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

孤苦的姨娘死了,临终时她死死攥着我的手,吃力地呼喊着我的名字,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似有许多话要对我说,但一句话未说,一滴眼泪落下,头向着我的臂腕一歪,就过去了。我感到撕肝裂肺般痛疼。

事后,我知道了一切,我象一头疯牛,想把一切撞翻,然而一切都已过去,我只能跪在姨娘的坟头，深深地叫上一声亲娘。

１９６８年的初春，一个不知名的小镇，来了三名男知青,其中一人非常英俊,特别引人注目,“看那系长围巾的,多好看,多白净,象电影明星”　“我看更象电影里的五四青年!”姑娘们,小媳妇们一边议论,一边目不转睛地观看,小伙子走远了,还留下一片啧啧声。

英俊、漂亮的小伙子叫罗杰,就住在姨娘家巷子的那头。那一年,姨娘刚高中毕业,在村办小学任教。一天,罗杰拖着沉重的身体收工回来,放学回家的姨娘走在前面,那闪亮的秀发,白底紫花的连衣裙,苗条的身材,白晰的肌肤,　使他眼前突然一亮:“噢,好一朵漂亮的水仙花。”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赶在前面,回头观望,不由得惊异不止:“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姨娘抬头望去,由不得吃了一吓,“哪来的宝玉。”

又相遇了,他含笑点头，并朝她走了过来,“拿的什么好书,借我看一下好吗?”他微笑着说,“红楼梦。”她不好意思地把手中的书拿给他看,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就这样,他们成了“熟人。”从此,这段通往学校的必经之路,成了两人见面、交谈的快乐驿站。

一个春雨濛濛的星期天，悠扬、宛转的箫声，和着细雨轻风，从罗杰的住处，飘扬到姨娘的院子里，弥漫进她的心灵深处，仿佛她的魂灵，也随着悠扬的笛声弥漫在碧绿的树梢，弥漫在绿色的田野,弥漫在白蒙蒙的云雨里．．．．．．

晚上，罗杰手拿长箫，第一次出现在姨娘的家中，“茵茵，借我一本〈毛泽东选集〉好吗？”“你箫吹得真好，”姨娘一边拿书，一边兴奋地说，“你要是喜欢，我现在就吹给你听。”他很高兴说。

悠扬的箫声,立刻使姨娘和周围的空气颤动，姨娘出神地盯着他看，“这么美妙的乐曲,真出自眼前这漂亮的小伙子和这小小箫管吗?”。“他不仅让人喜爱,更让人敬佩呢。”　

以后又有许多这样的日子，他们在一起，谈音乐，谈艺术，谈人生，谈理想和抱负，渐渐地,他们感到,谁也离不开谁了。

冬去春来,又是一个花好月圆的夜晚,金黄的油菜花散发着迷人的甜香,绿油油的麦苗让人陶醉，“我整天沐浴在你的爱中,欢乐的歌声似溪水,在心中流动,我走到那儿,那儿就是一路歌声。”罗杰吹箫，姨娘即兴唱起了心中的歌，月光含笑地洒在大地上，哗啦啦的溪流为他们拍手鼓掌，　末了，罗杰的手情不自禁，揽在姨娘的纤腰，姨娘不自觉地偎在他的身傍,他们沉醉在这迷人的月夜里。

“茵，我爱你，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从野外回来,姨娘失眠了,巨大的幸福,象电流一样一阵阵地,使她颤抖,　就要分手时,罗杰突然对她说,并发狂似地吻她,她感到两腿发软,　幸福的热浪使她不能自制,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异性,这种感觉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情不自禁地又哼唱起来“我整天沐浴在你的爱中……在我脸上,人们能看到金色的爱情…..这是一条宽广的大道,写满了我们爱的歌谣……”

正当他们遨游在甜美的爱河中时，姨娘的父亲一夜之间成了叛徒、特务，姨娘也成了叛徒的女儿,当然，也不能在学校教学了,老校长怕耽搁孩子们的工课,多说了两句，差点挨了批斗。

看着父亲被批斗，辱骂，姨娘心如刀绞，无能为力，她的心都要粹了,只有和罗杰在一起，她那伤痛的心，才能得到慰藉。

父亲被关进了牛棚,批斗得更厉害了,　亲戚朋友也避之不及,　但更令她失望的,是罗杰的表现。

那一次，在姨娘家里，罗杰正热烈地吻着她的双唇，忽然听见街上造反派的吆喝声,吓得他急忙躲藏到柴草堆后面。

夏日,一个阴云密布的晚上,他们正偎依在野外,突然有人朝他们走来,罗杰一把推开她,迅速地跑掉了。

姨娘哭了一个晚上,决定离开罗杰,可是经不起罗杰的软缠硬磨、山盟海誓。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罗杰跪在姨娘的面前,咬破手指写了血书,今生今世不辜负姨娘。就是那一夜他们俩做了不该做的事。

正当姨娘沉浸于爱的幸福中时，恶运正悄悄地走来。

村支书的女儿春花看中了罗杰，让队长前来提亲，并开出条件，只要罗杰同意，他们就可以一同进城当工人。开始，罗杰很坚决地回绝了，接着来的都是粗活累活，他受到了队长的刁难和白眼。就这样，一边是叛徒的女儿，一边是支书的千金，罗杰动摇了。可就在这时姨娘怀孕了。

罗杰得知姨娘怀孕，显出很痛苦的神态，半天说不出话来，姨娘本来很害怕这件事，然而，看见罗杰这样，不由得抱住罗杰狂吻起来，“亲爱的，我爱你，爱你，爱你．．．．．”姨娘激动得浑身颤抖，两眼挂着泪花。

两个星期,没有见到罗杰了,姨娘焦虑不安,深夜,她独自徘徊在他们第一次,也是多次共同走过的路上,“我的心跟着你走啊,心跟着你走,一步一步都是忧愁,我不愿抬头;　我的心跟着你走啊,心跟着你走,我失去了灵魂,象个木偶;我的心跟着你走啊,心跟着你走,孤孤单单,好难受;　我的心跟着你走啊,心跟着你走,北风中也有我的怒吼;　我的心跟着你走啊,心跟着你走,日日夜夜梦里和你牵手;　我的心跟着你走啊,心跟着你走,怕连累你,不敢靠近你的门口;”

这天夜晚，罗杰约了姨娘，两个人走在树林里。本来他打算把队长提亲的事告诉她的，但面对姨娘那憔悴而多情的脸,他迟疑了，情不自禁地把姨娘紧紧抱在怀里。一阵强烈的电流，通过罗杰的手传遍姨娘的全身，她双腿一软倒在罗杰的怀里，从未有过的幸福使她呼吸急促，他们紧紧抱在了一起，一起向下坠落……

夜里,罗杰失眠了,在爱情和前途面前他犹豫不决。一年多来,他们是真心相爱的,怎能说忘就忘呢?他摊开纸笔写道:“茵茵,亲爱的小妹:　”唉,写些什么呢,写自己的思念?写自己的彷徨?写自己的苦闷和忧伤?他把纸揉作一团,他伏在桌上哭出声来。

罗杰终于成了支书的女婿，并和春花双双进城当了工人。姨娘这个叛徒的女儿，却蒙在鼓里。

一天,姨娘去牛棚里看望父亲,造反派的一个小头目,恬不知耻地说,“洛茵茵,嫁给我吧,只要你答应,我会好好照顾老岳丈的,不然,让你哭都哭不出匀调来。”姨娘气得浑身哆嗦,半天说不出话来,又听见旁边有人说：“哼,罗杰,那小子倒臭美,老子快到手的工人,一夜之间让他给挤去了,这小子又得美女又进城，真他妈的走运。”

“罗杰和支书的女儿春花结婚,远走高飞了!”房东大婶大声地说。姨娘觉得天旋地转,她不知道自已是怎样,从罗杰原来的住处出来,又是怎样走回家的,　她哭哭笑笑,抱着罗杰送给她的箫,昏倒在上……

姨娘的父亲被折磨死了,姨娘整日以泪洗面。有一天,造反派的小头目,来到姨娘家,威逼姨娘和她结婚,姨娘指着自已的肚子说,“我孩子都有了,结什么婚?”小头目恼羞成怒,“谁干的!?谁干的!?”

姨娘未婚而孕,不仅成了头号新闻,而且成了造反派批斗的对象,他们一个劲地追问男方是谁,姨娘紧闭其口。他们在姨娘脖子上,挂一串破鞋,让其游街示众,围观的群众,大多是女人和孩子,他们直往姨娘身上吐唾沫,扔石子,更有甚者竟走上前去打姨娘的脸,好象姨娘丢的是她们的人,只有这样才显得她们高贵和圣洁。

冬天的夜，显得特别寒冷，人们早早地就入睡了，姨娘一个人奔走在这寒风中，她紧张得浑身冒汗，她能承受这寒风的冷，但邻里乡亲的冷嘲热讽,她实在承受不了。“再见了,罗杰!再见了,养育我的这片热土….”她脸上挂满了泪水,一口气跑了二十多里，逃到了山里,在呼呼的寒风中,对着空中高喊:　“父亲,母亲,不孝的女儿随您二老来了”径直跳下了山涯,她感到心脏一下子掉了出来,身子失重似的,落入万丈深渊,“这下完了,全了结了!”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感到一片漆黑,浑身捆绑似的痛疼,肚子里象有小手、小脚在抓她、踢她,她苏醒了,她没有死,她落在了一棵树杈上,她伤心地大哭起来,不知道哭了多久,眼泪哭干了,眼前一片模糊,而肚子里仍有小手小脚在抓她、踢她,“我要生下这个孩子!唉,生下这个孩子让他怎样活呀?”她又昏了过去。

当我的养父养母,从树上救下姨娘时,一看是个孕妇,吃了一惊,后来知道了姨娘的身世,暗暗窃喜，原来他们老两口无儿无女,“哦,这是上天赐予我们的孩子呀!”。

姨娘在极度痛苦中生下了我这个儿子,就被剥夺了做母亲的权利,从此她就是我的姨娘,在我长到一岁时,她又被迫离开了我。

后来,姨娘的父亲平反昭雪了,政府找到姨娘,让她重新回学校去,被姨娘谢绝了，“十年生死两茫茫，物是人非梦一场，可喜最是父昭雪，安得平生慰愁肠。”

姨娘独自住在一个山村里,离我家有二十多里路,从我记事起,身上的衣服、鞋帽,几乎都是姨娘给的,那时,只觉得这个年轻、好看的姨娘比自己的亲娘还要亲,谁知她就是我的亲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