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这几天忙着栽枣树，因而不得不将弟弟的小毛丫托付给我和妹妹照管。等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回来，夜幕笼罩了大地，空中又飘斜着牛毛细雨。

担心小毛丫感冒，再者母亲实在疲惫至极，妹妹建议在此歇息一个晚上，明早吃过饭再去继父家不迟。母亲说多少年没有和我们围炕睡了，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那么她就留下来，和我们拉拉家常，也好谈谈一些旧事。

“妈，您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哄逗着小毛丫问正在洗脸的母亲。

“三月二十四。很平常啊！”母亲怔住，没有发觉我的异样。

“爸爸的生日是哪天？”我浅笑着，忍不住提醒她。

“啊！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忽略了？”母亲仿佛从梦中惊醒，忙停下梳头的手。

“难怪前几天我见到了他，以为是清明了，他让我给你爷爷奶奶上坟，要么就是嫌弃我没给小毛丫过生，原来他……”妈妈刚才的情绪还十分饱和，这一下竟然转变到了低谷。

“你爸爸生前总是为大家着想。直至最后为了我，不惜葬送自己的性命……现在亦是如此——去了阴间仍然将自己置之度外……”每提起父亲的点滴，母亲自然酸楚不已。

“妈，别难过了，爸爸要是看见您这个样子，一定会责罚我们的。”妹妹搀扶着她，半躺在沙发。

“你爸爸那么疼你们，怎么舍得责罚呢？”说到这里，母亲不由长叹一声：“就是他走时太年轻了……他说过和我要过活到头发白，胡子长，还说要送他的孙子孙女上学……可他，哄骗了我整整二十二年……”

“说点高兴的吧！您当初究竟怎么认识爸爸的？”大势已去，妹妹明白妈妈不计较，却还是转换了话题。

“那是个清明的下午。比今年的春天来的早些，我穿着红格子上衣，兰卡机裤子，红条绒的方口鞋。捧着一本毛主[xi]语录，来到操场上背诵。不远处，你爸爸和几个同学打篮球。其实我根本没有注意他，是他的篮球踢到了我脚下。等我抬起头，他透彻如泉的双眸，阳光的笑脸，矫健的英姿，一米八的个头，穿着时下流行的纯白色的确良衬衫款款而来。天啊！这么一个俊逸的男孩，不正是我梦中的白马王子吗？我立刻就惊呆了！尤其是他谈吐不凡的举止，一下打动了我的芳心。”

搁置往常，奔波劳碌的母亲没有多余的时间给我们讲她和父亲的故事，这刻闲暇，她便兴致勃勃拉开了她甜蜜的回忆。

“从这以后，我就侧面打听他是属于哪系哪届，得知他和我同届不同系，我开始走出教室默默关注他。我那时扎着两个麻花辫，长的端庄高挑，俗称校花，大家一致总结我文武双全。没有想到你父亲更胜我一筹。只是他不刻意表露罢了。他看起来腼腆，老实，想象力却丰富的多，也极有内涵。他写的诗歌没有哪个人能比上，他的珠算丝毫不差，他的俄语学的特出众，他的毛笔字龙飞凤舞……就连他的衣服也搭配的黑白分明，清爽无暇。”母亲说起父亲的优点，简直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要想他看我一眼那是不可能的。他的家境贫寒，兄弟姐们又多，就是做梦也不敢和我相交，至于对我有非分之想，更是不能奢望，也奢望不起的。但我知道，你父亲内心深处非常喜欢我。你外公那时做生意，兄姐七个，我是家中的最小。可想而知，你外婆是多么的呵护我。可我为了你父亲，竟然不顾女孩的矜持公然顶撞你外公！这下捅娄子了，你舅舅，姨妈们纷纷数落我，且将我关在家里，试图斩断和你父亲的联系。我表明了心迹，并说我就认定你父亲了，这辈子非他不嫁！你外公气得跳起脚骂我是疯丫头，但真正的疯是体现在追你父亲的所作所为上。”母亲苦笑着接过妹妹递过来的水，一口气喝完。

“妈，床上暖和。抱着你的宝贝孙女，让她也听听你和爸爸刻骨铭心的爱情……”。怕母亲冷，示意妹妹过来。

拉上窗帘，隔住屋外的凄风苦雨，取出花生瓜子，糖果，泡好一杯香茶，气氛顿时高涨。围着亲爱而苍老的母亲，聆听她和父亲伟大的传奇，倍感温情融融。

“学校的流言蜚语一拨接一拨传到你外公耳根边，眼看就要毕业，那时不像今天考试。一般都是推荐。同学中暗恋的有几对，他们私下约定不念书了就结合。我也是这个打算。可你父亲的眼睛不再明亮了，他深邃凝重的眼神越来越让我望不到底。先前还和我热情激昂讨论毕业的出路和对人生的见解，遭到你外公的阻扰和你外婆的反对后，他逐渐躲避我，并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甚至连他钟情的篮球也不打了。有天下课，我拦住他，问他为什么要排斥我？他低头就走。我急了，拉扯住他的衣角，问他是不喜欢我还是喜欢不起？他说了一句明知故问坚定了我要嫁他的决心。”

“你外公死也不同意我和你父亲结合。还说要打断我的腿。我的小姐脾气无疑爆发，一气之下，我用剪刀剪掉了你大姨精心织的棉布，摔了梭子，扔了鞋底！你外婆让我给你外公道歉认错，我始终不肯，还求你三舅放我出去。你三舅怜惜我娇贵的身子骨，背着所有人偷偷给我开了门。我撒腿就跑，一口气跑了八里路，一直跑到你父亲面前！”也许是母亲的记性不错，或者是她真的爱父亲，这刻的她，幸福从心里蔓延到脸上。

“您跑出来准备私奔啊？就不怕父亲不接受你了，你转身回去继续挨外公变本加厉的打骂？”我想不通母亲怎么有那么大的勇气和胆量？她才十九岁啊，难道是父亲无穷的魅力诱惑着她？不，应该是彻底征服了她。

“年轻，冲动的像头小牛犊，那有心思计后果？”母亲抿了一下嘴，拍着她的乖孙女，接着上面的话茬：“单纯的我只想很快见到你父亲，想扑在他怀里的想法倒没有。从校门各分东西后，他在大队的窑里当会计，一年多来就睡在那个冰冷潮湿的地上，吃的是玉米蒸的窝窝头，红薯蒸的硬疙瘩。他时不时深情而激动地斜视我，完全没有顾及他自己的窘迫，可我伤心的早已泪流满面。”

哭了一阵，我说到我们的主题，他问我该怎么办？我说要打发媒人提亲。不管怎么，我也是名门闺秀。一个星期后，你三妗子给我找了她的父亲说媒。我忍耐着，等待着，你父亲期间没有找过我，他之用心念叨着我，只用他的笔写着对我的思念。麻缠来去，你外公和你外婆还是坚决不同意的口气。这时候，又是一年后的清明了。和我同龄的女孩都出嫁了，村里剩下我这只受伤的孤雁。我再也不管什么小姐的身份，也不管什么体统，我借了一辆自行车，像我上次那样，一口气骑到你父亲面前。不过，这次，我铁了心了。我见了你的爷爷奶奶，大伯大妈，又下地帮忙干活。和你父亲一起玩大的根旺叔，纪仓叔都是五一集体结婚。我和你父亲商量，选在五月五。

“你就是那样走过门的？”母亲的具体底细我们不知，别人也从未对我们说过。

“结婚那天，你外公和外婆宣布和我断绝关系，至此我不再是他们的女儿。你大舅，二舅、四舅，包括你大姨，二姨，几乎吓的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唯独你三舅例外。可他也只能赶着毛驴送我一程。你奶奶给我纳了一床铺盖，就那样家徒四壁，空空如也迎我进门了。晚上，望着闪烁的煤油灯燃烧，枕着你父亲踏实结实的臂弯，即使再穷再苦，我也不怕。我此生心满意足了，我爱他，就要跟他。我为我的选择不后悔……”

“你真的没有后悔过吗？”我有点不置可否。

“你是第二年的六月一日出生的，也就是阴历的五月初四。尽管我翻滚在炕，痛得死去活来，可当对门的嫂子抱着你这个粉红的小肉球给我看时，我抓紧你父亲的手，感觉天大的苦都值得受。我为我爱的人生孩子，有什么怨言呢？你父亲说到做到了，他体贴入微的没法言喻，不许我用冷水洗，不许我干重活，家里家外的他一概包揽，且包揽到底。就是因为他没辜负我对他的爱，你外公和你外婆在你满月那天，才承认了我和你爸爸的婚姻。”

“你爷爷担着担子，领着你父亲从河南逃荒而来，没有分文的家底。第三年，我们的苦日子才算真正开始了。人家吃麦面馒头，我们连吃玉米的窝窝头也少的可怜。今个靠对门救济，明个靠邻居扶帮，在这节骨眼上，你父亲的腰因从树上摔下，引发了风湿，成了腰椎间盘突出。贫穷的凄苦没能压垮他，精神世界却饱受折磨。他的腰此后就佝偻着，医生说不能打他心爱的篮球了，也不能抢重活干……我再次有了身孕，日子勉强维持到孩子一岁，活泼的孩子才说学会叫爸爸，就被病魔夺去了小小的生命。你父亲瞬间被打击的一蹶不振。那时没有避孕措施，我又怀上了，这次真的是穷途末路了，借也没处借，还也还不了。我去了学校教书，在卫生所当过护士，只要能给家里挣点补贴，什么都干。回家后，烟熏火燎的灶房有我消瘦的身形，漆黑一片的地里，有我辛苦劳作的身影，你父亲抱着我，常常泪如雨下，一再说委屈我了，对不起之类的愧疚话。我捂着他的嘴，说我们会熬过去的。我们要经得起老天的考验，任何时候，我们的爱情都要忠贞不渝，我们拉钩说过永不分手！”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母亲和父亲的日子在走，感情也在走。

“我们本决定把这个孩子给人。你外婆听说后，来的及时。她说这个孩子和她的生日是同一天，这孩子既然和她有缘，以后就由她抚养。你父亲感动的匆忙给你外婆下跪，磕头。你外公紧跟着进来，他说看在你父亲善待他们女儿的份上，愿意伸出手拉扯我们一把。他把他卖凉粉的手艺传给了我。在他的资助下，我们的经济很快起死回生。彩玲是老大的名字，意思是我们的孩子要冰雪聪明，机灵，还有一层，是我们七彩生活的起步。彩虹的寓意是磨难过后，我们必定霞光漫天。只有彼此相知相惜了，我们的感情才得以牢固不破。我们咬着牙，挺着，撑着，十年里，我们已积攒了一笔不小的存款。”

“八五年，我们盘算盖房。两个窑洞，三间木料房，是你父亲和我的全部心血。八六年，我说不行，得为你父亲生个儿子，农活繁重，你们是女儿身，弱不禁风。你父亲不允许我再受苦，他说这辈子已经够难为我了，怎能雪上加霜，怎能看着我的肉被他一块一块割下来，这让他于心何忍？可我不听劝，悄悄让我昔日要好的同学取了环……八七年，你弟弟出生了。取名亮亮，量量，前途光亮也好，无量也罢，我这辈子无悔就行了……”

妈妈浑浊的泪从腮边落下，妹妹也不时揉眼睛。小毛丫疯闹了一天，香甜地睡着了。妹妹递给母亲擦泪的纸巾在增多，我的枕巾则滴满了殷红的鲜血。

“每年大队评比五好家庭，模范丈夫，皆是咱们家的份。不论遭遇到多么大的不幸，我们的感情没有出现分歧，裂痕，你父亲没有骂过我，一次也没有！更不要说动用暴力。四个妯娌，不，双方兄弟姊妹十四个中，我们出类拔萃，我们崭露头角，大家的目光由最初的羡慕到妒忌，又从同情到落井下石，风平浪静，云消雾散了，他们垂涎三尺，且无不佩服的五体投地。加上你父亲学识渊博，待人平和，做事恭谦，一如既往为他们排忧解难，他们拍手为我们叫好的同时，情不自禁肃然起敬。”

“我们有了逞心如意的儿女，我们有了梦寐以求的大房子，我们目前什么也不缺了，于是，我和你父亲重新捡拾起了我们的爱好。村里人的红白事，他拿起了他的毛笔，在礼房任职。大队的会计空缺，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也是他的特长，他是最佳人选，他的细心百里挑一，这点无可厚非，无容置疑。我唱起了流行歌，照相，钩毛衣，给你们缝制新衣物，并时刻教导你们姊妹三个搞好团结。我以为，这辈子我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我以为，我和你父亲会牵着手偎依到老……”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我们的亲密无间从未减少。九六年的冬天，你父亲对我说，玲儿结婚生女了，虹儿教书挣了银子，亮儿还小，来年春暖花开，我们放松一下，一起去省城旅游怎么样？我说好啊，他曾经郑重承诺，出国留学为我写最美的诗。出不了国，出了村，出了镇，出了县也作数。他说把队里这笔账交过，他想习文。半辈子没写诗，他的手都有点生涩了。我说，该为我写诗了，将来也好给孩子留纪念。正说的尽兴，他突然问，娃她妈，来生你还跟我不？我说真要有来生，我还像十九岁的那个春天，骑着自行车一口气跑到他身边。他问这么苦累，我跟他没过活够吗？我说他是我的第一，也是他的最后啊！他说我的爱太执着，忠贞，伟大，深厚，他砸了骨头买了血也还不起我。我说不用还，不离开，不抛弃我就感激不尽了！轮他捂我的嘴了，他那次眼里流淌的泪晶莹，剔透。直叫我无限感怀。我绝没有想过，他这次是告别，也没有想过，他的话成了临终遗言……”

母亲泣不成声。她对着床头父亲的遗像，说这张照片是去省城看病，为了安慰父亲的糟糕状态，她硬拽着父亲去动物园门口拍的，这下倒好，成了父亲留给他的唯一……他们的结婚证早让我们玩着撕扯掉了，父亲最终没能为她写诗，但她不遗憾。他把他们的结晶留在了世上，他把他们的恩爱留在了心里，他把他们那份相爱的真挚留在了人间，他把他的精神传承给了我们……

“妈，时至今日，您还在恨着爸爸吗？”我问。

“为什么要恨呢？我从来没有恨过，连老天我也没恨过。相反，我很感谢你父亲，是他给了我爱的力量，是他让我的生命绚丽多彩，是他燃起了我对生活的希望，是他让我的梦一再实现，尽管结局凄美，但我们从一而终，也算完美人生的一种……”母亲笑了。她是为父亲坚强的活着，她为父亲等来了孙女，她还要替父亲去学校接送孩子。

“妈，父亲松开您的手时，到底说了什么？”妹妹问。

“酒醉的司机开着车朝我横冲直撞过来时，我心里清楚意识到，我的性命完结了，绝无回天之术。你父亲离我有十几米远，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跑？冲？还是飞？抑或他巴结讨好了阎王？我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随后有二三分钟，就看见你父亲倒在血泊中了。我浑身筛糠，竟不会走路了，我倒在地上几乎是爬过去的，等我像蜗牛一样慢慢爬到他身边，他说不出话，流不出泪，只挣扎着，拼着仅有的一丝力气望着我……那眼里，先是绝望，继而是第一次在校园的操场上看我的眼神，接下来是和我结婚时的眼神。我能看透，纯属满足的那种，可我不满足，不满足……”

“路上空无一人，我大声哭喊着，求他不要走，求他不要撂下我，求他醒来……他慢慢闭上眼睛，他的手软绵绵地垂了下来，我竭斯底里地哭喊，狂叫，却无济于事。到医院就是你们见到我昏迷，语无伦次的疯乱状况了。”

“妈，您知道爸爸去了哪里？”我问。母亲无奈，无望地摇摇头。

“您一共生了四个孩子，其中一个不见了，爸爸是去找她了。放心，爸爸找到会通知您的。您也让他放心，管好您的孙女，领导着我们向前走，这样才不辜负他的期望。”

这么多年，没人触及母亲的心伤，我们今夜却将她剥离的赤luo裸。母亲，桃花红了，梨花白了，油菜花金黄灿灿，我们明知您的伤口无法愈合，但我们相信你为了父亲的爱，会把您的生命延续到我们以及你的外孙，孙女身上。父亲为了您可以义无反顾地死，那么您也应该回报他，为他好好重生，为他重活。

万紫千红，芳草萋萋，您的孙女出生在风筝飞满天的三月三，紫菁这个名字不正是表达了你们全部的心意吗？父亲今生不会为你写诗了，我们却可以为你们写历史，我会让你们的子孙永远记住，这个春天，有个惊世绝恋的爱情故事，这个清明，有个女孩对男孩说，生不分开，这个男孩对女孩说，死不放弃！

后记：从天黑诉说倾谈到凌晨两点，困乏的母亲终于沉沉睡去。关闭电脑的时候，恰好看到烟雨征文初恋下面的一段话。来烟雨五年，写过父母许多，这次特意向母亲了解的这么详细，一不为名利，二不为稿费，三不为点击率，只想借这个平台放飞这份真实而又辛酸的情感。二月五日是母亲的生日，三月二十四是父亲的生日，过几天又是弟弟女儿的生日，趁着清明，趁着母亲和父亲一见钟情的纪念日，为他们留下平铺直叙的文字，以慰藉我们惺惺相惜的心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