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峰顶,北风肆无忌惮地撕扯着枯败的衰草,落叶象是丢了魂的野鬼,在低沉的空中狂飞乱舞。白睿嘴角带着一丝冰冷而又诡异的笑意,光着瘦小的臂膊,挥汗如雨地在那棵败落得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枝桠的大柏树下挖着坑,带着腥味的泥土被高高的垒在坑的四周。土坑直到被挖得两米来深,白睿才心安地放下手中有些发烫的铁锹。他跳下坑去,不论横着竖着,自己的身影都被完全掩埋坑内。他来不及擦去脸上的汗水,仰天大笑着跳出坑来,大步流星的朝家的方向走去。
屋内,清烟袅袅,红红的火苗把儿子稚嫩的脸映得通红通红。妻子阿信坐在火旁,在给儿子辅导着功课。白睿小心翼翼地把左脚移进门槛,右脚象注了铅似的,硬生生地停在了门外。
“爸爸,回来了!”儿子的惊喜之情溢于言表。白睿没有吭声,看着儿子可爱劲儿,便用力把右脚从门外搬进门槛,小跑着来到儿子跟前,用他那干瘦的手抚摸着孩子的头,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
“把你的手拿开,没看见我正在给儿子辅导作业!”妻子头也没抬,狠狠地说,“又死到哪里去了,整整晚了三十分钟才回来!”
白睿有些不情愿地抽回了手,停在半空中,仿佛那里有他儿子身体气息的延伸般,久久不肯放下。
“吃饭没有?”白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没有,爸爸我想吃你做的红烧肉。”儿子抬起头,满眼期待地望着白睿。
“好,爸爸给你做,还要吃什么?”白睿心痛的问道。
“还有白斩鸡!”儿子见爸爸应了自己的要求,更加欢快起来。
“白斩鸡,”白睿停顿了一会,“阿信你呢?”
“一天就知道吃,把我的话当作耳旁风了!快去给儿子做饭,饭吃了把这半个小时的行踪给我说清楚!还是老规矩,叫你父母过来!”阿信板着个脸,象是教训儿子一样严肃。白睿没有吱声,他不想为了一点小事和阿信争辩,让儿子看到他的不快乐、不大度。
来到厨房,白睿精心的洗了菜,做了一个儿子喜欢吃的红烧肉,一个白斩鸡,还有阿信最喜欢吃的狮子头,再加上两个素菜,一个青菜汤。
当饭菜端到桌上的时候,阿信见有自己最爱吃的狮子头,破例的笑着说:“你还记得我想吃的东西,该奖该奖!”
白睿见妻子终于露出了笑脸,心里也暖和了许多,搓了搓有些发僵的手,“今天我喝几口。”说着就要去拿橱柜里的酒。
“你身体不好,让你少喝酒,你怎么就是不听,还是三岁的孩子吗?”阿信白了白睿一眼。
“天气很冷,少喝点暧暧身子嘛。”白睿据理力争的辩解道。
“喝个什么喝,要不是你喝醉了酒,出了车祸,会有今天的下场?让我和儿子也跟着你受累!”阿信不容白睿挑战她的绝对权威,不容分辩地说。
白睿没有再说什么,也是,三年前,自己喝醉了酒,开车闹出了人命,赔了钱不说,还把好好的工作给丢了,如今在一家私人企业打工,工资待遇低不说,还受尽了众人的白眼,真是悔不该当初。可阿信哪里知道,他内心的这些苦,只会一味的责备他,骂他害了一家人的幸福生活。
饭桌上,儿子兴高采烈地吃着自己喜欢吃的菜,一会儿给爸爸加点肉,说爸爸身子瘦,得加强点营养,一会又给妈妈添两个狮子头,说爸爸特意为妈妈做的菜,妈妈得多吃点。白睿看着母子俩都吃得很欢,心头暧暧的,心里也有些犹豫起来。
吃过晚饭,白睿主动洗了锅碗,来到妻儿旁,见妻子阿信今天脸色还不错,就有些放肆地问:“老婆,奖励呢?”
“奖励?”阿信淡淡一笑,“当然有啰!”
白睿难得见阿信如此和言悦色,也就当了回真,“快说噻,什么奖励,老婆大人。”说着竟像个大小孩在母亲面前似的撒起娇来。
“奖励就是,”阿信停顿了一下,“就是今天你只叫你爸一个人过来,把你晚回家半个小时的行踪说清楚!”阿信开初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却是乌云密布。自从白睿出车祸后,阿信一改过去的淑女形象,每每白睿“犯错误”,都得请父母来当面交待清楚,用她的话说,这是让白睿“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不用了吧?老婆大人!今天我可是给你做好你最爱吃的狮子头哟?”白睿想争取一下,看阿信是不是能法外开恩。
“可以不用,但从今以后,你也不用进这个家门!看你把我们娘俩害得还不够惨,还不知道悔改!”阿信不由分说。白睿倒不是担心进不了这个家门,实在是舍不得活泼懂事的儿子。
白睿见拗不过,头皮子又开始发痛了,叫父母过来检讨自己的“罪行”,自己倒无所谓,但父母也跟着受罪,他当儿子的又于心何忍。不叫父母吧,但阿信的态度坚决,是不容分说的。白睿只有拿起电话,拨出了爸爸的号码,同时,他也在心底嘱咐自己,明天一要去看看山顶那个坑挖得到底够不够深。
折腾了很晚才睡,白睿已没有心情想更多的事了,很快进入了没有烦恼的梦乡。
梦里,他又回到了十年前那段幸福的时光,他牵着阿信的手,在宽广的大草原来跑呀跳呀,累了,两个人就躺在柔软的草地上,阿信枕着他的臂膊,轻轻地说着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见和听得懂的情话。头顶是碧蓝的天空,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自由的飞翔,你呼我应叽叽喳喳地叫着,象是说着彼此的心事。白睿心血来潮,趁阿信不注意,在她那鲜红的嘴唇上猛地亲了一口,阿信撒娇地打着他那不算厚实但却十分宽广的胸膛,骂他“偷腥”。 白睿突然跃起,向远远的一座小山丘狂奔而去,阿信在后面叫喊着,追赶着。小山上,开满了各色的花,红得发紫,艳得耀眼。白睿弯下身摘起大把的花,扎成精美的花环,戴在阿信的头上,说她就是他的公主。阿信依偎在白睿的怀里,低低地说着“你是我今生唯一的白马王子……”云还在轻快的飞,花还在开怀的笑,白睿的心也跟着那些飘逸的云彩,飞了起来……
“起床了,起床了,还在做你的春秋大梦!”一阵喝斥声把白睿从梦中惊醒,阿信正在叫他起床呢。
白睿脸上的笑容没有收敛,仍沉浸在梦境的美妙中,他轻声地回应:“知道了,老婆大人!”
阿信白了他一眼,“就会油腔滑调,还不快快收拾去上班。”
白睿一天的心情特别的好,中午午休时间,他再次来到南山上,看了看自己昨天挖的那个大坑,笑着摆了摆头,心里盘算着,哪天抽空来把坑填平了,免得破坏环境,而且如果谁不小心掉下去了,可就麻烦大了。
晚上回到家,整整迟到了一个小时,白睿虽然累了一天,下班后又加了一个小时的班,但还是心情特别的好,昨夜的那个梦让他找到了生活的感觉了。可才一进门,这一切都改变了。
“你越来越放肆了,昨天回家晚了半个小时,今天晚了一个小时,先把你爸爸妈妈叫过来,说清楚再吃饭!”阿信如河东吼狮,还没等白睿坐下来,就是一阵猛吼。
“老婆,我……”还没等白睿开口,阿信便堵住了他的嘴巴。
“到底叫不叫?不叫我可要叫了!”阿信多年积蓄的怒气越来越旺。
白睿怕阿信真跟爸妈闹起来,他不忍心让年迈的父母因为自己伤心,便又硬着头皮打通了爸爸的电话。
批斗大会开完,白睿主动留爸爸妈妈吃饭,说今天一定要给二老做顿好吃的。父母也没有推辞,知道这些年儿子受委屈了,让他尽一下孝心也算是对他心灵的一种安慰。
饭菜很丰盛,儿子喜欢吃的,爸爸妈妈喜欢吃的,阿信喜欢吃的,都几乎做齐了,白睿还特意做了自己最喜欢的银耳莲子汤,说是也该慰劳一下自己。大家都吃得很开心,白睿也很开心,还不顾阿信的抗义,和爸爸喝了两杯。席间,白睿还特地嘱咐父母要保重身体,要照顾好孙子。妈妈见白睿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说你个孩子又喝上头了,叫他也要注意身体,好好对待妻子儿子,好好生生的过日子。白睿连连点头应着妈妈的话,眼里却浸满了泪水。
酒足饭饱,白睿热了水,执意要给父母洗回脚,叫俩老就不回去了,在这住一晚吧。父母见儿子如此尽心,也安心的住下了。等所有人都睡下后,白睿走到儿子床前,俯下身,在儿子的额头亲了几下,把一张皱巴巴的纸放在了儿子的枕头下,含着泪水再次亲吻了儿子的额头。
第二天一早,白睿和父母儿子一一道别,依旧上班去了。只是到了傍晚下班时间,再也没有看到他沉重的步履迈进那让他牵挂也让他苦闷的家门。
一连过去了三天,仍不见白睿回家,阿信有些坐不住了,四处打听白睿的消息,可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她便开始害怕起来,也开始后悔起来。
儿子从白睿没回家的第一天起,便不再说话了,三天过后,他一个人偷地跑到南山顶上,跑到那棵光秃秃的大柏树下,那个大坑已经被填得很平整,但土却散发着腥气。他没有哭,只是在新土上插上了几根小树苗。
从此,白睿的儿子再也没有说过半句话,他的妈妈阿信也成了一个疯婆子,每天衣衫破烂的坐在门前,喃喃地如当初那般温情地叫着白睿的名字。
多年以后,人们仍在猜疑,白睿家一定是中邪了,儿子成了哑巴,阿信成了疯子,白睿成了一个迷。倒是南山顶那棵光秃秃的老柏林下的那座土堆上,几棵小树苗已长成了参天大树,各种不知名的鸟儿争相在树冠上筑起了巢,大家相敬如宾地住在上面,把那里当作一处幸福的乐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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