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察官现形记
平平淡淡12
张扬年轻的时候,很热爱教育事业,现在仍然爱,但不那么忠诚了。他当过教师、班主任、教研组长、副教导主任、教导主任,副校长到校长。他不知有多少次被评为“模范教师”、“优秀班主任”、“先进教育工作者”。自己现在这个校长位置是一步一步来的,无捷径。所以他很踏实,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权力带来的一些快感,也知道这种快感是有度的。怎么叫有度,他一直拿不准。让他怎么也没想到是,原来的清水衙门,现在竟然变成了“事故多发地”。
否则他怎么会落到这步天地。
他想到这里,勉强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抹去积在眼窗里冰凉的泪水。他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有些茫然,愁眉苦脸。那两个神态有种高深之气的检察官对他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
一小时前,张扬刚走出小区大门,门口停放着的一辆奶油色轿车里走下一高一矮两男子,都西装革履,往他面前一站,很严肃,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矮个子跟他打招呼:“嘿,你是张扬!”
一般人都叫他张校长,同学、朋友或十分亲近的人则叫他张扬。现在直呼他名字的人,还真少。一望而知这两人是不速之客。
“是。”张扬点点头。
“我们是市检察院的。”矮个子边说边摸出一个证件,在张扬面前晃晃,“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这时从小区门里出来的人并不少,人们都怀着奇疑的心情注视着他们。有的边走边扭脸看,有的干脆站住脚观看着,也有的指指戳戳,说三道四。
张扬的身子明显的僵硬起来,像木雕泥塑似的,硬邦邦地戳在那里。当他醒过了神,想说几句什么话,都咽肚里了。他知道,公检法有太多的“潜规则”,说的多了被人家潜规则了怎么办。他觉得眼前那“二位”像个猎人,自己像个猎物,而且是个被打中的猎物。
顶怪的是,往常张扬上车时,头一下倾,脚一抬就上去了。现在忽然觉得这个车门口像个地狱的口,像个掉进去出不来的无底洞。脚也发沉,头也发沉。高个子检察官有些变脸,催促快上车。张扬才咬咬牙,硬着头皮,钻进车里。“二位”也钻了进去。
车子开动了,扬起了一股灰尘。
坐张扬旁边的高个检察官一只手在张扬面前扬起,要他交出手机来。张扬不高兴,不想交,不想交也没办法。张扬除了心虚,还知道公检法的人都脾气大,不交惹人家生气,那不是要吃眼前亏吗。张扬从衣袋里摸出手机递在高个检察官手中。
车子在街道上快速行驶着,不一会儿,就开出县城,上了二级公路。张扬此时特别清醒,发现车子行驶的方向不大对劲,不是往市里。于是张扬拍了一下前边副驾驶座上的矮检察官的肩膀,说:“你们把我往哪里带。”
“到地方,你就明白了。”
张扬直至现在也不明白。二位把他像个木偶似的,弄到个什么宾馆。一进房间,就让他坐沙发上。高个检察官在张扬旁边另一个沙发坐下来。矮个检察官把椅子往前拉近了一些坐下,就开门见山:“从现在起,你开始交待自己的问题。”说完又直通通地给他交待政策,“现在是最后机会了,现在交待了还算是自首,错过了机会,你会后悔的。”最后一句是,“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你的问题我们心中是有数的。”
有数?怎么会是有数?
这些年得到的不义之财,远远不止三万五万,他记得最多的一次是十万。吞进还要吐出。要给上面的人送,给女人花……
张扬自己也没有数!
这样想,他感觉自己身子抖了一下,越发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可怕性,牙齿都开始打战了。仿佛有一条鞭子重重地打在自己身上,心里敲起了小鼓,脑门子的汗珠子啪啪地掉下来。
他有史以来第一次和检察官打这样的交道,没有一点儿经验。这次才知道和这帮人打交道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心说,但愿以后再不要和这帮人打交道。哪怕……他惶惶地用手理了理杂乱的头发,努力使自己回首往事。不知怎么的,脑海里浮现的竟是些女人。
也许是,他往常一遇到苦闷的事就想女人,就想见女人,女人能为他解闷。又一想,不可能是男女关系问题。改革的扩大,开放的深入,三十多年了,那点儿破事搁谁头上,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不就是搞个女人吗?只要不弄出“浪花”——花心男人遇个浪荡女人,让人们大吃一惊,谁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那也是纪检委管的事,检察机关不会为一点花花草草的破事,就把他刑事拘留,一定是掌握了比男女关系更严重的问题。
那就是经济问题。
蓦地,张扬的心一阵痉挛,一种恐惧使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脑子又浮现出这几年来经济上有猫儿腻的事……
这些事压根就没有第三者在场,自己不说,对方不说,再就是天知,天知地知,其他人怎么可知。张扬身子往沙发背上一靠,眼不眨心不慌地冲口向对面坐着的矮检察官说:“我担任校长已经多年了,经手的事情多了,一下子记不起有什么违记违法的事。”
“现在就给你时间,好好想想。”矮个检察官仍然不动声色地警告他,“千万不要抱狡性心里,交待的越早越主动,越对你有好处。顽抗到底,下场你是清楚的。”
张扬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慒慒懂懂地点了点头。
这可是,二位没想到的。他们会心一笑。
十分钟过去,半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
张扬还在想。
他想起了以前有个局长,人家把政策一通交待,没坐老虎凳,没灌辣子水,像一个高烧不退的病人,迷迷糊糊,不由自主地坦白了自己受贿十万元的犯罪事实。让人家得意,却害苦了自己,领五年大刑。现在就看,就看这二位是不是真的掌握他受贿的事。如果真掌握了,想也没用,只有认栽的份儿。如果他们也只是道听途说,和那些妇人一样,充其量算个怀疑。当今值得怀疑的事多了,自己只要态度好点儿,配合人家把材料上反应的问题说清楚、说圆溜,就没事了。
不过,也难说有事还是没事。张扬总感觉二位有一股说不清的匪气,尤其是高个检察官,看他的眼神,就要把他穿个洞似的。这么说,自己不管说的有多清楚,有多圆溜,也不可能没事,让他掉屁股走人。更何况,如果自己不小心,说不圆,露了嘴,怎么办?
这可张扬他难住了。他想来想去。然而,想的多了,想法就冒出来了。二位没有把事情挑明之前,自己决不能主动说出来。
张扬把目光抬向高处,正好与矮检察官的眼光相对。
矮检察官尽量让语气平稳,提醒张扬:“你经手的事情多,想起一件,你就说一件。”
张扬心说,一件也不能说,说出一件就如同河堤上开一个口子,决堤泛滥之祸不能幸免了。
矮个检察官好像是接上他的想法,对张扬说:“现在我们都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准备吃饭,吃完饭我先挑明一件事。”又转过脸对高个检察官说:“你去准备吧。”
高个检察官点点头,起身走了。
不大一会儿,两手提着装盒饭的塑料袋回来了,摆桌子上。这是些叫不上名堂的饭菜,二位吃的很香很多,那吃象让张扬感到意外。张扬没吃多少就放下了筷子。
“再吃点,再吃点。”矮检察官边吃边招呼他。
“不,不,我……胃口不好。”张扬说。
“饭菜不好,请你吃饱。”
“不错,不错,吃饱了。”
“那好,咱们继续。”
矮检察官拉下脸来,真的挑明一件事:“说说你和b建筑公司的c老板的事。”
张扬的脑袋“嗡”的一下,不一会儿,脑袋耷拉下来,腰弓得如一棵弯弯的老柳树。
矮个检察官见状龇着牙说:“何必这样,说吧,如果你把这件事如实招了,你的校长就会继续当下去。”
张扬没说,还在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着检察官说的那个骗三岁小孩的话,品着那话的味道。说了没事?保住乌纱帽?那可是十万元的事,怎么说也得蹲十年八年大牢。可是,不说也不行。人家点明了这件事,一定是知道了他与c老板的勾当。那么隐密的事他们怎就知道了呢?张扬努力回想着和c老板交往的每一个细节,怎么也觉得没任何破绽。
矮个检察官近前把杯子往他面前推推,张扬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喝茶。
“这件事……”
高个检察官是个急性子,见不得张扬这般吞吞吐吐,一拍茶几,从沙发上蹿起来,说的话又高又快,唾沫星子喷到了张扬的脸上:“你再不交待,就把你送大牢用大刑伺候你。”说完不霄地把头扭到一边
张扬有些着恼,埋下头,眨了眨眼,平息了一些怒气,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表现出来。
高个检察官还不罢休,把手里大半截烟往地上一丢,手快戳到了张扬鼻尖上,甩给张扬的话像是用枪药打出来的:“快点说。”
“检察官同志……” 张扬想套近乎。
高个检察官打断:“住口,这里没你同志,好好说事!”
“你们让我说和c老板的什么事。”张扬说。
矮个检察官两眼一鼓,一动不动地盯住张扬说:“学校里几百万的工程,你经济方面就没有一点问题。”
“我是干干净净做事,清清白白做人。”话是这么说,张扬的语气并不硬实。不过,他担任校长之前,在对钱的态度上一向是敬而远之的。他以前常对人说,有钱当然好,可真要是因为钱蹲了大牢,就会觉得钱就是蹽铐。
矮个检察官根本不信张扬那一套:“我希望你不要过早地给自己嘴上锁,好好交待问题,我不和你猜谜语。”
“不是猜谜语。”
“不是猜谜语,是干什么?”
“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高个检察官脑羞成怒,差不多要动手动叫脚了,声色俱历地说,“现在我们就去搜你家。”
张扬想过的。
家里存放着他自己也一下子说不清的存折、房产证、现金等……平常他一想到这些,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万一有一天东窗事发……家里不安全,不安全也没办法,还有哪个地方比家里安全呢?
张扬的脑袋又耷拉下来,腰又弓得如一棵弯弯的老柳树。
高个检察官还想发作,矮个检察官摆摆手,怕乱了谱。矮个检察官又起身给张扬的杯子里加了水,说:“喝口茶。”
张扬搔了搔头,目光一寸寸往回收,收回到他的内心里来,回望着那段让他心里沉甸甸的往事。
他记得很清楚,担任校长的头一年,工作上不能说“得心”,但基本上“应手”,博得了全校上下一片赞扬声。几年后,学校里要建一个图书仪器楼,那么多挠头的事情,他绞尽脑汁,到处奔波,辛辛苦苦地打通了许多关节,得到各方面支持,才将各方面的批复拿到手。
心想事成!
不容易啊!
他被人刮目相看!
上面一个领导给他打招呼,要他把工程给a建筑公司的d老板。他不想,不想给也没办法。仅仅如此也倒罢了。问题是,上面又有一个领导给他打招呼,要他把工程给b建筑公司的c老板。
两位领导可谓旗鼓相当!
他谁也得罪不起,谁也不想得罪。他拿不定主意,究竟该给哪个老板,左思谋右思谋,正为难时,b建筑公司的c老板来了。请他吃饭按摩卡拉ok,最后来到了一个大酒店。进去一坐下,张扬就听到卫生间有水流的声音。张扬没去多想。高老板和张扬闲撇不过十分钟,说有事出去一下。高老板一出门,卫生间的水流声音停了,出来一个女郎,散发披肩一丝不挂,冲着张扬含情脉脉地笑着。张扬一下子眼睛直了、耳朵竖了、手也抖了、腿也软了、气也粗了、口也张了……
女郎走后不过五分钟,c老板回来了,与刚才发生的事似乎四不沾八不靠的。跟张扬寒暄几句后,把一只装有十万元现金的密码箱推到了张扬面前。云里雾里的张扬一下子清醒了,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气愤地一出手,把箱子推在地上。一时间,弄得c老板很尴尬。张扬起身要走。c老板哪肯让他一步,赶紧起身挡住去路,笑着让他再聊聊。他们又聊几句,c老板说不少的好话,看张扬有些高兴,才又起身,说自己去去就来。张扬赶紧起身让高老板把箱子带上,自己抢先出了门。当张扬出了酒店自动门时,c老板已经提着箱子赶来了。c老板要张扬坐他的车,张扬点了点头。
来到张扬家里,还是闲撇不过十分钟,c老板又诚心诚意地把箱子给张扬推过来。张扬瞧瞧箱子,觉得再三拒绝太驳人家面子,这才勉强收下……又说你明天来学校。
口供不是想出来的,都是“逼”出来的。
张扬不愿意再进行思辩了,头部已经有些涨痛了。他让这种对过去的悔痛和对现在的担忧折磨得难以忍受,真想痛痛快快地嚎叫起来。杠不住了,在二位的软硬兼施下,他终于开了口。
说来奇怪,他上下牙咚咚咚咚如捣蒜一般,膛目结舌语不成句地将那件事一五一十交待后,竟然忘记对面坐的是什么人,还想再说说平时插转学生、调动教师中收受的那万二八千的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想发发感慨,拒绝了太驳人家面子。
矮个检察官哪肯再问下去,脸上已经浮起了几分得意的笑容,一点儿也没顺藤摸瓜,鸣罗收兵了。
张扬反倒有些失望。
他还感到蹊跷,整个问答过程没做记录,最后没让他签字画押……
张扬把脸转向高个检察官,高个检察官把脸转向张扬。张扬看高个检察官一眼,高个检察官看张扬一眼。都没说话,都在瞬间把脸转向矮个检察官。
矮个检察官看看张扬说:“现在进行下一个程序,退脏!”
矮个检察官给张扬说了退赃的办法。极简单,由张扬给妻子打电话,把十万元打到二位提供的反贪专用账户上。
不用说,这个问题早已不成其为问题。待张扬电话打完,矮个检察官笑容可掬,背过脸朝高个检察官挤挤眼。高个检察官出去了。过了约莫半小时,高个检察官又回来了,走近矮个检察官俯下身耳语几句。矮个检察官点点头,那副神态像活神仙。高个检察官又走近张扬,突然出手,做了个捉拿的架势,舌尖“得”地弹了一声,做个怪脸才收了势。张扬身子不由得往后一退,脸顿时如放电影时胶片断了,表情一下子就没了……
“从现在起你自由了。”矮个检察官把手一摇警告张扬,“以后不得向任何人提今天的事。否则后果自负。”
张扬听后,心“咯噔”一下。打心里问,受贿十万元能自由?不蹲大牢?保住乌纱帽?真是撞见鬼了,大白天尽说胡话。
也不像,他生出了疑心。
他感到神秘怪诞。
二位究竟什么人?
但由于自己心虚的要命,犹豫迟疑便如蔓生的杂草盖掉了稍纵即逝的勇气,时间悄无声息地流水般淌过。
矮个检察官像老鼠在暗中盯着浑然不觉的猫一样。
张扬忽然明白了什么。
眼前二位不管什么人,一定是不能沾的人。不能沾的人沾上了自己,就是灾祸降临,而且觉着时间越久,灾祸的分量就越重。俗话说,破财免灾。财不破,灾肯定会有的。唉,眼巴巴地看人家把那命根子似的十万元拿走是有点可惜,可总比以后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上街走路,乘车甚至上厕所都格外小心,强的多。
这么一盘算,他连连承诺,就想“一走了之”。
又怎么能一走了之?
就在他们起身要离开房间,准备各奔前程时,随着“咔嚓、咔嚓”的开锁声,房门“嘭”的一声开了。
几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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