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树扎根在大地上,却在心灵里留下记忆;有一种树影摇曳在天空中,却婆挲在人意识里;有一种图腾横亘在历史的长廊里,却灵动在人的思想里。
我对树的最初记忆应该萌蘖于童年时代。那是一个物质极度贫乏的年月,对于居住在只见石头,很难见树木的我们来说,房前屋后的那一排椿树算得上是上天对我们的恩赐。当春天裹挟着缕缕春风姗姗而来的时候,椿树就会发出嫩芽,长出绿叶,这些绿色的叶子就像长在村民的心里似的,村民的脸上开始露出了丝丝的笑靥,村民开始在长长的竹竿上绑上一把锋利的弓一样的镰刀,开始忙着打椿树叶尖,打回后把它们先用水煮,去掉浓郁的香味,然后在太阳下晒涝,最后在坛子里一腌,就成了难得的美味佳肴。
春风吹拂,椿香扑鼻,记得第一次吃椿树叶的时候,父母正吃得津津有味,我却怎也咽不下,只是眼巴巴地望着,一闻那椿树叶味,那怪怪的味道就逼迫得我只想呕吐。
这时,母亲就会鼓励我:中用的东西没几样不苦的,习惯了就好了。
说完,就若无其事地夹了一把塞往自己嘴里,意犹味尽地嚼着。
我像受到某种鼓励似的,夹上一口后,就闭着眼睛往嘴里塞了一口,顷刻间,一股怪味直往鼻子眼里灌,肚子像翻江倒海似地闹腾起来,眼泪也曛了出来,一副想呕吐的样子,
父亲见我这副熊样,便狠狠地夹了一把往嘴里大口地嚼着,然后用眼睛瞪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吃得了椿菜,才干得成事!”
父亲的责备似乎很奏效,我不但吞下了第一口,并且当我吞第二口的时候,苦味好像淡了,味道也平和了,肚子也不闹腾了,慢慢地,我也爱上了吃椿树叶菜,也爱上了这稀松平常的,其貌不扬的椿树!
椿树菜虽然在乡里很少有人吃了,但在城里却成了绿色环保食物,甚至还堂儿皇之地登上了大雅之堂,在我心里也一直婆挲着椿树的影子。因此,每当春去春又回的时候,我都打电话嘱咐母亲打上点椿树叶尖腌上,以等我逢年过节的时候能在家里吃上一口。
随着时光的流转,家乡那些椿树的年轮添了又添,我也离开家乡到城里求学了,吃椿树叶菜的日子也似乎悄然地从额头爬过。
我所就读的学校处于城市的繁华地带,外面是喧嚣的马路和热闹的集市,围墙四周栽着的是一排排的枫树,婆挲而茂盛的枫叶将外面的喧嚣一股脑儿地堵在了墙外,它就像一堵天然的隔音墙。在我三年的高中生活里,它们忠心耿耿地陪伴着我,为我遮挡着尘世的风霜,为我带来绿色的希望,为我带来金黄的收获。
春风荡漾,枫影婆挲,在灯火阑珊中,我因考试的失利而怅然若失地踩着枫树高大的影子徜徉着,窸窸窣窣的树叶声跌宕着我的心扉,将我的的心梦放飞在那葱翠的片片枫叶上。
在我快要回寝室的时候,佝偻着背的班主任张老师出现在我的面前,他语重深长地说,你看那枫树叶子,黄了又绿了,绿了又黄了,可它从没放弃过!
抬头望了望那硕大的绿色枫树叶后,心灵豁然开朗起来,便无比释怀地说,老师放心吧,您也早点休息。
张老师会心地笑了笑后,踏着蹒跚的步子消失在树影婆挲中,望着那只有树影五分之一的身影,我泪眼婆挲,心里总也平静不下来,按理说,张老师的年纪并不大,可是白发超越了他生命的规律,过早地爬上了他的发梢;他就像这一排枫树中的一棵,就像那飘曳中的枫叶,正夜以继日地守护着我们稚嫩的心灵,净化着我们心灵中不时地萌芽的迷惘,供给我们精神的元素与力量。
更让我难以忘怀的是,每当放假回校后,我都得背着父母从牙缝里省下的一大袋粮食从枫树下经过,那藏掖于心的记忆如同那树上的年轮,尽管经受过岁月之刀的削割,却依然镌刻在我的心灵深处。
在瑟瑟秋风中,枫叶在空中打几个旋儿后,就抖抖地飘落,为我们默默无闻地铺就一条金黄色的大道。当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那褪尽绿色的干枯的枫叶上时,心情却沉重如铅,愧疚之情油然而生。我在想,这落地的枯叶也该是有生命的,就像灯尽油枯后的微弱火星;就像我那容颜尽失,背如弓的父母双亲;就像那“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会泪始干”的恩师。这样一想着,我的脚自然地缩了起来,踏着空隙,绕了过去。
岁月如白驹过隙,尽管如今的生活里多的是“日暮秋烟起,萧萧枫树林”的落寞,多的是“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漂泊之境,多的是李后主“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的凄婉,多的是“枫醉未到清醒时, 情落人间恨无缘”的迷情,多的是“青枫江上秋帆远,白帝城边古木疏”的感怀。但杜牧“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那片枫叶却依然没有褪尽本色,时时在搏动着我的心弦!
在这枫香袅袅,绿色与金黄色交替的日子里,我从茫然到自信,从懵懂到成熟,从乖张到理性,在生命轮回与自然的递归中顶着那承载着无数梦想的绿叶一步步地步入到了由金黄色的枫叶装饰着的圣殿!
在这知识的圣殿里,我就像一个历尽千辛万苦的淘金者站在金光闪闪的金库里一样,开始变得茫然无所措;我就像一个走下花轿,洞房花烛后的新媳妇一样,开始变得懒惰;我就像一个天天吃着醋吞着口红的怨妇一样,开始变得愤青;我就像一个灵魂出轨的街头小混混一样,开始变得玩世不恭。但当我拿起足球,置身于白杨树围绕着的雪皑皑的田径场时,那在寒风中挺拔的白杨树便摇曳出我枯萎的心花,震撼着我干涸的灵魂;当我们为了一击臭球喋喋不休或干戈相向,兄弟阋墙的时候,那枝条抱团向上,绝不旁逸虬龙的婆挲着的白杨树便让我们的灵魂落地,从而在自惭形秽中偃旗息鼓,化干戈为玉帛;当我们安于现状,不思进取,故步自封,患得患失的时候,白杨树上那一圈圈像眼睛似的黑斑就像无数双透析灵魂的天眼一样刺穿着我们的心房。
如今,我已登上了三寸讲台,从事着传道解惑和修正灵魂的民族重任,但让我永远忘不了的却是那双始终盯着我的天眼。
在刚工作的日子里,我用椿树般质朴的心灵点化着知识,我用枫树般默默无私的胸襟忘我地耕耘,我用白杨树般刺透灵魂的天眼洞悉着自己在世风日下中驿动着的心灵。
但久而久之,心灵开始枯萎,就像鲜花在尘埃的浸染中慢慢凋零一样;激情开始萎缩,就像霜打过的茄子一样;头脑开始病变,就像从未杀过毒的电脑一样。就这样,我一步步地滑入了自我挖掘的泥潭,成了一个孤芳自赏,我行我素,坐井观天的人;成了一个眼光向上,唯我独尊,推卸责任的人;成了一个怨天尤人,心如止水的人。
在这段迷惘的日子里,我整个人就像一个迷失了方向与归途的漂泊者,就像一个陷入深渊的垂死挣扎的人,就像一个病倒在朝圣路上的信徒,正一天天地遭受着灵与肉的煎熬。
为此,我苦恼着,彷徨着,踯躅着,但也许是有某种心灵的感应吧,在冥冥中,我听到了一阵久违的树影婆挲声,刹那间,我甜润已久的舌苔似乎嗅到了一丝椿树叶的苦味;我枯竭良久的灵魂似乎沁入了缕缕枫树的馥郁芳香;我迷离的双眼似乎被白杨树的天眼刺激得目眩,心结便霍然一声打开,心境也豁然开朗起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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