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常会有一种莫名所以的错觉：将暮欲暮的昏色里，当渐渐西沉的夕阳透射出温暖的余晖帷幔般寸缕向墙体逼近，总是下意识地觉着，在墙体的一角应该围坐着三五成群的老人们的。他们花白的头发和脸上篆刻的皱纹是上苍的给予。

当年华渐渐流逝，厚装重裘也抗御不住岁月的严寒了，那么这温煦的夕阳不愠不火正足够将他们日益衰退的热能补给。沉默，或者偶尔轻声的交谈，都不带丝毫的风声，一样的漫不经心。关于那些已经渐行渐远的岁月和过往，存在就足够了，再也没有谁去计较它的得失和意义。夕阳和老人，缄默的远山，袅袅的村落炊烟，还有咀嚼着夕阳和黄昏的水牛，组成一幅宁谧祥和的山水画。

这样令人心智澄明的画面我曾经无数次地见识过。二十多年前，在我的故乡——位处鄂东南的一个名为“张泉山”的小山村，每至秋冬时节，全村的老人们就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一起，寻一处向阳的墙角支起高高长长的晒架，在上面挂满花花绿绿的衣物，然后取凳置身在四面避风的晒架中晒太阳取暖。于他们而言，韶华缓缓逝尽，未来已无所期。时光早就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光影般的概念，如夕阳的余晖静静地等待一个结局。梦想和夙愿也早不复在脑海萦绕，如已然能源耗竭的矿井，平生已无作为亦再无他求。一粥一饭半丝半缕亦已温饱图个天伦之乐。

记得儿时我经常被父亲使唤着去喊尚在外面晒太阳的奶奶吃饭。那时暮色渐浓，夕阳余晖的光圈早已远离了地面，投射在高高的斑驳的墙体之上。外面都很是有些凉意了，而奶奶也早已重新穿上了厚厚的棉衣。或许毕竟暴晒了半天，每在喊奶奶时，我都惊奇地发现她原本黝黑清瘦的脸庞竟然流露出难得一见的红晕和神采来，越发变得慈祥。我便嘟哝：太阳都落山了，奶奶怎么还不回家吃饭呀，总是要我来催……

再美丽温暖的黄昏也终究要被漆黑的夜晚所替代。就在一个寒风呼啸的子夜，奶奶走了。那一年，我6岁。莫名地望着奶奶僵硬的身体，一贯受鬼神迷信之说影响的我竟然没有感觉害怕。因为我始终觉得，奶奶走时的神态似乎很满足很安详。按说，爷爷去世近大半个世纪了，全赖奶奶独自一人将年幼的父亲拉扯大，可谓含辛茹苦一生。那么奶奶究竟为何在临走时还意态满足一副此生无悔之状呢？

日出复日落，时光在这种单调的轮回中悄然流逝。一晃20多年就过去了，奶奶走后，我就投身到按部就班的求学生涯中。书念至初中，我就离开了自己贫瘠偏僻的故乡在校住读。故乡的夕阳和黄昏，还有夕阳下群聚的老人，缄默的远山，宁静的炊烟……也便随之淡出了我的视线。

背负着繁华的梦想上路，我有时觉得生命的轨迹已经不能为自己所掌控。大学毕业后回到县城工作，而今却又再度返回位处省城的大学校园读研，几年之后，自己又将走向何处？很多的时候，我坐在往返的列车里，出神地望着车窗外渐渐西沉的夕阳，夕阳下宁静的村落，曲折的小径，袅袅的炊烟，清瘦的行人，内心总是感慨莫名。多么惬意宁谧的生活哦，这不正是自己一直所向往的单纯而隐逸的生活吗？可惜的是，内心原本渴求平淡简单的自己却偏偏选择了一种最为繁复东奔西突动荡不安的生活方式。以至于这么些年来，都没有好好地陪陪渐已老迈的父母在温暖的夕阳下晒晒太阳话话家常。当一年一度的寒流来袭，二老会感觉到寂寞和凄凉吗？

岁月或许可以轮回，太阳可以循环往复，可是如蚁蝼般清瘦的生命呢？

生命一旦失去了，就永远不可能重新来过。就如风消失于风，水消失于水，生命也一样，鲜活地从土地上来最终却僵硬地复归于厚实的土地中去，如草木一秋，生活的全部意义或许全在于活着时的经历和感受。

如生命一般无法轮回的，还有一些特定的体验和经历。自打少年时离开故乡之后，我就再也不曾看到过类似故乡黄昏、夕阳、老人、村落、炊烟的宁谧景致了。我而今置身的省城更是尤其难得一见。

其实，江城也有冬天，有黄昏夕阳和老人的。而且江城的冬季尤其显得寒冷和漫长，连我们这些血气方刚的学子都禁受不住要经常晒太阳取暖驱寒。可是整整一个冬季，我却从来没有亲见过耄耋老人们齐聚一起晒太阳的情景。

年初因为转换实习地点的缘故，我们得自己在外租房子。一连好些日子，我都和同学们一道四处串街走巷地租房。那种每每徒劳无功的奔波滋味颇不好受。由于各家各户尽皆厚门深锁，简直无从打探，碰闭门羹是经常的事情。却也因此，我有幸得见了那些在江城深居简出的老人。说是看见，其实也就是隔着铁栅栏门遥遥对了几句话而已。得知我们来意，老人敷衍几句很快关了门不再理会。猜想是唯恐我们乃小偷之流，前来踩点的吧。

也有一位老奶奶是例外。老人80高龄了，走路步态蹒跚都有些趔趄了，满头发丝全白了牙齿掉了许多，所以连说话都有些含混不清的。老人倒是显得很热情，说她倒是有房子也愿意出租。接着领我们进屋看房。那是一套由连二间二层楼分割开来的房子，规模有一室一厅，旁边的一室一厅连同整个二层则住着她的儿子一家。本来连接着两套房子的一扇门已被混夹着钢筋的水泥砖头牢牢封死了，连空气也无从进出交流。

老人说，这房子现在就她一个人住着，如果我们要租她就回乡下娘家居住。接着领我们出门，指着楼梯一间不足两平米的小房间说：：“诺，那还有厨房厕所，也是我专用的。条件就这样，如果你们不嫌弃的话，价钱好说，我也不用花什么钱，反正有低保，你们随便给点算个意思。”继而老奶奶压低嗓门，指着隔壁说，你们千万记住别碰那家的东西也不要和他们接触，否则会很麻烦。莫名地，我觉得胸口似有什么堵着，望望那扇紧闭深锁的铁门长长吁出一口气，转身离开了。我不由想起了自己早已作古的奶奶，想起她生前总是要我催着回家吃饭，想起她离开人世时深情的满足和安详……却原来，无欲无求的老人真正在乎的，或许仅仅是一种被后辈们记挂、尊敬、关心的感觉啊。

来江城一年多了，我不确定自己亲眼所见的一切是否就是现实的真相。相反地，我倒是宁愿相信自己耳闻目睹的一切都只是梦境里并不真实的错觉。那样的话，我的心情或许就不会如现在这般沉重。可惜事实终归是事实，江城漫长而凄冷的冬季里，我们真的很难在夕阳的余晖下见到老人们安详地聚集在一起晒太阳的身影。其实由青年人所主导的江城确乎有很多老人存在的，只不过，这些也曾青春勃发而今垂垂老迈的老人们，要么被悬浮在高楼大厦间上下不便，要么发挥余热在狭小的空间照看儿孙，都被厚重的铁门深锁着，防盗工具般再也无缘享受到夕阳的温煦，同龄人的慰藉。再要么，他们选择了逃离，都逃离去了偏远的地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