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弟弟是我公公婆婆的小儿子,我丈夫惟一的兄弟。
傻弟弟是村子里方圆百里,人人尽识的一道风景。
傻弟弟脑袋窄长,脑袋的宽度不及长度的三分之一,据说,这种脑形是智残人特有的。傻弟弟的双眼与鼻子、嘴巴挤在一张小小的窄长的脸上,黝黑外翻的大嘴巴占了小脸本就有限的面积不少的位置,是脸部最醒目的部位。那黝黑的脸庞与极张扬极富个性的大嘴巴,像极了菲洲的黑人。傻弟弟身子永远佝偻干瘦着。像极了独自逍遥于青塘里的大青虾。
如果说,丈夫是匹俊逸帅气的白马,那么,傻弟弟便是一只人人望而恐之丑极的蟾蜍;如果说,丈夫的才华可以纵古论今的话,那么,傻弟弟苦读五年小学一年级,却永远没搞清楚,一加二可能会是等于三的概念。所有认识他们兄弟俩的人都说,他们兄弟俩是上帝玩笑下的最伟大的杰作。
傻弟弟今年大概三十来岁吧。
树枝刚刚吐出第一枝新绿的初春三月,婆婆突然左眼一片模糊,左眼便什么也望不见了,医院检查说是视网膜脱落。急急的一个电话打来,我们都急得懵了,我对丈夫说,无须犹疑,县里市里哪个医院都不看,就叫婆婆直奔广州医院来!广州医院眼科,是全国著名,在国际上也享有盛誉的一家医院。
三月六日那天,公公婆婆左手拽着大包小包的农副产品,右手拽着傻弟弟,奔我们来了。
确定了公公婆婆他们是在翌日凌晨近五点抵达时,下班后,我赶忙跑菜场购回一个大仔鸡,在晚上算好时间,下炖锅炖了满满一大锅公公婆婆他们爱喝的香菇鸡汤。七八个小时的炖锅慢炖,刚好能在他们抵达家里时热热地喝上一碗。
黎明时分,贪睡的我朦朦胧胧里,听到公公婆婆与丈夫在客厅里热烈的交谈声音,原来,他们已经到达了。
忙不迭地披衣起床,迷糊着直奔厨房。鸡汤在炖锅里慢煨了整个晚上,味儿正出,一颗颗圆而黑润的香菇,浮游于黄灿灿的鸡汤里,浓香四溢,煞是好看。望着疲惫的他们香甜地喝着,心,也便释然了。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从未有过与傻弟弟一起真正的生活过。他于我,是非常地陌生。我一点都不了解他,最多只是过年回家团聚时匆匆的一面。当丈夫带着公公婆婆上广州医院时,我突然就醒悟——我的天啊!这傻弟弟难不成就这么突然地“归”我一人所有了???在上一刻,我真的没有好好意识到这个问题,说实在的,当明白了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后,我心里的战兢,便那么没理由地、无尽地弥漫开来……我的脑细胞里,真的未曾有生长过如何来看护一个傻弟弟的功能细胞……
第一个晚上,傻弟弟许是半夜尿急了吧,当我从睡梦中听到阳台上撒尿的声音时,生性洁癖的我一下子就懵了!我吓得睡意全无。
忧恐至极的我,悄悄爬起床,打开电脑,蹲在了人家菜场里,守着偷菜到天亮。望着菜偷得满而又满时,我心中的忧恐也就一丝丝地挤兑而出。至于明天朋友们起床后,会不会因农场之菜,半夜失盗而光,而痛而呼之么?我才不管呢。
傻弟弟“不傻”,曾经我老家一台心爱了多年的电视,傻弟弟看着收的频道太少,不爽,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地躲着婆婆他们,愣是万般辛苦地拆了一个通宵,把那电视拆成琳琳琅琅的满屋。气极的公公给了他一拳:“你这般拆了电视,你哥嫂他们过年回来时看什么?”冤极怒极的傻弟弟还了公公一拳:“这电视能收的频道太少了,我这是在帮他们修理好啊!”
傻弟弟好拆一切家电,公公婆婆他们整天提着心儿吊着胆儿地把家中电器藏着掖着。
现在,我也不能另外,家里能拆的东西太多了。我只能一步不丢地把他带着走,每走一处,望着傻弟弟到来,人们都吓得往边闪。我又不能把他一人放在家里,怕他“聪明”起来时,不知会做出何等的“聪明”事儿来。
可星期天,我带儿子去上钢琴课时,我不得不把他一人放在家里,钢琴教室那么优雅的地方,真的无法安放他。当我胆颤心惊地回家来时,却前后左右不见了他!我吓坏了,倘若他出得门去,那再也甭想他认得门回来。最后,我找至琴房里,才看到他正在那里全力以赴地研究儿子的钢琴与我的古筝。看着他对着古筝谱的那个专注模样,我真的感动了,觉得他蛮可爱的,难得一个傻子,只字不识,却也会这般痴迷地专注于筝谱!
几天的朝夕相处,我由最初的恐极,到慢慢地有点欣赏他了。
原来,傻弟弟才讲卫生呢!他之所以阳台撒尿,才不涉及“不讲卫生”的问题,那是因为他在陌生的黑夜没找着北。傻弟弟才爱干净整洁了呢!每天,我看他把张丑脸洗了又洗,寻着我的梳子,沾着水,把头发梳得顺而滑亮;衣服永远穿得熨贴整洁;每天,把自己的“蜗居”扫而又扫,连墙角的死灰都不放过,总是擦了又擦,他那蜗居收拾得更是整而又齐,一丝不乱。有一天,我去他屋子里找个东西,挪动了一点物件,等他进去发现后,跑出来就是一声吼:谁动了我的屋子?愣是把我吓得一个激灵!
慢慢地,我们也有说有笑了。吃饭时,我问他:“我们桌上有几人?”“三个人!”“那你加我和多多(多多,儿子小名,意喻多偷着生来的)有几人?”“不晓得!”唉!我又问:“你喜欢爸妈么?”“不喜欢!”啊?“那你喜欢你哥么?”“不喜欢!”噢!“那你喜欢我么?”“不喜欢!”嗯!我的思绪飘游远了,原来,傻子是没有“喜欢”的概念的。我漫不经心地顺口又问了一声:“那你喜欢谁?”铿锵的话音就那么利落地飘入我耳鼓:“我自已!”嘎?我的思绪猛然一紧!这是傻子之“名言”啊!多么经典的傻瓜语录!不是么?人,那潜意识里,谁不都是天性地喜欢着自己?!
翠莺啼鸣,春阳融融的晨日,驱车带着傻弟弟去菜场卖菜。婆婆她今日要出院来,我得好好捡捡营养的菜肴回家,好好补补婆婆的身子,医院多天的饮食,苦了他们了。
一路上,我就捉弄着傻弟弟玩儿,我说,我要把你卖了,卖五毛钱!他说,不要啊!我说,哼!为何不要?他说,五毛钱很多吗?你卖了我,我会找不着回家路啊!
下车后,在人如海的菜场,我故意在他不注意时,闪进人堆里,他一不见我,就吓着慌慌的,伸长着一个本就很长的脑袋四处找我。之后,他居然再也不东张西望了,集中全部注意力亦步亦趋地紧紧跟着我。或许,曾经那一个月的走丢后的惨绝遭遇,在他的记忆深深处,刻上了深刻的烙印吧!
那是去年的夏天,傻弟弟与公公婆婆去厦门看望他三姐,好奇捣蛋的他,趁公公婆婆午睡时,悄悄地拉开门拴跑出去看花花世界了!
这一走,就是他一生中最苦难岁月的开始。有时,我总心痛地想着,傻傻的他,既不会普通话,又从无有过一刻独立的生活,那一个多月非人的、炼狱般的日子,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当他村子里一个在厦门收破烂的老乡在一小巷口凑巧碰上他时,平时爱死了干净的他,手里正抓着一块从垃圾筒里掏来的面包,已经奄奄一息。归来时,婆婆曾揣在他兜里的十元钱,还依旧安然未动。
时常盯着傻弟弟,我就会心绪游移。傻弟弟啊!你傻也就罢了,倘若,你知娶妻生子,那,我公公婆婆那亘古未灭的传宗接代的担子,你不是就可以代我挑了去么?那,我们何曾要弃了政府机关安逸舒适的工作,背井离乡地流落天涯?!
思绪,也不禁浮注游于当年......浮游于当年婆婆对我的,近乎失却人性的苛待,早已平淡的心,又为之深深地一痛……
当年,当我经历了从鬼门关里走过来的痛苦生下女儿时,就已然透支了生命的全部能量而昏睡过去。当我悠悠醒来时,我那还来不及看一眼的女儿啊!却已然不见!当我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找了个遍仍未见时,一种恐怖的念头便未曾防及时攫紧了我!难不成他们把我才出生几个小时的小小女儿,就这般不声不响地,连夜摸黑送掉了?心,瞬间便颤抖了,瞬间便坠入了深渊。任我怎么想,我也不敢承认,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他们把我的女儿送去哪里了呢?送给什么人了?挺“拽”的婆婆,竟然根本就驳夺了我这个做娘的知晓的权利!!!
那一刻,我轰然倒于床上,蒙着被子痛哭到天亮!年轻未经世事的我,对于这么一个突然的变故与打击,根本就束手无策!除了躲在被子里哭我那还未曾见过一面的可怜的女儿,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我别无他法!
我的“拽”婆婆,从那一天起,就开始了对我的无尽折磨。她把我未能好好地与他们延续“香火”的怨气,尽情地发泄着……发泄着……
闺友们生孩子时,能得婆婆一天六餐的钦食调理,而我的婆婆,就那么一把青菜一把粥地把我打发了。她也不帮我洗衣。可是,妈妈反复叮咛过啊!孩子,坐月子时万不可下冷水!我只有把求肋的目光投向丈夫!
当丈夫抱着一盆我的衣服要去洗时,我望见了盛怒的婆婆,双手叉着腰在庭前大骂:你怎么可以让老公洗衣呢?男人是要去闯天下的!你让他帮女人洗衣,你想让他沾一身晦气倒霉啊?
没得奈何,月子的第二天起,我就开始自己洗衣。
丈夫,是个大孝子,也是个小弟弟,他疼我怜我,但年轻的他,却不懂如何来疼我怜我!
…………
当我身体恢复得可以跑出去时,我的倔劲来了,当我终于找着了女儿的下落时,我一把抱着就走!我才不管婆婆一家天塌地陷呢!我亲爱的公公婆婆!对不起!我真的不能,我永远不能,我永远不可能做得到,让我心爱的女儿,一出生就流落他地!
……没有多久,公公婆婆就径直大闹我的娘家来了,对我的父母申讨我的大不孝!怒诉我公然与他们对抗,存心要绝了他们的后!倘若如此,他们要逼儿子与我离婚,他们儿子还这么年轻,还这么帅,这么优秀,一定要再娶个好女孩,为他们再生孙子!
他们知道,当今计划生育的国策,允许再婚的另一方无子者可育第二胎!
……不是有“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的典故么?那一刻,我痛到了极限!傲倔于世的我,什么也不要了!一点也不要了!我只求离开,我只求远远地离开他们的那个家,我只求我此后的生命里,永远不会再与他们有任何的、那怕是一丁点的牵扯!
……可是,丈夫无尽的泪水流成了河,阻挡了我踏出他家门槛的路!
…………
如烟往事,早已风干,早已在时光的风里,荡着岁月的铃声,悠悠远去,只留下了一丝烙痛灵魂深处的刻骨记忆。
经年的岁月风雨的荡涤,心,也打磨得逐渐趋于平淡。骨子里天性的善良,也让我总这般认为:人这一生,纵然有多少伤多少痛,都不能失却去“换位思考”问题;都不能失却宽容之心待于人,都不能丢弃已应负起之责!
公公婆婆已惭入年老,对当年予我的所作所为,已惭入追悔,尤其当我一如既往地贴心待于他们时,他们时常于亲友面前思悔,说他们当年未曾善待于我……
婆婆病好后,我苦苦挽留他们不必再回老家,一家人在一起,总是省了互相无尽的牵挂,总是有个暧心的照应。再则,佛山的医疗条件与各方面,都是内地无可比拟的。
婆婆是非常想留下,可是,傻弟弟却不干了,天天闹着要归去。我知道,在山城,他可以日出而去日落而归地满世界疯玩,无须有任何担心自己会跑丢。公公也是村子里唯一的“秀才”,村子里少不了他,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眼巴巴地等着他去操办。乡里的鱼水之情,乐而快哉!他说,他才不会忍受我这里如“鸟笼”般的生活呢!
也就罢了,当定好他们的归程时,头晚,我就包好三个有点沉的大红包,一大早,递与每人一个,心酸酸地送着一对老人,一个傻弟弟归去。临登上飞机前,婆婆的泪大滴大滴地落下,哽咽着说:“真的舍不得你们!”……
傻弟弟一听要坐飞机回家归去,从未坐过飞机的他,一张憨憨的傻脸,笑开了一朵朵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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