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水,澧水的支流之一,俗称道澧,发源于武陵山脉,蜿蜒数百公里,于石门蒙泉镇一头扎进凇澧平原的边沿,从此水面开阔,容量剧增,一路浩浩荡荡,径佘市桥、观音庵、打岩厂,在嘉山脚下汇入澧水。
嘉山,何许地也?孟姜女的故乡,两千多年的情感沉积,顺着河水滋养了两岸百姓,影响了一代又一代。
我从小生长在道水河畔,河水一路欢歌,是我最亲密的伙伴,它看着我成长,与我共同见证世事变迁……
最后的船歌
临近老家的路旁,有一座孤坟,那是三爹的坟墓。三爹的真实姓名很少有人知晓,村里的老少们都叫他三爹,他也从不介意。三爹一辈子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儿女,他一生都是在船上度过的。
三爹驾的是木船,高高的帆,能容纳二十多人。那时候,村里通镇上的简易公路刚刚拉通,汽车进出还不方便,村民们运送货物、出远门,还是习惯于走水路。村里以前有一支船队,后来陆陆续续都改行了,唯有三爹坚持下来。三爹平时驾船来往于村子和镇上之间,有时候还送货下津市、常德。他的船晚上大都停靠在离我家不远的码头边。每天早晨蒙蒙亮,他就早早起来洗洗刷刷,把船舱收拾得干干净净。等货上完之后,他便扬帆起程了。我经常还在睡梦中就听到他开船的吆喝声:“哟嗬——哟嗬——!”
那时候,我们这帮小家伙一放学就泡在三爹的船上,打水、划船、钓鱼,天黑都不肯下来。三爹非常喜欢小孩子,从不厌烦我们,还经常从外面带零食回来给我们吃。
每到周末,大伙都兴奋得睡不着觉,天一亮就起床,守在河边,搭乘三爹的船去镇上玩。小家伙们象一群放飞的鸟儿,唧唧喳喳闹个不停,你一句“三爹”,他一句“三爹”,叫得三爹脸上乐开了花,心情格外舒畅。大伙便顺势喊道:“三爹,来一个!三爹,来一个!”三爹有一门绝活,擅长喊山歌,远近闻名。
禁不住大伙的软磨硬求,三爹清了清嗓子,猛地一扬篙子,歌声喊将起来——
幺嗬嗨——陆(六)月里来,
热得那个怪又怪耶,
日头杆杆儿晃晃地晒,
山旮旯里来傍沟沟走哇,
晒得我老汉皮起纵呐,
……
响亮而富有节奏的声音顺着河道向两头曼延,传来阵阵回音。阳光照射着三爹裸露的上身,反射出古铜颜色,河风吹过他沧桑的脸颊,泛起丝丝白发。
如果此时岸上恰巧有年轻姑娘走过,大伙便乘着三爹兴趣正浓,递了递眼色,指了指岸上,齐声怂恿:“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三爹不加思索,脱口而出,大伙在一旁跟着附和——
哎嗨哟——
天上鸟鸟儿飞得高喂,
岸上么妹长得那个俏呢,
呵嘿!(众人)
身似那个柳树脸象桃,
慌忙慌张会哥哥哟。
呵嘿!(众人)
姑娘一听羞红了脸,低下头一路小跑。三爹的歌声紧跟而来——
么妹等等听我说耶,
心急七(吃)不得热豆腐地,
哥哥不急你莫慌哟,
婚姻好比那熬鸡汤呐。
姑娘加紧脚步,一溜烟跑得没影了,大伙一阵哄笑。其实三爹年轻的时候可是个漂亮小伙儿,人勤快,嘴巴又甜,深受姑娘们的倾慕。但三爹只喜欢临村的小春,两人爱得死去活来。可是小春的父母嫌弃三爹家里穷,坚决反对这门亲事,以死相拼,最终将小春嫁给了别人。从此三爹再也没有相过对象,终身未娶。
几阵热闹过后,船儿不知不觉驶进了爪儿岩,河道突然一下子变得狭窄曲折,水流湍急。大伙儿急忙躲进船舱不敢出声。只见三爹一个人站在船头,双手紧握竹篙,左撑右挡,前后挥舞,船也随着左躲右闪,上下起伏。三爹的身手迅猛矫捷,歌声喊得越发强劲——
幺儿哎嗨哟呢——
道水河上那个几道拐呐,
最险莫过那爪儿爱(岩),
山高水急波浪责(窄)啊,
挡不住老汉一篙的耶!
……
出了爪儿岩,转过几道弯,隐约就能看见镇上的房屋了。
别看三爹的船不大,用途可多着呢!闲时打鱼,洪水来时抢运物资,节假日走亲访友……儿时我跟随他跑了不少地方。还去过一次常德,夜晚睡在船舱里,任由船儿随波逐流,感觉就象漂在大海里一样。
上中学以后,由于在学校寄宿,我就很少再上三爹的船了,周末的时候偶尔搭乘他的便船返校。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就听说三爹得病死了,他的歌声和船也随之消失了,从此村子里再也少见有船只来往。
罩 鱼
罩鱼是一种古老的捕鱼方式,在我们老家流传已久,但到了我们这一代,除了几位长辈还能掌握这门技术外,很多人都没听说过。我之所以有幸见识,是因为我父亲就是个罩鱼能手。
罩鱼是利用鱼跳上水的习性,人为设置障碍引鱼跳入事先设计的陷阱,再将其捕捞的原始办法。办法虽然简单,但也颇有讲究。首先要在河道上选准适合的地段,河床必须是卵石,避免产生浑水影响视觉,水位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浅,深了看不清水里的鱼,浅了鱼跳不过去。其次要准备好工具。罩鱼的主要工具有竹爿和罩。竹爿用竹条编织,竹爿的高度和长度以所选定水域的实际高低和宽窄为准。罩也是用竹条编成,呈圆锥形,高约三尺,上尖下圆,罩口用木条加固,并套有渔网。除了这些还要准备一根又长又亮的火把和一只鱼篓。工具准备好之后,乘天还未黑,将竹爿斜埋在水里,围成一个椭圆形。等吃过晚饭,鱼上水之后,就可以下水罩鱼了。
每年的夏秋之际,道水河水位下降,水温暖和,是罩鱼的最佳季节。到了这个时候,父亲就将收藏的竹爿和罩拿出来凉晒,与邻居黄牯叔一起商量罩鱼的事。两人选择一个晴好日子,一同沿着河道仔细查找合适的地段。临近傍晚,父亲赶忙放下手中农活,挑着竹爿下到河里,将其埋在选定的水域里,然后赶回家吃晚饭。吃罢晚饭,两人收拾好工具,一同朝河边走去。一般情况下不到下半夜两人不会收工。
由于夜晚天太黑河里有深潭不安全,父亲从不让家里人跟着去。但有几次因为所选的地段离家比较远,来回耽搁时间,父亲就叫我给他们送饭吃,于是我有机会观看并参与了他们罩鱼的全过程。
我们先在岸上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安静地坐下来吃饭,耐心等待鱼儿上水。天很快黑了下来,周围一片寂静,只听见河水哗哗的响声。偶尔听见有鱼“哧溜哧溜”的上水,力气大的一跃而起,“啪”的一声跳进竹爿里。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该是罩鱼的时候了。黄牯叔打着火把,父亲举起罩,我紧跟着他们起身下水。火光将河面照得通亮,水不是很深,能清晰见到河床。三个人穿着裤衩,屏住气息,蹑手蹑脚,眼睛睁得象铜铃。那阵式,颇似田径运动员在赛场上做起跑准备。一旦发现水里有鱼的影子,不约而同地喊到:“鱼!鱼!鱼!”父亲眼疾手快,高举网罩“砰”的一声罩下去,激起团团水花,肩膀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高高鼓起,鱼十有八九都难逃厄运。但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由于河里有水草干扰视觉,有时候也会有漏网之鱼,于是父亲立马甩掉手中的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扑进河里,死死抓起那条鱼扔上岸去,在空中划出一道银白色的弧,然后继续埋头罩鱼,全然不顾浑身湿透的衣服。这样一个回合下来能罩到三、四条鱼就不错了,一个晚上一般能收获7—8斤鱼,机会好的话能收获十几斤。
那时候,农村捕鱼还没有采用规模化和现代技术,鱼种繁多,数量丰富,鳙鱼、鲤鱼、草鱼、鳊鱼、鲫鱼、桂鱼……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鱼。每到这个季节,家里的鱼多得吃不完,父亲就分给周围的邻居,直到现在我对鱼类食品仍然不怎么感兴趣。
但这样的日子也不长久,随着电船捕鱼在农村兴起,河里的鱼越来越少了,父亲罩鱼的收获也相继少了。再到后来,乡政府下达了禁鱼令,父亲就再也没有下水罩鱼了,那套家什也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牧 童 岁 月
春天来了,气温回暖,两边的河堤长满了嫩绿的野草,顺着河道远远望去,就象是两条飘着的玉带,给两岸的百姓提供了一个天然的牧场,也给放牛娃们创造了一个天然的游乐园。
山里的娃儿个个都曾有过放牛的经历。我家里养的是一头水牛,黑黑的毛发,圆角大耳,身强力壮,是父亲干农活的好帮手,打我懂事起就在我家养着,一直养了十几年。
放牛在农村是件轻松差事,所以基本上成了孩子们的专利。特别是放了暑假,孩子们回家都得放牛,大伙聚集在一起,那场面着实热闹。不过放牛要赶早,因为早上的草沾有露水,湿润嫩滑,最合牛的口味。所以每天早上天还没亮,母亲就在屋外对着窗户大喊:“平伢子,快起来,放牛去!”我极不情愿的下了床,迷迷糊糊走进牛棚,解开牛绳,爬上牛背,慢吞吞地出了门,朝河边走去。
此时河面上还是雾水笼罩,看不清人影,只听见到处都是牛儿脖子上铃铛晃荡的响声,大家你叫我我叫你,相互呼应,着实有趣。
不一会儿,太阳出来了,雾也散了,大伙跳下牛背,聚拢在河堤上,开始自由活动:打牌、看书、唱歌、做作业、嬉戏打闹……有的小朋友拿出从家里带来的糍粑,大伙在河堤上挖了个坑,拾来几把干草,烤糍粑吃。几个胆子大的偷偷爬上附近的山坡,扯回几蔸花生,埋在地里烧来吃。河堤上不时飘起几股黑烟和阵阵笑声。
到了下午的时候,放牛就比较轻松了,男孩子基本上整个下午都泡在水里,游泳、打水仗、掏螃蟹、割水草,女孩子卷起裤腿打着赤脚,在水浅的地方捉虾子,捡石子和蚌壳。
有时候,大伙玩忘形了,牛跑丢了也不知道。别看牛象个傻大个,其实挺聪明的,如果没有人在身边,它会悄悄地翻过河堤去偷吃农田里的庄稼,惹得主人挨骂。不过牛是懂感情的动物,和它相处久了,它会对你有依赖性,你打它骂它也不反抗,但如果是生人想要靠近它,它就会用头上的角顶你。牛一旦发脾气斗起架来,可就难招架了,特别是公牛之间发生争斗,不斗个你死我活不会歇战。有一次两头旗鼓相当的公牛较上了劲,在水里斗得天昏地暗,沿着河道来来回回追赶了数十个回合,斗红了眼,满身是血。牛的主人急得要命,赶紧找来几个青壮男子,手拿大刀、锤子、铁链,想尽了办法都没将它们分开,最后用火烧才使它们停了下来。岸上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个个看得心惊肉跳,那场面比罗马的斗兽场毫不逊色。
放牛看似是一件轻松差事,其实也是一件苦差事。严寒酷暑,起早贪黑,风雨无阻,没有足够的恒心是坚持不了的。许多老人放了一辈子的牛,其骨子里的毅力着实令人敬佩。放牛还得学会忍受寂寞。不是每次放牛都是那么热闹。要是遇到下雨天,或是涨水,或是伙伴们外出,就只有独自享用那份难耐的寂寞了。一个人静静地跟随在牛的身后,几个钟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听见河水哗哗地流着、雨水沥沥地下着、牛儿咋咋地嚼着,而我静静地站着。就在这一动一静之间,思绪开始复杂而活跃起来:往事、学业、前途、命运……一起涌上心头。久而久之,心中渐渐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就象当年孔子在泗水边感叹“逝者如斯,不舍昼夜”那种感觉。
许多年过去了,我依然十分怀念那些放牛的日子,它让我在那个贫穷而艰难的年少岁月,感受到了生活的乐趣,洗刷掉了心中的浮躁和苦闷,变得更加坚强而乐观,并最终走出了山村,脱离了放牛娃的队伍。
但不是每个放牛娃都能参透这其中的玄机,所以时至今日,依然有许许多多的放牛娃代代相传,一辈子与牛为伴。
尽管离开老家十几年了,但我依然没有离开道水河畔。它的冷暖深浅、起伏跌宕,时时刻刻都落在我的心里。常常站在河边,望着弯弯曲曲的河道,任思绪跟随河水流淌,于是那些记忆中的往事一件件涌现脑海……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里。”所以失去的终将会失去,惟有记忆可以永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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