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山就是这样,虽然在远处看不出它的枯败,它实质是枯败的。就像一潭死水,只有五彩的水面,然而它实质是肮脏的。很多出名的山也不例外,冬日的景都是不堪看的,看了也徒生悲伤。
但元子坚持着要去看看山,我执拗不过,只得陪她一起去了。
从山脚望上去,山确也够高的了,爬上去得有勇气。幸好天公也作美,不冷不热,正好是爬山的好天气,太阳也探出了难得一见的脸。
元子穿着一件t恤外加粉红色的小夹袄,大小合适的天蓝牛仔裤,背个红色的小包,俨然一副天真活泼的样子。她有着齐耳的短发,小巧的鼻子,说话的声音很斯文,似乎与她那天真的样子有点相背的。在我的心目中,她应该是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小公主,娴静得如同一朵百合花——是清晨刚浴过阳光、带着露水的那种——也或许是……,我也说不清楚,元子在我心目中是什么样的一个模样。
元子问我有没有女朋友,眼睛睁得很大。我说这说不好,唉,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悱我思存。元子就笑了,说不懂不懂,你不如直截了当用徐志摩的诗说出来。那时正是夜深的时候,我们站在柳深的湖边听着虫子抑或是湖水的声响。我看了看月亮,那里一片灰雾蒙蒙。我在想,徐志摩写这首诗的时候心情是怎么一个模样呢?
元子太天真了,天真得你不忍心伤她一丝一毫,她好比是一块冰,揣在怀里、含在嘴上都怕她随时会化成水,了无踪迹了。大一的时候,元子来信说有个潮汕那边的男孩子追她,为了摆脱他,她虚构了一个男朋友,说他如何如何了得,如何如何才华横溢,结果被他反将一军,要她拿出证据来才肯死心。她说她没有男朋友,朋友们中只有我的字可以龙飞凤舞,所以要我写封信给她,让那个人看了字好快点死心。信里面的措辞,小心得可以掉出水来。可我还是不明白,不明白元子在想些什么,我学宝二爷,精心挑选了信笺,然后一字不题寄给她了。后来,元子在上面写了一首诗:
别丢掉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持着那真
一样是月明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有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问黑夜要回那一句话——
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山上的树木都枯萎了,满目疮痍。元子就像一只小山雀,蹦蹦跳跳着不会累似的。
——你说徐志摩为什么要跟林徽茵分手呢?元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双手不停地同时着前后做自由单摆运动。
——用积分方程解是徐志摩的前途趋于某个有理数,而梁思成的趋于无穷,所以,林长民选择了梁思成。我喘着气说。
——那你说林徽茵到底爱不爱徐志摩呢?元子突然停了下来,回过头侧着脸问我,眼睛睁得好圆。这一回眸的模样与她身后的山色连成一片,不由得使我怔了怔,这是另一番风味的元子啊,真不知用什么才能形容。
林徽茵爱不爱徐志摩?我也问过自已,而且一直都没有答案。因为林徽茵心安理得地与梁思成过完一辈子的,她爱不爱,只有她自已知道。但她实在没有爱徐志摩的理由的,她安心地享受着她的太太客厅,安心地写着诗,安心地研究着各式各样的建筑,怎么会理会cam briage 的那一段恋情呢?
——我也不知道……我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时阳光穿过树梢,直射在满是绿苔的地上,斑驳了好大的一片,元子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细碎的阳光落在她粉红的外套上变成了浅浅的黄色,她就像一只蝴蝶,我这样想着,也坐了下来。
对面是苍黄的山,枯枝败叶一大片连在一起,不由地让人悲伤。今年刚出道的阿杜以他沙哑的喉音红透半边天,唱的尽是悲伤的情歌。“我次次都无法阻挡/希望我的心就是你最想到的地方/希望这是上天给我最慈悲的下场……”我心里默默地念着。山那边不时传来鸟雀的声响,清泠泠的回啭着……。树木是活的,但是却枯败得让人悲伤,没有一丝鲜活,没有一点生气。我和元子坐得很近,近得可以闻到对方的气息,我们都看着对面的山,把视线放在枯败的树上。
——我想听歌,你听吗?元子说着,从包里拿出了她小巧玲珑的随身听,给我标有“l”的那个耳塞。
是梁静茹的《第三天》,“……爱让我们相见/爱让我们相恋/爱让我们怨恨却又不停的彼此挂念/爱让我们改变/爱让我们孤单/爱让我们相遇却又装着视而不见……”是这样子吗?相爱是怎么一回事啊?我听着歌,不觉地这样问自己。如果相爱,就要装着视而不见。那为什么要相爱呢?
山还是山,树还是树。枯败也是不变的。来时元子轻轻松松,现在连她也觉出了我的心情异样地沉重,她也跟着重了起来。
——这个冬天不太冷,你觉得怎么样?元子话不关题。
——唔!
——你过得怎么样?
——得过且过吧!
——你不能这样啊,很多事情,你不能总是漠不关心的,你总不能嘻嘻笑笑过一辈子,你该想想你身边的人……。
——我也知道,只不过我不是你们想得那样,其实,有很多事我都没有想通。我想着要一直想一直想,不觉又郁郁的了。
元子把手伸了过来,紧紧地抓住我的手。
——煦男,虽然我们……,我们仍然是好朋友,是吗?
——唔!
——我和他说好了好聚好散的!
——唔!我能感觉到她在流泪,而她,能否感觉到我同样也在流泪。
…………
2002年过得真快,快得让人不及回首。这一年我整年都有郁郁地过着。年三十晚,家家都喜气洋洋了,我感觉不到过年的气氛。我在听着任贤齐的歌,手里抱把吉他,却无意于拨弄,任贤齐的《好聚好散》整首和弦与节奏都密不透风,歌词也伤得可以听出泪来。“黑漆漆的车窗外,路灯站立得那么苍白,晚归的人无法忘怀,夜的召唤。黑漆漆的车窗里面,我猜想至少你说声good bye,我暗自埋怨无法忘怀,你的离开……。”我听着,看着元子寄来的一封信。
那一晚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蓝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
迷惘的星夜封锁起重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上飘,
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涛里摇。
到如今太阳只在我背后徘徊,
层层的阴影留守在我周围。
到如今我还记得那一晚的天,
星光,眼泪,白茫茫的江边。
到如今我还想念着你岸上的耕种,
红花儿白花儿朵朵的生动。
那一天我希望要走到了顶层,
蜜一般酿出那记忆的滋润。
那一天我要挎上带羽翼的箭,
望着你的花园射一个满弦。
那一天你要听到鸟般的歌唱,
那便是我静候着你的赞赏。
那一天你要看到零落的花影,
那便是我私闯入当年的边境。
是林徽茵的诗,刊在1931年4月《诗刊》的第二期,半年以后,徐志摩死了,像他的《云游》一样,烟也似的了无踪迹了,是否有个女子为他伤心落泪呢?
我默默地想着,爱情就是一只小鸟,当你靠近的时候,它躲离着你,当你远离的时候,它却跟随着你。元子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元子,我们都是不可靠近的,但也是不可分离的,这种关系真让人懊恼。我想说元子我爱你,但是我办不到。
元子信里说,林徽茵是一直爱着徐志摩的,从她的诗里面可以看出来。爱一个人,虽不能安安静静的一辈子爱着他的身体,但却可以,一辈子爱他的灵魂,安安静静地。像林徽茵,她在诗里面找到了徐志摩,那便是真爱了。尽管爱得那么辛苦,爱得那么无声无息。
任贤齐的歌,沉沉郁郁的飘了过来:
“你说爱伤怀/爱太无奈/没有爱我又怎么会在这里徘徊……”
“你说爱伤怀/爱太无奈/没有爱我又怎么会在这里等待……”
或许这样说,我的爱情乌托邦,是自1931年11月19日起,就一直在这里徘徊等待,等待得遍体粼伤了,还一直都是与爱情擦肩而过。如里说让我的乌托邦得到休养生息的土壤,除非半个世纪以前,徐志摩与林徽茵不会分开。
元子是不会知道我在想什么的。我这样想着,甩一甩头,仍旧头晕目眩,心里想的仍旧是那句话:自是休文,多情多感,不干风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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