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为善是孤儿，什么时候成为孤儿的无从考证。

三年自然灾害，许多人饿死了，池为善却坚强地活了出来。1962年，孤儿池为善12岁。

后来有了供销合作社，供销合作社是池为善的家。他是不在册的供销社“职工”，他是不领工资的供销社“职工”。干的全是职工们不能干不愿干的脏活苦活。是供销社食堂和职工家属的残羹剩饭滋养了他，是好多家人的潲水养育了他。

外婆把不能再补的衣服给了池为善。池为善似乎从来就没有洗过衣服。先是黑，然后黑得发亮，再然后，我可以看到池为善的屁股，白色的屁股，再然后，白屁股又变黑了……

池为善穿的解放鞋几乎全是开了口的，而从来没有见过他穿袜子的脚。倒是有一年冬天，赤着脚穿草鞋，搬运的时候，心脏用力，把脚上的毛细血管扩张了，于是雪地上有一连串殷红，于是我看见妈妈把爸爸的大鞋子扔给了池为善。

记忆中的池为善，即便大小伙子了，也老挂着长长的鼻涕。他一边干活一边甩鼻涕的动作，是他的招牌。那畏葸的眼，那佝偻的背，更像一个乞丐。

而池为善是绝对勤劳的乞丐。只要供销社不放假，天天都有他的工作。甚至早上开门，晚上关门这样的小事琐事。没听说他旷过“工”，也没见他生过病。

常常，还能听到一字不识的池为善，高声地歌唱毛主[xi]。他爱唱歌的脸上，也喜欢挂上笑容。可那笑容特别扭，那笑声是干涸的石头缝里挤出的一串沙哑。他真诚的笑，更像哭。

而我们总是老远就能听到他高昂的歌声，尤其唱到毛泽东三个字时毫不含糊。总是乐意看到他哭一样的笑。他对孩子，从来的友善与尊重，我很小就能感受。

夜里，我常想：一个人的世界，没有光明的孤独会是什么样子？池为善一定最知道！

终于有一天，另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给池为善送饭来了。这是今生第一次由一个女人专程给他送饭。这个更偏僻深山里的女孤儿做了池为善的老婆。两棵枯藤缠在一起。

于是池为善告别了白色的屁股和大腿，于是池为善终于穿上了用供销社化肥包装袋做成的裤子。灰底黑字曰：前头“日本”，后头“尿素”。他逢人就说，我女人做的，这可是尼龙布，穿不烂，外国进口的。那真诚的笑，还是像哭。

几十年供销社的生活，身无分文的池为善从未有过一次据公为私的行为。一贫如洗的池为善，常常，还保管着供销社仓库和门市的钥匙。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最穷困的人，心扉有一把大锁，魔鬼都无法敲开的大锁。

1988年，家乡的学校请我去给家长们讲课。一直讲到深夜11点，家长们还在一个劲地提问。灯光下，我又看到了那张特真诚的哭着的笑脸。于是我草草结束演讲，我把剩下来的时间留给了池为善。

有女儿的池为善现在是三口之家的家长，供销社已经开始给他按月发二十几块钱的工资。他说，等女儿不读书了，就离开供销社，就回去种地。——只有关于女儿的笑容，从池为善脸上绽放出来的时候，几乎见不着哭相。

送走池为善，午夜的圆月囚我在校园的大操场：干涸而贫瘠的土地上，只要有阳光，有雨露，就一定会有种子可以于缝隙之间唱出悲壮的生命之歌。就像池为善，谁能相信，灾荒年侥幸不死的孤儿，今天居然成为“现代家庭教育讲座”的虔诚听众。

月亮呵，你清光如许高深渺茫，你光芒了亿万年冷静的瞳子，在顽强的生命面前，可撒下过一滴太息的清泪？尤其今夜，面对池为善，面对那佝偻的壮年背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