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恐怖,并非只有鬼怪和狐精故事里才有。这类东西终究虚幻,非常人经常遇到。而现实中那种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当时无法知道其在,事后才发现他们一直就在,永远像一个幽灵在监视你,一直像一个上帝就站在你头顶,从来让你没有感觉却又无法躲避这样的恐怖,才是真的恐怖。
这恐怖就发生在并不久远的1984年,就发生在宣称最民主的半个德国。这就是《确听风暴》又叫《别人的生活》给人的感受。至今回想其中的片段,心中仍战栗不已,浑身还透着毛骨悚然。恍惚间才知道原来“彻底的野蛮和文明,隔得那样近”。
故事很简单,1984年11月的“民主”德国,“民主”的部长看上一个舞台走红的美丽女伶西兰。人们都可以猜测,在国家机器的巨轮下,在极权部长的绝对权力下,文人和艺术家不过是一群蝼蚁。于是小小的演员只能屈服于部长的欲求。而为达成全方位据为己有的目的,部长更动用了全套国家安全局的恐怖力量,开始了对她私生活连续24小时全天候的秘密监控。监控对象也波及到的她的男友剧作家德瑞曼。而他们也就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继续着自己单调而又相对多采多姿的生活。
秘密警察的职业素质无可挑剔。代号hgw xx/7的维斯勒,面无表情,没有自我生活,完全是冷酷国家的化身。他24小时不间断记录着女伶和作家的一举一动,一丝不苟地记录下作家和演员的每个细节。包括他们的爱情与争执、秘密与谎言,出卖和献身。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这些就在身边的幽灵,还会如完全不存在一样,不“干扰”他们的正常生活:作家还一如既往写着热爱党歌颂列宁的可以允许公演的作品,演员还在分不清哪个是自己那个是演员的状态下继续享受台上的灯光和床上的屈辱。也许这样的生活,才该是他俩乃至整个国家几十年的常态。
直到作家的朋友著名导演,因被列入黑名单七年之久再也无法忍受那种极度的憋闷和无聊,沉默到绝望,而终于亲手了断了自己的生命。此时,作家才开始秘密为西德《明镜》杂志撰写一片揭露东德自杀率上升的文章。尽管他们的作为也具备了初级地下工作者的机巧,然而又怎能是娴熟的国家机器的对手?
此时此刻,秘密警察是该忠于他信守了一辈子的爱国爱党原则,还是服从于被偶然监听到的音乐和诗意敲醒的刹那善恶直觉?可喜的是,尽管一直生活在希特勒和希特勒第二昂纳克暴政之下,“优秀的”德国人终于没有完全消亡对音乐和诗歌的善的感悟。这一丝仅存的善念,让他心头那面牢固的国家机器高墙,裂开一丝微弱的光,给了作家最后的一条生路。
故事结束了。美丽的演员命丧黄泉。人面兽心的部长依然人模狗样。勇者的作家逃过一劫,终于将一切秘密公之于众。而人性尚存的警察则永远丧失了升迁的机会,像犯人一样被关在地下室拆信,从鲜亮的警察教官落魄为街头衰老的送报人。
相信人性的善是永远存在的,这冷酷的警察的善念一闪,值得作家厚厚的一本书的一谢。然而在那样一个铜墙铁壁的铁屋子里,在那样一个老大哥的眼睛无处不在的“民主”社会里,在那样一座只有空旷街道和猥琐部长构成的“软”集中营里,真的会有威斯勒这样的另类吗?倒是这样类似的集中营,这样现实的恐怖,好像并不仅仅存在于电影里,存在于万里之遥的德国,存在于上个世纪的1984,存在于与你很遥远的别人的生活。它其实就在你的身边,就是你本身生活的一部分。
那是一个巧合吗?同样是1984这串数字。那是一个现实的演绎吗?莫非奥威尔描绘的书里的情境,一直就是现实的写照?
对于一江之隔的邻国,我们又了解多少?全国只有一家网吧,全国只有三个电视台,进口的收音机调谐开关全被焊死只能聆听伟大领袖的声音。……这些不就是今天的现实吗?当然,谁也不能说那里落后:因为在当地官员陪同下展现给外国记者的永远都是那样的和谐与发展。谁也不能说那里动乱:因为那每年国庆和主[xi]圣诞的盛况都会创下整齐度和参会人数的世界新纪录。谁也不能说那里的人没有信仰:因为那里的每一个国民在每一顿饭前都那么虔诚的向着领袖祈祷,感谢领袖神一样的恩赐!……
如果因为这些异邦的异样做法觉得好笑,我们自己又好到哪里呢?翻一下家里的箱底,谁家找不出一摞红宝书和伟人像?和父辈聊一次天,哪个中年人没有打倒别人或被别人打倒的历史?回忆一下1984年前的三十年,哪个家庭没有一本饥饿屈辱甚至恐怖的梦魇?回顾一下三十年的成熟和成长,哪个人不该在灵魂深处深深的忏悔?然而所以这些,至今多数也只能藏在脑海深处不见天日。对那场就发生在我们身上并不久远的这场人类灾难,展示给世人和后代的,除了《芙蓉镇》的片面和《活着》的搞笑,就是张贤亮和王蒙们作为受难者的辩解和控诉了。你听,那个曾拿着皮带抽打自己教授的红卫兵还在这样演讲着:“我要说,在红卫兵一代人身上发生的很多事情,其动机其潜力完全是正常和美好的。我们追随毛泽东的最根本的原因,毕竟不是丑陋,不是私利,更不是恐怖。一个红卫兵的忠诚和英雄的灵魂,其外在表现为愚昧,盲从,打架,凶暴,可是他内心中是正义的烈火,友谊的信念,斯巴达克的灵魂,是壮美的境界和不屈不挠的追求。”
不知道,在他的“正义”、“信念”、“灵魂”和“追求”下,该有多少教授跳湖,该有多少导演上吊,该有多少演员卧轨?然而,还是值得欣慰的,苏联有一个索尔仁尼琴,有一部日瓦戈医生,在提醒着不远的记忆。德国还有人没有忘记“别人的生活”,这都是人性的回归。而依然挣扎在难辨极权和人性怪圈里的中国,困窘在善恶不分的鬼话里的国人,那救赎的路,究竟还有多远?
国家的影子无处不在。权力的魔杖还在飘荡。网络的黑手时隐时现。专政的铁拳随时砸下。压迫的幽灵还躲在身后。……它们或许根本就不曾存在,毕竟你每天还在上班,每月还有工资,每年还都活着。庸常的生活已经麻木成了本能的习惯,漂亮的口号还在随时准备脱口而出。可是,不要奢谈什么正义自由和尊严。那是属于高等动物才特有的高级需求。对习惯了一生被教育、被统一,被强啊奸,被豢养的一群犬儒来说,这些实在太奢侈了。
毕竟人类已经迈过了二十世纪下半夜的黑暗走到了今天。毕竟密闭的铁屋子已经透出了一条微弱的光芒。在曙光初照的晨曦里,人们开始意识到屋子外面那片有着一片广袤的太阳光辉照耀的大地,开始不再满意被圈养在笼子里的稳定和安逸。于是也就宁愿相信砸破和逃出这铁屋子的时刻,不会太远了。
也许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无奈。正如影片最后,那个呼风唤雨的文化部长在统一了的新时代依然是冠冕堂皇的大人物,而那个孤独落魄的卫斯勒还要在空旷的街道上挣扎前行。也许这是一切善恶最终的结局。然而,还是要说,奴役者比被奴役者更没有自由!为此我深深的怜悯!
于木鱼宅
2010-3-31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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