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阵电闪雷鸣后,村庄四围的天边便很快镶上了一圈灵动的金边,稻田里的蛙声正在汇奏着一曲曲狂躁的交响曲,我静静地站在阳台上,想将心交给这灵幻的世界,这时里屋传来了堂客雷鸣般的咒骂声:
“离就离哩,这世界谁离不开谁呀!”
天上的雷声轰隆隆地炸着,屋里的雷声苍蝇似地嗡嗡着,我木然地望着对面的群山。心里在想,上天啊,让我的灵魂开窍吧!但心中的那个结似乎越结越紧,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说:
“崽是自己的好,堂客是别人家的俊呢?”
一支烟的功夫,屋里屋外的雷声似乎一同停止了,雨点也收起了行囊。这时,天空中挂上了一条七色的彩虹,整个天边燃起了一朵朵火烧云。可惜好景不长,湿湿的阳光已在云层里露出了自己诡秘的笑容;七色的彩虹也卸下了彩妆,顷刻就回到了天宫里自己的闺房里,在等待着下一次美丽的出演。我只好黯然地回到里屋,堂客正抱着那襁褓中的婴儿,呵呵地在屋里来回地走动,还不时地在那嫩嫩的脸蛋上亲上一口。
我懊恼地抽着烟,恨不得将心里的怨气都吸出……
这时,电话的铃声响了,我怏怏不乐地拿起了电话,堂哥在那端兴奋地说:
“明天是我的大喜之日,你可要回来哩,我可等你来主持婚礼呢?”
雨后天晴的第二天,披着夏日的阳光,顶着白云朵朵的苍穹,我兴致勃勃地回去赶赴堂哥的第一次人生盛宴。
一回到家乡,发现屋前的那条河还是那样的清澈,屋后的那座山还是那样的硬朗,房子还是那样的中规中矩、土墙清瓦……
那一天,阳光灿烂,氤氲的云雾早已消失殆尽,屋前的晒谷坪上摆满了桌椅。大概有三十多桌,大家坐在一条条的长方凳上围着一个四方形的桌子在大碗地喝酒,大碗地吃肉。堂哥更是笑嘻嘻地给各位亲朋戚友敬着香烟,脸上挂满了春色。整个坪里飞扬着笑声和划拳声,也弥散着红薯酒香和阵阵秋果成熟的香气。
就在这时,一阵短促的爆竹声吸引了大家的眼球,人们不约而同地将头偏向了同一个方向,几乎异口同声地喊道:
“通宝嫂,你男人通宝呢?”
通宝嫂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傻傻地笑着说:
“老了,病在床上哩!”
大伙儿似乎一下子找不到什么噱头了,就只顾喝酒吃肉去了,各个都喝得脸红脖子粗,正神气鼓响地发着酒疯。而村里一群鼻孔下拖着两条火车道的细伢仔们却跟在通宝嫂的后面肆无忌惮地唱着:
“通宝嫂,是个宝,养个崽,终不了老……”
通宝嫂嘴角上的肥肉抽动了一下,拿起那打狗棍就在地上使劲地一戳,凄然地说:
“嘘,嘘……打死你们这些个后娘养的!”
然后就干嚎一声:
“我的个崽呀,你死得好惨呵!”
这时村里的堂客们就一边假正经地来安慰:“哭什么啦,人家东家在办喜事哩!”一边呵斥着那群不懂事的细伢仔,而那些细伢仔则每人从饭桶里摸出一块块金黄黄的锅巴就咔嚓咔嚓地拌着鼻涕呷着,像小猴子似的溜到了后背山里……
第二章
通宝嫂觉得索然无味,便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搁置好自己那个油渍麻花的讨米袋,顺便拿出了那一个乌漆麻黑的洋铁碗,独自一人木然地坐在角落里,嘴角堆着一丝的苦涩。我正面打量了她一眼,发现她的脸色比刚来我们村时倒也红润了许多,纯然不是先前那松树皮似的脸了;尽管头上闪着点点银光,但看起来精神确实坚挺多了;嘴一张一歙的,在喃喃地念叨着,嘴角上正露着她那永久不变的招牌式的傻笑,让人生出几许的同情!
对于这个女人,十里八村的人似乎并不陌生,都能讲出有关她的几篓故事。
村里人都依稀记得,在那个冬天的晚上,一场大雪装扮了整个村庄,使得这个小山村格外的静谧和灵幻。屋檐上挂满了冰棱,池塘上结满了一层薄薄的冰,整个给人以冰清玉洁之感。细伢仔们则拿着竹棍东敲敲,西打打,弄得屋前屋后都响着碎琼乱玉般的声音,似乎在奏响着一曲曲空灵的乐曲;圈里的牛在哞哞地嚎着,打破了静寂的山村,村里的男人们手里提着一桶桶冒着热气的水,腋窝下夹一把稻草缩着脖子往牛圈里忙碌去,像是去给那些饥肠辘辘的生灵以安慰似的;麻雀在四处飞窜,飞累了,便徜徉在牛圈的门前,胆怯地去试探着牛儿们,然后伺机寻觅自己所需的食物……
而那横穿村庄的公路上铺满了厚厚的雪,公路桥下的河水幽咽地流淌着,似乎在诉说着一个古老的故事。当人们把目光投向公路时,一个一个都惊呆了,只见一个衣衫褴褛,头发乱得像鸡窝似的疯婆子正光着上身在公路上来回地奔跑,还不时地传来一声声的傻笑,笑得人全身都生起了鸡皮疙瘩;那一对坚挺的ru*房像秤砣似的挂在胸口,在雪光的照射中荡来荡去,招惹得男人们发起了阵阵黑眼晕,ru*头早已冻成了紫色,像两朵长在土墁上的紫菊,于是,村里的堂客们都开始纷纷地诅咒她:
“这是哪里来的野货,作孽啦,真不要脸。”好像她是什么不祥之物似的!
男人们则表现出了不同的神色,堂客在场的,就用双手假装蒙着双眼。但却时不时地移动着,还不忘抽空往雪地里瞥上一两眼;堂客不在场的,就干脆直呆呆地盯着,口水在那男人们的舌头底下打着滚,有的甚至扯开嗓子在大声鼓噪:
“我的个乖乖,下面的怎么不脱呀!”
那疯婆子似乎受到了某种挑逗似的,张开嘴冲男人们诡秘地笑了几声,给洁白空寂的世界带来了几许阴森,随即扯开那鸭公子似的嗓子回敬着这些骚鸡公男人们:
“我脱了就做你堂客哒,你就做我男人哒!”
男人们似乎还嫌不够热闹和排场,就一个劲地怂恿她:
“要得哒,你脱哒!”
那疯婆子似乎被这群骚男人们挑逗到了极限,顷刻就做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动作,一下子就利利索索地把下身的遮羞布脱了个精光,雪白的翘屁股就像在雪地里盛开的两朵雪莲花,那隐秘处就像一颗粗大的毛绒绒的松树坨,在雪白肌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养眼,吸引着一道道火辣辣的淫光。这时,大家不约而同地发出了阵阵“我的个妈呀”的唏嘘声!
第三章
这时一缕熹微的阳光从白皑皑的山峦上伸着懒腰披在了白色的雪地里,雪光刺得人眼冒金花,在大家一浪高过一浪的淫笑和此起彼伏的咒骂声中,从土坯房里闪出了一个人影,手里拿着一床油渍麻化的印花被,像老鼠似的窜过人墙,将印花被披散在疯婆子的身上。顷刻,雪白的大地上好像飞来了一只黑色的蝴蝶,大伙儿一时摸不着头脑,但很快在惊愕中回过神来,最后发现这人影居然是通宝。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齐集束在他的身上,像见了怪兽似的盯着他,巴不得一口把他吃掉。堂客们各个脸上露出了惊异的神色,那些个骚鸡公男人们则鄙夷地盯着他,呸呸地吐着唾沫,似乎精彩的戏台上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小丑似的,一切的雅兴似乎被全部消失殆尽了,于是将一切的怨恨一股脑儿地发泄在通宝的身上:
“通宝,你这老叫化是不是想堂客想疯了哒?真是吃咸萝卜操闲心,是不是想找她做堂客呀!”
通宝似乎全然没有顾及众人的神色,也没有去在意村民们的这些冷言冷语,而是旁若无人地拉着被印花被裹得严严实实的疯婆子就往土坯房里赶。看热闹的村民们似乎感到了某种心灵的失重,全都余性未尽地散开了,很快,整个村庄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
堂客们则一个劲地吆喝着各自的男人回到了自家的屋里,很快各自的屋里就响起了床板吱呀吱呀的响声,似乎给平静的村庄注射了一支强劲的兴奋剂!而以前堂客们被男人打得鬼哭狼嚎的那种嘈杂声似乎已成了历史……
一大早,通宝就在仓库前面拉起了二胡,经过这里的村民都少不了要和他调侃几句:
“通宝,昨晚耍了几把被窝戏呀!蛮爽的吧,总算尝过堂客们味啦,‘失身’了吧!”华水牯摸了摸颈脖背上那水牛牯似的项坨说。
“当新郎公的滋味蛮韵味吧!”华水牯嫂醋溜溜地说。
而通宝则红着脸呵呵地笑着说:
“莫净讲瞎话呢?别个堂客们还病着哩!”
一旦讲不过,气急了,就用扫帚在那些不知知趣的人面前晃动几下,然后说:
“看你还一肚子坏水不?老子打死你这个狗日的呢?”
华水牯嫂自觉没趣,便拉着华水牯就走,并且愤愤不平地说,好男人哩,知道疼女人哩。
华水牯闷闷地抽着烟,一声不响地低着个头,似乎被戳到了痛处……
说起这通宝,人人都能说出他的许多是非来,他天生一副瓜瓢似的脸,是让人一看见就生出许多讨嫌来的那种。所以村里的老少男女尽拿她当宝耍,而他其实是一个挺造孽的人,爷娘都得痨病死了,从小就成了一个孤儿,人又有一点哈里哈气,是拖着鼻涕光着腚吃百家饭长大的。这人唯一的爱好就是喜欢凑在大柏树下听我大伯拉二胡。大伯看他光身一个,又哈宝似的,所以就想把拉二胡的绝活传给他。令人吃惊的是,这哈宝似的通宝对二胡却特别有灵气,拉起《十八摸》来往往拉得堂客们的心痒痒的,拉得骚鸡公男人们的手像猫爪子一样在抓,慢慢地通宝就以这二胡为吃饭的碗,四不路地打流,过着边卖艺边讨饭的生活。从此,这游手好闲的恶习就像鸦片一样缠上了他,更可恨的是他还一年四季蓄着一个齐耳深的女式西瓜皮头,十里八乡的的人就认为这伢子年纪轻轻就懒得出油,是个十足的懒叫化。可是这样的名声一旦流失在外,对他这样一个只有一间烂土胚房,人又有点哈气的孤儿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第四章
说来也怪,从此,这十里八村的黄花妹子见了他的背都打颤,谁也没有想着去嫁给他!
就这样,一晃一晃就三十挂零了,他也就理所当然地坐上了村里的第一把光棍交椅。后来,村里的王媒婆见他蛮造孽的,就帮他相了一个从外乡逃荒到村里的黄花妹子,但通宝却嫌这妹子的那两粒虎牙太显眼,是克夫的相,就活生生地把这个本该落地生根的堂客堵在了门外。村里人认为这通宝穷哈到这地步了还挑三拣四的,也就再没有人去管他的那裆子闲事了。一晃就四十挂零了,还是过着一人吃饱,全家吃饱的生活。村里的庆鸭子有时就免不了像鸭公子打鸣似的打趣他几句:
“我们村里就算你最——最——最有本事,养十一口人还乐——乐——乐——癫癫的,我们可养那几口人都养不活——活——活啊!”
他马上就笑呵呵地说:“谁叫你那么大的堂客瘾哩!”
这时,坪里的太阳已从晒谷坪里缩到了阶基上,客人们大都散去了。通宝嫂还在痴痴地等着,她似乎已经等得有点不纳烦了,就傻傻地,大大咧咧地喊:
“主人家,打发一点吧!别那么小家子气哩。”
然后将打狗棍剁得地面咚咚作响,这时村里的一些骚鸡公们就拿她开刷:
“通宝嫂,你还记得来我们村里的那一年是怎么上的通宝的床吗?讲清哒,就给你上饭上菜哩,要不然,残汤也冒得喝哩!”
通宝嫂鼻子一酸,那黑眼眶里就滚落下来几滴浑浊的眼泪,似乎被某种伤心事戳通了神经,就呜咽地抽泣着。肩膀一耸一耸的,一副伤心难过的样子,让人生出许多眼泪来……
其实,村里人都知道,她是一个间隙性弱智精神病人,长着一副天生的棺材板脸,是那种让人一看见就生出些许愁苦的人。她至今都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该回到哪里去;也没有什么人来寻过她;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名谁?
但几年前那个大雪的晚上却久久地烙在了她记忆的长河里。她想,要不是那个叫通宝的男人,我大概早就沉入了黄土。她依稀记得,那一段日子里,通宝背着那个讨米袋,夹着那一把油光发亮的二胡,在十里八村的山道上行走,串了东家走西家,哪里有红白喜事,哪里就有他悠扬的二胡琴声……
过了一会儿,伯母就送来了一大碗的扣肉和一海碗的饭,这时通宝嫂的脸角露出了一丝的傻笑,然后嚅动着嘴唇,僵硬地说了句“麻烦哒”!
但她并没有马上就吃,而是向伯母讨了一个塑料袋,把大碗的扣肉往里一装,笨手笨脚地拉开那个油渍麻花的讨米袋,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出。
然后,看把戏的骚鸡公华水牯就趁机戏弄她:
“吃不了还想兜着走啊,莫不是去养偷人汉哩!”
她脸上立刻泛起了红润,难为情地说:
“嘻嘻,瞧你说的,我家里还有通宝哩,他今儿个走不动了哒,我得管他哩!”
庆鸭子嫂挤了几下眯眯眼,然后就挖苦她说:
“反正你们俩又么扯结婚证的,你自己还养不活,还管得了他吗!”
她便吱吱地傻笑着,然后指着那讨米袋:
“那袋袋里装着个情哩,装着个良心哩!”
话一说完,通宝嫂的眼睛就红了,似乎又想起了几年前的那些日子,为了给我治病,通宝天天早出晚归,那油渍麻花的讨米袋天天都是空空的去,鼓鼓囊囊的回,我的命儿是通宝用那油渍麻花的讨米袋背回来的哩;他为了我,风里来,雨里去,他这风湿病就是我害的哩!
后来,伯母见她可怜,似乎也被她对通宝叔的这样一份真情所感动,便又端来一大碗的扣肉来,她笑嘻嘻地说:
“主人家的新媳妇好俊呢?是你们做爷娘的修来的福哩?”
然后,通宝嫂就狼吞虎咽起来,一大碗扣肉几分钟光景就见底了,呷完后就咂巴咂巴了几下嘴,意犹未尽似的……
第五章
这时,一群细伢仔又嘻嘻哈哈地凑上来唱道:
“通宝嫂,是个宝,生个崽,终不了老!”
这一唱麻烦又来了哩,似乎戳到了她的痛处,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几年前的点点滴滴好像又重现了。
在那个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的一天,冻得瑟瑟发抖的那个疯婆子被通宝用印花被裹回后,就一直哆哆嗦嗦地缩在屋角里,两只惊魂未定的眼睛游离不定地望着那吱吱作响的煤火。后来在通宝的细心呵护和照顾下,她的病慢慢地好了。尽管有点痴傻,但一个萝卜一个坑,两人相处得也算般配。在以后的日子里,两人夫唱妇随,迎着朝阳出去,踏着夕阳归来,十里八村的山道上留下了他俩一路的欢歌笑语,日子也过得有了点家的气氛。一年后,居然怀孕了,通宝的脸上从此就泛起了红晕,日子过得像活神仙似的,每逢晚上就在屋前拉上一段《刘海砍樵》。而通宝嫂就在旁边哼着,一个唱着“你是我的夫啦呵”,一个唱着“你是我的妻啦呵”,一家人过得红红光光。不久一个又白又胖的小家伙就来到了这低矮的土坯房里,模样和通宝好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从此通宝就做起了真正的爹……
但好景不长,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北风呼啸,大雪飘飘,床边火塘上的煤火吱吱地响着。床上的小家伙早已进入了梦乡,可就在这时,一颗微弱的流星从土坯房的上空划过。就在不经意间,通宝嫂的精神病又患了,她疯也似地一把拉开门,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口里不停地大喊着,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发着疯,以前的那一幕又如出一辙地惊现了。床上的孩子早已惊醒,便嚎啕大哭起来。通宝一下子就傻了眼,将火塘旁的印花被慌乱地掖了掖,就不顾一切地消失在雪地里。当他气急麻哈地抱着通宝嫂往回走的时候,只见一道火光从土坯房里陡地升起,亮明了一片天空。通宝嫂也似乎被一道强烈的雪光刺醒,全身一阵痉挛,疯也似地往土坯房的方向返回。村里老少男女提着水桶像一个个疯子子似的往火光冲天的地方跑去,但已无力回天,一切都已化为了灰烬了。
村民们长长地叹息着,使劲地摇着脑壳。这时,噼里啪啦的响声中,传来了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哀号,似乎刺破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空……
太阳已偏过了屋顶的上空,客人们酒醉饭饱后,很快就消失在村里的各条山间小道上。通宝嫂则木然地板着棺材板似的脸,步履如铅地背着讨米袋向土坯房哪个方向走去……
我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种麻辣辣的酸胀的感觉,心灵深处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地拷问着自己:
在如今这个浮躁而物质化的时代,我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情感似乎被这对萍水相逢的神智痴傻的露水夫妻所弱化,变得渺少而脆弱,总觉得心灵深处有一根长长的鞭子在抽打着,让我油然而生一种窒息般的痛楚,但又很难寻觅到一个理想的出口……
第六章
夏天收藏起焦躁的脸庞渐渐地隐退了。接下来,瑟瑟秋风露着冷俊的脸姗姗而来,天空下着小雨,淅淅沥沥地滴哒在心头。长久以来,困守在这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迷宫里,心凉似个秋,我真想跳出这个迷宫,但似乎缺乏某种内在的勇气,那失去棱角的激情早已变得形若枯槁。那周而复始的程序化了的工作,让我成了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灵魂在城市各个角落的上空游离,想找一个栖身之所去飘落,却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落脚点;那裹挟着尘埃的情感,洗去了旧埃,又添新尘;春风让我萌动,夏雨让我狂躁,秋凉让我心寒,冬雪让我空灵,想冲出这布满灰尘的城堡,却又误入了另一座现代化的立交桥,乃至心身分离,灵肉分隔……
想起堂客那声泪俱下的倾诉:前有因,后有果;不管怎样,儿子是无罪的,上天要惩罚就惩罚我吧,你心里若有疙瘩,憋得慌,就打开看看吧!
我颤抖着的手紧握着那张dna的鉴定书,心一会儿游离在城堡,一会儿又游离在立交桥。然而就是没有勇气去打开,只好悻悻然揣进了口袋……
就在这时,两鬓斑白的母亲在那端悲伤地说:“你回来一趟吧,你大伯这回真的去了。”
我的心陡地凉了,麻木地搁下了电话,怅然若失地望着窗外透着忧郁色的天空。远方的群山幽忧地起伏着,片片黄叶在空中旋转着,然后飘落在窗前的泥土里,开始着另一个生命的轮回……
在九曲回肠的盘旋公路上,汽车如老牛负重般吭哧吭哧地前行着,经过大约一个小时的颠簸后,如释重负般进入了那个四面环山的小小的山谷。一柱柱浓烟伴随着一声声铳声在孤寂的山间盘旋,然后化作一朵朵黑云沉甸甸地压在村里人的心上。大伯是村里煤矿有名的矿工,对地底下的每一块煤层有着儿女般的深情,又是村里有名的二胡手。然而长期的井下作业使得他的肺如地底下的的煤炭般乌黑漆亮。就这样,他带着六十年的辛酸与那地底下的煤炭去长相厮守,合二为一了……
小山村在云遮雾罩中显得更加庄重和肃穆,似乎每一片云雾都在极力地揉捏出一滴滴的小水珠。天空下起了绵绵的小雨,正无声无息地滴嗒在村里人的心窝里……
师公在锣鼓、唢呐、铳声所组合的悲凄氛围中咿呀咿呀地念着符咒,孝子们披着拖衣(一块披在后背的白布),围着那乌黑厚实的棺材在师公的带领下举着香,一圈圈地走着道场。每走一圈都是那样的沉重和酸痛,似乎能感受到伯父一生的沧桑,一走就是六十个圈,它寓意着伯父六十个生命的轮回,每一圈里都融入了晚辈对前辈沉重的思念和感怀,他的日子已走到了尽头,晚辈们还得继续去走完那九泉之下的故人的一个又一个悠长的心愿,沿着他们的足迹去走好人生的每一个轮回……
第七章
铳声划破了长空,长长的队伍缓缓地行走在阡陌小道上。堂哥端着伯父的灵牌踉踉跄跄地在前面走着。师公在不停地撒着灵米,在播种着绵远的希望与庇佑,通宝手里把着幡,亦步亦趋地跟着。在祖庙前面的空坪里,师公在神案上念念有词,孝子们虔诚地跪拜着苍天和灵牌,白色的拖衣在秋风中飘曳,像一片片白色的风帆,似乎在为那个即将入土为安的灵魂在超度,预备将他载入到另一个极乐的世界……
瑟瑟秋风吹落下一片片金黄的枯叶,一个生命的个体就在这样的生生死死、起起落落中轮回……
屋前的过道上摆满了一溜长长的宴席。男人们的脸被烧酒烫出了一脸的刚烈,堂客们被一碗碗的甜酒醉出了一脸的雀斑。师公们在声声咒语中祈请着已逝的各路先人,孝子们跪在供桌前祈祷着先人灵魂的安息!
铳声惊醒着山峦的雾气,丝丝小雨在空中飘洒,通宝却凄然地拉着二胡,哀婉的琴声让人心里酸酸的,逗得那群不知深浅的细伢子又凑上来瞧热闹,口里还不停地唱着:
“通宝通宝,是个宝,疯子女人也当宝!”
这一唱可惹怒了瓜瓢脸一瓢的怒气哩,通宝拿起打狗棍就像舞龙似的一顿乱挥,吓得那些细伢仔像老鼠见了猫,一个劲地乱窜。
村里的老人们马上就喊:
“通宝,发哪门子的宝气哩!大伙儿都晓得你想那疯婆子哩,细伢仔有口无心的,计较个么之哩!”
通宝一听就像霜打的茄子,悻悻然地罢了手,失神地坐在那儿拉起了二胡……
但那些个不甘寂寞的骚鸡公男人们又挑逗起是非来。
庆鸭子咂巴咂巴了一下嘴,就结结巴巴地说:“通—通—通宝,你—你—你是想那疯—疯—疯婆子身上的那块扣—肉—肉—肉皮哩!”
通宝摆出一副瓜瓢脸,恨恨地说:“你这个结巴崽呀,结巴什么哩,我是瞧她可怜哩?”
华水牯摸了摸脖背上那水牛牯似的项坨,高声大气地说:“通宝啊,你是咋个哄那疯婆子上的床哩,莫不是你霸的蛮,强迫的吧!”
通宝甩了一把鼻涕,顺手在鞋帮上抹了一把,然后顿了顿打狗棍,没好气地说:“谁像你这个骚牛牯呢?见了母的就发情,是她自各想跟我好哩!”
庆鸭子嫂立马两脚摆成八字型,呸地一声说:“吹牛皮不上税哩,她看中你哪哩?”
通宝两只黑眼球使劲地滚了一下,翻出白眼说:“她瞧我还是个人哩!”
这时华水牯嫂出来打着圆场说:“瞧你们这德行哩,把我通宝兄弟当宝耍哩!你们哪个比得上我这通宝兄弟哩。”
但这庆鸭子嫂似乎越说越起劲,两手插腰,摆开架势说:“你要真是一个男人哩,就去把那疯婆子抢回来哩!”
通宝胀红着脸,底气十足地说:“我就是等她回来哩!”
庆鸭子嫂打着哈哈说:“真是个宝哩,大白天做美梦哩!”
华水牯嫂赞赏似地说:好人会有好报的哩!
我不知就里,听得晕头转向的,就问华水牯嫂这通宝和通宝嫂到底是怎么了呢?后来华水牯嫂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地说,就在前一段时间里,村里来了一个牛贩子,到处的看呀,瞧呀,一条牛也没有相中,可当通宝讨了一天的米笑嘻嘻地回来推门一看,却傻了眼哩,只见屋里的通宝嫂不见了,急得通宝就到处喊,到处寻。但就是寻不到通宝嫂的踪影哩,惹得他哭了一通晚,眼睛也哭红了,肿得像个猪尿脬似的!一个月过去了,可这通宝嫂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家估摸是被那牛贩子相走了哩!
这时,那帮不知好歹的细伢崽又凑了过来,口里不停地哼着:
“通宝通宝,是个宝,拣个堂客,戴上个绿帽帽……”
还一边唱,一边不停地往通宝身上扔爆竹哩,气得通宝又发起了宝气哩,拿着打狗棍就像舞龙似的往细伢崽头上一顿乱挥!
大人们见那架势不对头,就挥动着拳头把那群细伢崽赶到了后背山上去了……
这时,师公们的咒符又念起来了,锣鼓咚咚嚓嚓地响起了,铳声又刺破了阴冷的苍穹。堂客们又一阵呜呀呜呀的吊着嗓子嚎起了丧,“都管”(村里掌管丧事的德高望重的人)爹就在喇叭里神气鼓响地吆喝着:
“孝子下跪啦!”
那些个拖着“拖衣”的孝子们就齐刷刷地跪在了地上。接下来,师公就开始请神了,手里拿着那红得照见人影的卦片,嘴里像发鸡瘟似的念念有词:菩萨保佑哩,各路先人显灵哩,开个宝卦啦,保我们的孝家子孙平安哩!嘭的一声,卦块就落地了,大家定晴一看,刚好一正一反,是个宝卦呢?
孝子们提心吊胆的心一下子就松了许多,而坐在旁边的通宝却呆若木鸡地望着,傻嘻嘻地说:
“好福哩!有一大溜的子孙来送终和哭丧哩。”
这时,那些个窜入后背山坡的细伢子们又拿着爆竹一路的放,一路的唱着:
“通宝通宝,是个宝,养个崽,终不了老!”
这一唱突地刮起了瓜瓢脸通宝一脸的乌云哩,陡地撕开了他身上的块那烂疮疤,脸黑得像木炭似的气喘吁吁地说:
“你爹娘养你们这些个报应崽顶个屁用哩!”
他这一骂可招来了祸哩,好像扯烂了一个烂线团哩。
庆鸭子嫂就摆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一口抢白说:
“你这个宝,连一个报应崽都没有哩,到时谁给你送终呢?”
通宝那瓜瓢似的脸上好像涨满了一瓢的怒水哩,额上青筋一鼓一鼓的,顿着打狗棍说:
“养个报应崽算个俅呢?”
这时铳声又响起了,堂客们咿呀咿呀的哭丧声又开场了,锣鼓咚咚嚓嚓地敲起了,一阵阵的爆竹声炸腾起一圈圈的浓烟。在巨大的黑幕下,只见通宝嫂带着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伢子出现在大家的面前,惊得大家的情绪一下子情绪高涨起来。而当大家正在纳闷中未缓过神的时候,只见那青年伢子扑嗵一声就跪在了瓜瓢脸前面,声泪俱下地说:
“通宝叔,你是我娘的恩人哩,你就是我的亲爹哩!我是能为你养老送终的哩!”
此时此刻,在场的村民们一个一个就像被鞭子抽打了似的……
……
我愕然地站着,心灵里跳动着某种强烈的震颤,感觉到灵魂深处的那根长长的鞭子在空中划了一根弧线。然后重重地落在了它应该落下的地方,天灵盖上似乎有一丝灵光闪过,一道长长的鞭痕已深深地烙下,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了裤袋,顷刻,眼前飘起了无数白色的纸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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