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都不曾想过，她的对手是他。

她是四喜班里最红的角儿。只一颦一笑，便是贵妃醉酒，一剑一舞，就是霸王别姬，一伞一雨，就是误入尘世的白蛇。

笙光的戏台，是她的生命，她的青春。韶华初验，一轻笑一回眸，就已过万世千年……沧海桑田，才一世一年，便事过境迁……

他是苏家的公子，手掌间的翻覆便是惊涛骇浪。大上海的声色舞台只是他的玩物。他足踏在红尘，洒脱不羁，是一掷千金的风度，或是草菅人命的手段。他就是大上海的传说。

……

她本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却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家道中落，被拐子卖到戏班，姓什么，叫什么，早已忘记。十五岁初登台，一曲贵妃醉酒，乱了红尘梦，惊了凡世性，才有了名。

锦瑟娘子

她，也只是微微颔首，却不笑。只有在戏台上，她是微笑，浅笑，媚笑，苦笑，奸笑，无一不有别样的风情，不是妖娆，也不是娇媚，是带了丝丝的愁，浅浅的悲，淡淡的迷离。这样的笑，却让人有了一种哭的畅快。

看客也笑，不过确实难看得似哭一般……

其实苏公子并不喜欢看戏。相比起来，百乐门的《夜上海》和香艳的舞女，更能勾起男人们的兴趣，而苏公子却单单被她一句唱词所吸引：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一句吟得凄凄切切，一侧身，翻转，落瑛四溅，白衣金穗，风华成悲。剑光声现，斑斑驳驳，一时佳人已矣，只剩霸王对月独歌。

台下的他就那么淡淡的一眼……

就知，从此，万劫不复。

于是，苏公子日日迷留戏园，，或赏以珠玉。但却从未邀到锦瑟娘子。而她也明白，那一眼，沦陷的不只是他的心，也将赔上她的情。只是这男人的心，确如大上海的天，说变就变。她也明白，男人习惯始乱终弃，得到后就不再珍惜，女子若一不慎便粉身碎骨，纵使付尽一腔热血，却也无人为你叹息。

这苏公子却也像动了真意，每日必来，可这锦瑟娘子却愈发不领情，只让人远远观望，也不收礼，也不言语。苏公子也不急躁，每日就这样轻轻地看着，笑着，眼神淡定如远山，嘴角的弧度，尽是情深意愿，

但时日一久，她还是动了心的，便决定答应一次苏公子的邀约，与他去了红坊。

红坊，上海滩最豪华的餐厅，最醇的酒，最贵的美食，最优雅的侍者。锦瑟一副大家子之气，静静地坐着，唇齿不露喜。苏少爷便执了她的手，说要娶她。

日子本是平淡而舒远的，苏家却炸乱了锅，，少爷迷上戏子的消息，让苏老爷大口吐血，身子骨一下就不行了，可是苏太太却只是轻轻地说，她想见见那个戏子。

本然男子逢场作戏捧个戏子不足为奇，但苏少爷却非她不娶，这，确实让苏老爷子大为火光。

于是锦瑟换上了苏少爷送她的瑞福祥最好的旗袍，靛紫掐金花色，细细的上了妆，然后对着镜子，突兀的笑了，那笑不含喜，不含悲，而是浸着恨，衔着毒。

苏太太本不是上海人，听说是扬州大户人家的女儿，姓秦，单名一个梅字。年青时美艳惊人，现在虽上了年纪，依然风采不减当年。苏公子携了她的手，进了苏家大宅，秦梅在偏厅等待，两人四目相对，秦梅微微变了颜色，而她却笑了，顿时，满室如沐春光，花开无量。

秦梅支走了儿子和她对面坐着，看她的摸样……倒是像极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摸样。

“小姐贵姓？”

秦梅丝毫不掩饰神色中的傲然，只是盯着戏子，眼中的讥讽像放出千万钢针利剑，要刺得这个戏子知难而退，一个卑微低贱的戏子……居然想踏进苏家的大门！真是岂有此理！

“姓余。”

她却也大胆，丝毫不惧的迎上秦梅的眼，轻轻吐出两个字。

“余！”“余！”这个字像一面响鼓“咚”一下敲开秦梅的记忆，顿时天地一片混乱，只剩千万张嘴一起开开合合都在念着一个字，余，余，余，余，余……

秦梅“噌”的站起来，厉声叫道：

“你是谁？！！你是他的女儿！！”

苏少爷冲进房，只见母亲满面苍白，指着她尖叫。而她优雅的起身，走出去时回眸一笑。她抚上唇，淡然笑道：

“都说戏子无情，其实这个世上最无情的是无心的女人，而你的心呢？”

…………………………………………………………

从此，苏少爷被囚家中。纵使是大上海翻云覆雨的人物，却也没办法逃脱家族压力的束缚，至少，苏老爷还健在，苏少爷没有获得家族的绝对权力。他没有办法，去追寻自己喜欢的。

而她，依旧唱她的戏。戏中的悲欢离合，戏中的爱恨情仇，戏中的生，戏中的死，或哭或笑，或悲或喜，只为还原真实的自己。在戏台上，她是千娇百媚的贵妃，她是碧血化丹的虞美人，她是西湖饮恨的白娘子。她是戏子，却也是女人，无情更无心。

亦不论苏公子用了什么办法，他终是逃出来了，满身的伤，满身的泥，却是痴痴的要与她私奔，抛弃一切尊荣富贵，愿与一个戏子，从此平淡清苦。她不敢说她没有动情，心中是隐隐的疼……

只是……她……不能……不能啊……

“我先给你说个故事。”

她本是唤作绣云的，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有美满的家庭，可在她五岁那年，一切都成了泡影——她的母亲，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卷走了父亲所有的财产！她记得那一夜瓢泼大雨，她的父亲，那个粗犷却慈祥的男人，一怒之下，竟被生生气死。而她被乘火打劫的族人卖给了拐子，在戏班里艰难长大。

她一直在寻找那个女人，那个她曾经唤过母亲的女人。她想，她是要报仇的。

现在她找到了。

她轻轻的从背后拥着他，语气冰凉残忍，，在他耳边，呵气如兰：

“可你知道么？我的母亲，最后是带着我父亲的心血，嫁进了苏家，她，也是你的母亲啊……”

苏少爷双瞳骤然扩大，满脸惊骇。空气骤然凝住，半晌，他才猛的将她推开，颤抖道：

“你说谎……你在说谎！！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一直都在骗我！！一直都在利用我……！！！”

他发疯似冲出门。

真是可笑，堂堂苏家大少爷，此刻，居然像个孩子般……这便是你的儿子吗？母亲……真是没用呢……

她冷冷的笑了，笑到疯狂，笑到落泪……为什么……心，还是那么疼？

戏中人的欢喜悲忧，却不值演戏之人的泪，戏中的，终是假的，是她演的，而戏落幕，她下场了，那她自己的戏呢？怎样演？又何时结束呢？

“……这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低婉的唱腔，窈窕的身段，软糯的鼻音，金丝碧络的凤袍，艳绝的妆容，微醺的酒气，台上的贵妃轻笑媚然，却不知前途惘然，纵然是巧笑明眸色，到头来仍是美人成灰无人顾。她知自己是黛玉葬的花，虽锦囊收艳骨，却还是落红成泥人不知。

他却寻了她，在红坊里，声音低低哑哑，哀哀落落，他求她不要伤害母亲，他说，他下月与柳家千金成亲，他唤她绣云，他唤她姐姐……

她的心骤然停了半拍，麻溜溜的疼，疼得失去了知觉……她还是动了心，本来在这场对手戏里，她应该赢得，只是她动了心，无辜输掉了这一局。

于是她笑，并说要在他大喜的那天，为他唱一出《惊梦》。

……………………………………

苏家的公子成亲，却请来了上海滩的的知名戏班翠云班和当红名角锦瑟娘子来唱台戏。喝掉苏家赏的喜酒，几场武戏后，锦瑟娘子款款登场，合着笙箫，踩着鼓点，一步一瞥，笑吟吟，神奕奕，水袖轻甩，眉角轻扬，落瑛乱颤，步摇微漾。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莺莺的痴，张生的情，一笑一颦，步步在心。只是她的戏，无泪无喜，轻移莲步，已过千里，回首忆思，已过万世。

台上的戏子手中突兀的有了一把枪，小巧的样式，闪着瘆人的银光。

而她却轻轻叹了气，掩面抛袖，尔后，开枪。只是在扣动扳机的一刹那，她犹豫了，不是因为那人是她的母亲，只是那人，是他的母亲啊！

于是子弹穿透了秦梅身边的茶盏，顿时四周枪声不断，台上的戏子，缓缓倒下，红的更红，鲜的更鲜。

…………

原来……

她还是做了准备，纵使一切都是她的错，纵使，复仇的，是她的女儿……

原来，在这场戏里，无论对手是他或是秦梅，她都是惨败的。

苏公子，愣了，痴了，疯了，狂了。

台上的人，就那样倒下……血泊中绝美的脸，沾染上腥色却越发妖异，他冲上台去，紧紧抱住她，不管四周惊慌失措的的宾客，也不管那些从何而入的日本便衣，只是抱着她，一动不动，而她早已说不出话来，只是慢慢抬起染血的手，抚了他的唇，嘴角微微扬起，尔后，气绝。

不要哭……

他紧紧抱着她，挣扎着要起来，却已没了力气，一个趔趄，胸中涌起一股腥甜血气，“哇”一声喷涌而出，喷到了她的脸上，他忙不迭的擦着，却越擦越多……

鲜血的味道，原来是这样……

苏公子偎着她的脸，缓缓倒下，气绝。

死亡不可怕呢，如果，能和你死在一起，死亡，又算什么呢？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母亲与日本人勾结贩卖烟土，本就罪孽深重，我喝掉了母亲要给你的毒酒，如果这场恩怨轮回一定要有人去赎回，我希望，你亲手结束后，我能代替你偿还这弑母罪过。

没想到……我们都输了呢……

没想到……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永远在一起。

而秦梅亦不知，她的一切计较，竟会是这样的结果……纵使一开始她就做好了准备，不给绣云动手的机会，却没想到，她心尖上的儿子，竟会喝掉了那杯酒，而她的儿子在她与绣云之间，选择了她……

他更愿意，她死。

其实只有秦梅知道，绣云根本不是她的亲身女儿，绣云只是自己在余家计谋的一颗棋子——一个从拐子手中买来的女婴。她不曾想过，这一切，会变得如此……不可收拾。

秦梅不曾想过，自己的对手会是她。

就像她也不曾想过，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自己当年的荒唐。

于是，声光的舞台上，或哭或笑或悲或喜，她不曾想过，他不是他，她也不是她。

就像，等戏散场，无法分辨，谁输谁赢……

于是最后，灯光熄灭，看客退场，繁华撤尽，只剩悲凉……

谁，又再守望，这场混乱的……对手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