麦子,对不起。我知道有了这个“对不起”也不可能对得起你,但是很抱歉我仍得说我走了。你可以骂我懦弱、没有责任、龌龊等等,你可以收集世界上一切肮脏的词来责骂我,我知道这些词儿都是我应得的。可是我有梦我渴望幸福。你总说会给我幸福,但你又真的知道我要的幸福是什么吗?的确,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认定自己有多幸福就有多幸福。可我不是。穆尼尔说过,真正的幸福只有当你真实地认识到人生的价值时,才能体会到。而我始终认为我的人生价值是要建立在整个社会的价值之上的。我需要为这个社会做贡献,我把它视为我的职责,并且只有在履行这种职责的时候我才有可能获得幸福。你要懂得,跟你在一起我很快乐,可是拥有你而带来的肉体快感不是我的最终目的。我们是人,不同于低级动物,不可能像牛一样因为得到了草料所以就很幸福。我是没有办法永远待在这样一个小山噶蹉跎青春撕磨岁月的。我的一切抱负一切理想都建立在生我养我的城市。曾经,我设想过同你一起回到城市,在那儿将有我们的新朋友,会有个家还有个可爱的孩子。但如今一切都变了,我什么都没有,我的那些梦眼看着就要碎在这个山村了。我不忍心,也不愿意。所以,请原谅我这样不负责任的离开,在伤害了你的时候竟没有回头看你。我需得出去寻一片天建构我的人生家园。如果你愿意,请等我。我会来接你的。
看的人就说:“这种男的就是不想负责任,就是不要你了。麦子你别憋着,想哭就哭吧,将来咱再去找个好的。”麦子却不哭了,她只是很安静地坐在门口想着阿卓的话。她的阿卓跟她说对不起;她的阿卓说她得懂得虽然跟她在一起很快乐,但是拥有她所带来的物质快感跟牛得到草料一样;她的阿卓说他需要建构一个精神家园而不是陪她蹉跎青春撕磨岁月。麦子心里很难受,她想说一些愤恨的话,想诅咒舒卓,可是她什么也骂不出来,彷佛错的不是舒卓而是她,一切的开始一切的结果都是她造成的。是她不懂得城市与乡村的距离,是她不懂得知青和乡姑的差距,是她不懂得文明与野蛮之间的区别,是她不懂精神和物质的间隔,是她,是她什么都不懂的!麦子用手捂住脸,痛苦的颤抖,她想啊,麦子啊麦子,你让阿卓受了多少苦啊?他在你身边可曾真正快乐过……
麦子想了很多,在这个点缀着繁星的桃林里,她又陷入了沉思。她想啊,如果当初她等了,阿卓会不会真得来接她?他们是不是会幸福的过下去呢?她心里的桃花还会在现实中落满尘埃吗?
桃林的管理员走过来说:“小姐,天色已晚,您还是早些回去吧。我们这儿有规定,不能留人过夜。”麦子听了就笑了,规定,这世界真得有很多规定呢。她说:“大哥,你看,起风了呢。这些桃花都吹散在风里了。”管理员便也笑笑:“小姐倒是惜花之人呢。不过这也没啥,花落了明年自然还会开。”麦子终于微微叹口气,我心里的花何时再开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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