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工作单位也没有固定钟点,叔就是那种蹲在车站门口马路旁边等活儿的拉板车的人。
叔不满六十岁,可是论资历,那些拉板车的没有几个敢跟他比,叔的板车装载着小城的变迁。城内郊外,大街小巷,不管要转多少弯,要到任何地方,叔闭上眼睛都能摸得到。只要能装上板车的,叔什么都拉过,而且本领好,装得多,装得快,又不太与人讲价钱,因此,叔的主顾特别多,时常忙得连吃饭的空儿也没有。同行们都羡慕叔,却不知道叔的心里装着太多的苦。
叔是六老爷的独生子。六老爷死得早,是六奶奶含辛茹苦地将他拉扯大。没想到,就在叔结婚成家没多久,六奶奶便将一根柴绳拴在脖子上,悬了梁。村上的人说六奶奶是被叔的老婆气死的。
叔的老婆本来就是城里人,赶上下放,随父母一起到农村。长大后,嫁给叔的第三年,恢复政策,便回了城。说起来,还真亏了她,不然叔哪有机会进城拉板车,而且没黑没白地一拉就是几十年。叔的老婆娇贵,自打回城起,似乎从未上过班,在家里养得白白胖胖的,专管生孩子,一口气生到第五胎。至今我都觉得挺纳闷,当时的计划生育,怎么就没有“计划”她!
叔在城里没工作、没户口,尤其没文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为了养家糊口,叔只能拉板车。干这行很简单,只要有力气,总能挣到钱,不象做生意,要资金,还要担风险。最初,叔被介绍到搬运站,那里僧多粥少,挣不着几个钱;那里的人欺生,不拿正眼瞧叔,说他争了他们的份。后来叔主动离开搬运站,自由自在地拖着板车随便拉。叔能干,会受罪,除了天气坏得出不了门,他总是从早到晚在街上转。天不亮就起床,先到汽车站为第一班车上下来的乘客拉行李,然后再去闹市场拉货物,肚子饿了就随便吃一口;倘若白天的活儿不太累,叔就在晚饭后出来继续干,晚上板车少,钱也特好挣,有时在火车站碰到一批货,干一夜比两个白天挣得还要多。叔喜欢过夏天,晚上可以在灯火通明的显眼处睡在板车里,等顾客,而且不用带被子。
叔有五个孩子,老大患了先天性心脏病,近二十岁了,就是光吃饭不长个儿。叔一直准备着带他到上海去治病,可是迟迟攒不够那么多的钱。早些年,叔年轻,力不亏,靠拉板车居然盖起了两间小平房,然而这几年,叔明显地感到“紧张”了,要吃饭,要穿衣,孩子要上学……更叫人恼火的是,年纪大了的叔总觉得那板车越拉越重了。市场开放,经济繁荣,国内外发生了大变化,但叔管不了那么多,只顾埋头拉板车。吃着没滋没味的饭,抽着价格最便宜的劣质烟,穿着那套一年四季大概不洗也不换的旧衣服。有一次,叔在拉货时,不小心摔碎了货主的几瓶酒。叔很内疚,白累了一天,硬是没拿人家一分钱。为此,叔的老婆跟他别扭了好几天。
听说叔病了,我买了东西去看他。叔躺在木床上,眼里盈着泪。我第一次看见他小腿上的静脉蜷曲成几个难看的青疙瘩,双手黑黑的,龟裂的纹路里渍满了永远也洗不掉的灰。叔说自己的命不好,更对不住六奶奶,还说要让孩子们念好书,不能让他们跟他一样一辈子拉板车。我劝叔去住院。叔没吭声,只凝重地叹了一口气。我安慰着叔,劝他多休息,吃点儿好东西。一转眼,却发现我带来的水果早被几个孩子瓜分了,年仅八岁的老小嘴巴里塞得鼓鼓的。叔的老婆倚在门框上冲我讪讪地笑。
几天后,我忽然又看见了叔,拉着一车钢筋,正艰难地穿越地下道。我急忙上前推车子,帮他爬上那段长长的坡。叔不时地回头瞅瞅我,亲切地笑一下,点点头,不言语。叔的额头上缀满了一颗颗冒着热气的汗珠儿……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一贯早起的叔居然没起床,任凭老婆扯破嗓子拼命喊,叔最终还是没有醒。叔可能太累了,叔想安安静静地歇息了。天刚蒙蒙亮,叔的孩子们拉着叔,悄悄地出了城。叔贪婪地躺在自己拉了一辈子的板车上,叔要回到阔别已久的乡下去。
天上飘着雪,不一会又下起了雨,就和叔第一次进城时一样的坏天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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