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朵收拾着行李，一件一件地，似乎每样都凝聚了她难忘的回忆和深刻的情感。这双鞋子还可以再穿一段时间，这件棉衣也还是八成新，都带过去么？朵朵在犹疑。朵朵已经决定离开这座城市，离开那个不能爱不能恨的人。可是，这些东西带过去，不是会让自己睹物思人吗？何必让自己受罪呢？但它们并没有错啊。还是带过去吧。那里的物价比这里贵，还是带过去吧，带过去吧。

那双鞋子和那件棉衣都是一个姓邹的男人送给她的。冬天的时候格外的寒冷，邹民就没有征得朵朵的同意跑到市场上给她买了一双鞋子和一件棉衣。他们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邹民把鞋子和棉衣送给了朵朵。他知道朵朵家庭条件不好，说是喜欢去年的旧衣服，其实是舍不得买。朵朵知道不能拒绝，一旦拒绝，更会在外人面前“表演”他们的暖昧。朵朵乖乖地接受了他的情谊，并用眼神表示感谢，只有感谢。

“朵朵，你不要怕我，我永远爱着你。”是邹民的信息。朵朵没有理睬。朵朵知道，永远其实一点都不远。它总在大家不想结束的时候结束。最远的永远都是美好的憧憬。

朵朵是一名大四的学生，长相一般，并没有什么特别迷人的地方。要脸蛋没有脸蛋，要身材没有身材。她从不期望所谓的轰轰烈烈的爱恋，她只会和很多很多的灰姑娘一样，当一份感情摆在自己的面前，好好地珍惜，不会有太多的奢望。朵朵在大二的时候谈过一次恋爱，但一年之后由于性格不合而分手。那次恋爱很干脆。虽然分手之后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可是并没有遗留太多的内伤。朵朵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孩，这点胜过很多人。朵朵把心思都放在了修炼内功上，看很多很多的书，包括同学不敢瞻仰的美学和哲学，慵懒的时候，还喜欢写一点文字。她的文字，散发着淡淡的哀愁。

暑假的时候，老师推荐她到报社实习。在一次聚餐中，老师请了一些报社的编辑和名流给她认识。他们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而且都是男人。在饭桌上，朵朵不声不响地坐着，除了说一点礼貌性的客套话，并没有表现她开朗的一面。她静静地听着他们高谈阔论，激扬文字。偶尔默默地点点头，并配合地说些佩服他们的话。她在很多的陌生人眼里，单纯地像一张白纸。但是在这种场合，她不能给老师丢脸。在那堆男人中间，有一个就是邹民。

邹民是文化局的办公室主任，四十岁，正值“男人一枝花”年龄。高高瘦瘦，整个儒雅的文人。听老师介绍，他是有名的诗人和评论家。乍从表面上看，他是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但话从他的嘴里说出，可以很强烈地感觉到，他是一个有个性有激情的人。四十年的生活和苍桑并没有磨掉他的棱角，他就像是一颗重重的石头，给世俗这个平静的湖砸开层层涟漪，但他总是能把大家逗笑，话说到他们的心坎上。即使这样，第一次见面对于朵朵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邹民让她想到，一个怀才不遇的男人，是的，一个在浮躁的世俗时代怀才不遇的男人，内心满是苦闷和落魄，他非常需要别人的倾听和理解，所以，吃饭的时候，最有激情发表议论的就是他。

“明天你跟我去县城一趟，喜好文学的人呆在办公室学不到什么东西，你需要走出去，呼吸新的空气，补充新的血液。那些理论你在课堂上已经学到很多了。我带你到生活的基层走走，让你开开眼界。”后来才知道，那个报社的编辑没有时间，老师就把朵朵这个实习生推荐给了邹民。邹民的工作不是很忙，一边带朵朵实习（写作、采访），一边游山玩水，可谓一举两得。对于老师的要求，邹民爽快地答应了。

和一个男人出去实习，朵朵不是没有顾虑，但老师向她保证。邹民值得信赖，而且男人都很重视朋友，老师做朵朵的靠山，朵朵可以放心，充分利用跟着邹民的机会学点东西。

在一个暑假的清晨，朵朵就挎着一个包跟邹民坐车，一起到了县城。湖南的小县城都很秀丽，一点都不缺少风情。朵朵也是很喜欢旅行的，借这个实习的机会，她可以免费旅游不少地方，一想到这里，她就暗暗地高兴。一路上，她礼貌地称呼邹民为邹老师。邹老师就直接叫她朵朵，刚开始朵朵听得很别扭，可邹民带她和他的那些朋友（一些政府官员、文化名人）见面时，他总是很自然地说：“她的老师把她交给我，充分说明了她对我的信任，我不能辜负她的信任。虽然我不知道朵朵是不是成材的料，但她就像我的女儿一样，我有责任照顾好她，让她在短短的两个月里学到一点东西。”既然他把她当女儿一样看待，叫她朵朵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久而久之，朵朵习惯了邹民叫她朵朵，朵朵则亲切地称呼邹民为邹老师。

朵朵全身上下，有两点比较引人注意。第一个是“小”，二十岁的大姑娘居然还是可爱的娃娃脸，即使她穿一些比较成熟的衣服走到外面，别人都会只把她当作孩子，加上身材娇小，很容易引起男生的怜惜。但这只是从理论上说，在现实生活中，朵朵其实并没有很好的异性缘。第二个是“娇”，朵朵出生的家庭贫苦，爸爸妈妈很疼她，但要求严格，并没有宠溺，穿着都很一般。可在大家眼里，她就是一个千金小姐。不是朵朵不独立，而是声音嗲嗲的。不是朵朵故意嗲，而是声音就那特质。就这两点，朵朵经常引起大家的“误会”。“你读初三还是初二？”“你的家庭环境肯定很好吧？”“你一定要小心噢，你那么单纯，最容易被人家骗了。”很少人会相信朵朵的内心成熟，很少人相信朵朵可以自己保护自己。不过这有一个好处，不管走到哪里，朵朵都有人疼爱。

在那趟旅行中，邹民带着朵朵去采访。三天的时光，没有发生很特别的事情。但她不知道，有两件事情在邹民心中泛起了涟漪。县城有一条河，河上有一条吊桥，方便行人从河的这边走到河的那边。其他人都走在前面，朵朵和邹民走在后面，朵朵又走在邹民的前面。朵朵的小脑一点都不发达，平衡力很是差劲，高中学溜冰的时候就摔坏了手腕，一个星期都不能自己洗衣服。但朵朵还是强迫自己慢慢地走，小心一点，总会走过去的。可是，没走两步，朵朵就走得东倒西歪。加上吊桥离河面有一定的高度，朵朵感到一阵眩晕。就在那个时候，走在后面的邹民抓住了朵朵的手腕，帮助她稳好身子。在长达二百米的桥程中，邹民就那样牵着朵朵的手把她安全地护送到岸。在朵朵眼里，邹民的举动并没有什么不妥。老师与学生的牵手，在那种特殊的情况下，一点都没有什么特别。可邹民觉得，朵朵实在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女孩，单纯地像一张白纸，娇弱地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猫咪。他在众人面前说朵朵就像他女儿那般只是圈子流行的幌子，他是一个男人，更何况是一个风流倜傥的男人。朵朵的纯真和娇柔就像三月的春雷惊醒了他多年沉寂的激情，那种激情，只有在二三十岁正当风华正茂的时候有过。

在回来的路上，邹民跟朵朵随意地聊天，聊学习，聊家庭，聊青春，聊人生。窗外都是湘西的儛水，温润通透。刚好，朵朵就跟邹民说到水。朵朵说：“我最喜欢的就是水，有一次旅行，我和朋友去贵州游玩，那水和这里的水一样，像块翡翠和美玉，内心就有股很强烈的冲动，很想很想跳下去。”孩子一般天真的表情。邹民被朵朵逗乐了：“不愧是文艺女孩，骨子里还真浪漫。”朵朵突然很深沉地说“：我觉得，做人也要像水一样，温柔深沉。所以，我很喜欢很喜欢水。”邹民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真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呢。他见过的美女无数，才女无数，像朵朵这样的还是平生第一次遇见。外表傻里傻气，内地里却装着才情。他就对朵朵说：“呵呵，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看来大家真的被你的外表给迷惑了，其实你是一个很有灵性的女孩。”说着大大咧咧地摸着她的头发，傻傻地笑了。一个表里不如一的小女生就这样闯进了邹民的生活。

时间一天天地过，两个月的暑假就这样平淡的结束了。是的，两个月的结束只能用平淡来形容，因为后面发生的事情，它仅仅是一个开始，暴风雨降临之前的平静。也许真的如老师所说，男人很重友情。在那两个月里，邹民交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除了亲昵地叫她朵朵，给她老师般的指导和叮咛，再没有过分的举动。在那两个月里，朵朵学到了很多，包括做人处事的经验。只是有些绝望，社会上的人际关系远远没有学校那么单纯，他们大部分是利益之交。而在大学，朋友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和欣赏，是可以一辈子的。在暑假与人打交道的过程中，除了身边的邹老师，她不知道自己可以相信哪个人，交付自己的真诚。两个月，认识了很多人，接触了很多人，但都只是数面之缘，并没有什么难忘的回忆。心一点点地凉……除了邹老师。两个月的相互交流和沟通，朵朵已经很信任他。而且由于她的聪慧，可以和邹民深入地交谈。在邹民的心里，朵朵就是她的红颜知已。可是碍于实习老师这个身份，他抑制住自己的冲动，四十岁的他，可以熟络地控制感情的节奏。在一次饭局上，就是老师和朵朵向他表示感谢的那一天，邹民当着大家的面，其中包括他的妻子，明确地表示，暑假结束之后，朵朵回到课堂继续学习，他也不再是实习老师，但是以后他依然会把朵朵当作自己的女儿看待。在师母的面前，朵朵听到邹老师这样称呼他，实在是有点暖味和尴尬。那种场合，邹民应该叫她米朵朵。师母似乎并不介意，还亲切的在她敬酒之前向她敬酒。说起来情有可原，邹民在市长面前都可以侃侃而谈，随意地开玩笑，表露自己张狂的真性情，他还怕自己温顺的老婆吗？！

回到校园之后，朵朵重新过上了简单充实的生活。只是，她强烈地感觉到少了一点什么。她很想念很想念邹民，有时候达到无法抑制的地步。但是，她很明白，有些情愫只能停留在脑海，不能张扬，更不能直接跟邹民说。实在难受的时候，她就跟其他男生打电话聊天，缓解自己的寂寞和孤单。也许这是很正常的，毕竟两个月和你经常在一起的人，突然退出了你的生活，大家都会不习惯。她和他不是男女关系，也不会发展成不健康的男女关系。朵朵这样想。邹民就是火红的太阳，有时像父亲，有时像老师，有时像朋友，有时像知己。他成熟稳重，对自己的温柔体贴恰到好处。他才华横溢，就像一个引路人，把自己带到一个广阔丰富的世界，见到以前从未见到过的风景。看电视《蜗居》的时候，室友都很讨厌海澡，可是她却默默叹气，不管是真心喜欢，还是图金钱名利的那顶光环，海藻都会被宋思明的那种成熟魅力所吸引，并且不可抗拒。

就在她慢慢调整自己的节奏，远离他的影响时，他却又重新回到她的生活。他打电话给她，发短信给她，写情诗给她。朵朵没有拒绝，没有厌恶，但也没有接受。她突然慌了，不知所措。她的童年是孤单的，没有朋友，父母生活忙碌也很少关心她。虽然后来她有了很多的朋友，跟父母的感情很好，并且有了自己的天空，但有时，她依然感觉自己是孤单的，需要很多很多的爱。朵朵陷入自责当中，她知道自己需要摆出一种态度，但心底的好奇和渴望让她迟迟没有实际的行动。

“朵朵，晚上四川的一个著名诗人请我吃饭，我带你一块去。你爱好文学，并且很有潜质，多认识一些作家很有益处。”邹民打电话给朵朵叫她出去，朵朵答应了。他们俩形成了一种默契，见诗人见作家只是一个合乎情理的借口。但这次，却和以往与众不同。邹民在校门口等他，骑来一辆摩的。邹民有文才，有口才，没想到还会骑摩的。但最令朵朵感到意外的是，他给自己送来一些衣服，有阿依莲的，有淑女坊的。朵朵平时不敢买的牌子衣服他全给自己买了。“我对美术有些了解，这些衣服你应该可以穿，如果试着不合适，你把它们拿给我，我给你去换。”朵朵提着那些衣服，沉重地回到寝室，特别害怕碰到熟悉的同学和朋友。回到寝室松了一口气，幸好室友暂时还没有回来，不然肯定会受到口水的狂轰。她偷偷地把衣服藏进柜子里，莫名地有种做贼的感觉。那天，朵朵就骑着邹民的车来到一家餐厅的包厢。在去的路上，朵朵轻轻地抱着邹民的腰。其实她很想试一下，当双手紧紧地抱着邹民的时候，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可是，她的理智告诉她不许那样疯狂。邹民也轻轻地对她说：这里车很多，但你不用害怕，有你在，我会特别小心的。朵朵相信。

那是和暑假的多个饭局差不多的应酬，但有件事让朵朵很不开心。那些邹民的所谓朋友，以一种很暖味的眼光看她，调侃的话语之间，处处流露着同一个信号：朵朵是邹民的情人。在邹民所在的圈子，他们对情人这个身份和字眼是很有默契的。他们表面个个是修养十足的君子，可私底下，谁都知道谁干了哪些“龌龊”事。朵朵内心还不想捅破那层窗户纸，所以并没有在邹民面前表露自己的不悦。吃完饭已经九点钟了，但他们还是来到郊外的一个广场，两人肩并着肩散步。有时，邹民还会轻轻搂一下朵朵，朵朵根本没有拒绝。她也很纠结，是该明确地表示排斥，还是，如果没有什么特别过分的举动，就争着眼闭着眼。那天的风很大，两人就那么漫无目的地走着，边走边聊。日后回想起来，朵朵已经不记得他说过什么话了，只是那感觉还在。和他在一起，她总是受到震憾，她在渐渐地发现自己，了解自己。她觉得，以前的那个自己，都是不完整的。和他在一起，她有了新的自我，并在他的引领下慢慢蜕变。他们聊天，从来不忘磋切诗艺。一段时间之后，朵朵进步不少，下笔的时候，越来越发娴熟。广场有个湖，湖中有两排让大家渡河的石墩。他们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邹民怕朵朵摔着，就小心地搀扶着她。那两手触碰的温度，瞬间驱散了晚风的冷。

不知不觉间，时间超过了十一点。学校的宿舍十点半就关门，邹民也了解这个情况。然后他就把朵朵带到了一个宾馆，在那里开了一个房间。朵朵一直要求回学校去，可邹民硬是把朵朵推掇到宾馆。其实，朵朵的态度也是半推半就，带着对结果一定不会出事的自信，莫名其妙地跟着邹民来到了宾馆。她以为，邹民给她开好房间就回他的那个家。她以为，她可以和邹民保持那种特殊的知已关系，但和身体无关。她以为，她可以和邹民一直保持联系，像他说得那样，不管发生什么，都会陪伴她走完最后的大学时光。她以为……她像小女孩一样，做着爱的美梦。那晚，没有发生特别的事情，但最终导致了朵朵和邹民两个人关系的“瓦解”。

邹民说，我今晚就不回家，你一个人在外面我也不放心。刚好房间有两张床，我们就睡在同一个房间吧。朵朵，不用担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说过，你就像我的女儿……邹民轻轻地跟朵朵说了许多，又好像一个人自言自语。没有多久，他们各自和衣躺下休息。朵朵并没有胡思乱想，折腾到这么晚，很容易就睡着了。只丢下邹民一个人在那波涛汹涌。跟一个自己喜欢的年轻女孩在一起，在一个房间，在这样的夜晚，如果他可以保持平静，他就是圣人。他默默地看着朵朵侧躺的背影，心里感慨万千。如果回到二十年前，他就可以无所顾忌地追求朵朵。可是，如果回到二十年前，朵朵也不会出现在他充满起伏的生命中。表面上看，他是一个有身份有地位有才华的成熟男人，可是知音难求，他内心深处的声音不能呐喊，也没有人倾听。在无人的夜，他和一无所有的年轻男孩一样，一脸无助和彷徨。和他共患难的妻子可以给他满怀的温柔，可是距离却永远差那么一步，短短的一小步。

半夜的时候，邹民确定朵朵睡着了，就悄悄躲进被窝，靠在朵朵的身边，让朵朵的脑袋瓜子枕着他坚实的手臂。在朵朵淡淡的体香中，他安心地睡着了。

有些东西其实并没有远去，但朵朵已经不能坦然地享受了，她只能选择离开。和邹民在同一样城市呼吸，她迟早会崩溃。她要找的那一个人，是可以和她一起为了未来努力奋斗的男孩。这个人绝对不是邹民。他可以疼她，爱她，却不能给她承诺和未来。

第二天早上，朵朵轻轻得推开熟睡的邹民，果断地离开了邹民的世界，也离开了那个纯纯的热情的夏天。离开之后，朵朵其实没有办法忘记邹民。以前失恋的时候朵朵会哭得伤心欲绝，可是这次，朵朵的天空只留下一地的怅惘。朵朵很喜欢吃橘子，一个人吃橘子的时候，她就会想起邹民送给她的橘子，还有那首有关橘子的情诗的句子，“酸酸甜甜是守侯，咸咸涩涩是忧伤”。

两个人，两个城市，两片心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