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对我说,霞娃,把浩浩的十二岁生日往前边挪几个月吧,早点待客。我惊奇地问为什么? 二奶奶浑浊的眼睛带着一些喜悦说,明年俺们都要搬迁了,搬得和你远了,你把浩浩生日挪到前半年,这样,俺还能去看看娃。不然俺们搬到邓县,离你恁远,怕来不了,看不到娃过生,俺心里不美气。
我笑着说,就为这事,挪啥生日呀,搬到邓县也不远,坐车一会就来了。“远,远,可远了,俺一辈子都没有去过恁远的地方。”二奶奶像是接我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看着二奶奶脸上深褐色的癍,我竟然不知道该说点啥。
二奶奶问我,看电视新闻了没,人家都说搬迁的房子好哩很,是真的吧!我说是呀,去年试点移民已经搬走了,电视里看到,移民的新房子很美,都是楼房。二奶奶没有牙齿的嘴,瘪着一丝甜甜的笑。随后她又叹气说,唉,你二爷命不好,没有跟上好光景,搬迁的好房子,他是不得住了,到时候也不知道你二伯会不会把他的坟迁去……她的眼神有喜有忧。
我不知道该咋回答她。
因为住得近,二奶奶从小看着我们兄妹长大,我们也都愿意去她哪里玩,如今回家,没事的时候,喜欢跑过去和她唠叨,听她讲久远的故事。
二奶奶八十多了,一辈子操劳,她总说,二爷这辈子对她不好,二十岁嫁过来,老头不和她圆房,整天跑着当土匪,不务正业,土匪也没当出个名堂。结婚五年之后才有大姑姑。她不但要干活,操持家务,还得伺候她厉害的婆婆,我的老奶奶,了解内情的人知道二爷没有和她同房,不知道的人还不知咋骂她呢?
每次说到这里的时候,二奶奶就气得咬牙切齿,大骂已经躺在地下的二爷。堂嫂们就会和她打趣说,你这个老太太哎,不和你同房,瞧您那个样儿,猴急猴急的,二奶奶就笑得合不拢嘴,小辈们的嬉闹,她从不放在心上。
她说待二爷逐渐把心收回来的时候,一家十来口人,又成了难题,七个孩子,加上她娘家母亲,就靠二爷和她两双手养活,她说晚上睡觉都是睁着眼睛,从来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愁死了,大集体生活,累死累活也就挣那几个工分,一堆饿狼,咋够吃。
于是,就趁黑夜别人睡了,赶紧跑到生产队的地里偷点回来,黑灯瞎火,摸着啥就偷啥,红薯、玉米、瓜果梨枣偷个遍。白天干活,脑袋也没有闲着,在不停地踅摸,踩点,注意那块地里有能吃的。唉,那时候整天都在琢磨着怎么去“偷”,琢磨着咋样才能把这七个娃喂饱,不要饿死;二奶奶的叹息也总是把我带到没有经历过的岁月。
故事往往被二奶奶说一半的时候,就自己切断了,然后对我们说,是不是觉得俺在说瞎话儿。(故事)我说木有,(没有)我爱听您说这些稀罕事。
二奶奶笑了说,你娃们可是赶上好光景了,看现在白米白面的,都是细粮,要啥有啥。
二奶奶的七个儿女早已经成家单过。多年前,二爷走了,他离去的时候,刚好我抱着孩子回娘家住满月,那会还年轻,又处在初为人母的喜悦里,所以也没有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嚎啕,虽然有点伤心,也难过,但是也会安慰自己,逝者已逝,生者平安,哭哭也不能哭活了吧。
眨眼间,十一年过去了,土坯老房子里,二奶奶一个人守着她的那个黑漆“棺材房子”孤单单地过着。二奶奶的“棺材房子”和二爷的是一起做的,据说那会就这两口棺木也花了将近万元,是她六个儿子兑钱买的,在村里很出名了一阵。
二奶奶越来越老了,她满嘴的牙齿只剩下两颗,回家只能给她买一些软和的糕点之类,看到我回去,老远就和我打招呼,有时候,我去得晚些,她都会问我儿子,你妈咋没来?儿子就会大声地喊我:老太找呢?
我知道,二奶奶不是稀罕我给她买的那些买糕点,而是想有人陪她说说话,说说外面的新鲜事情。她眼睛花,耳朵也有点背,一个人住在老屋里,都快和外界隔绝了。
我每次回去,二奶奶总会端几个鸡蛋送到我家,让我妈煮了给我和孩子吃,实在没有鸡蛋的时候,她会把菜园的青菜薅一些送来。说没有啥好东西招待我,只有这些了。看着二奶奶端着筐摇摇晃晃的背影,心里酸酸的,二奶奶稀罕我呢?
如今,搬迁成了村里的头等大事,每个人都在谈论着,几个小脚老太太,也慌慌张张地跑到二奶奶哪里,齐声私语,政策好哎,真哩要搬迁了,听人家说咱们搬到邓县,哎呀妈呀,邓县在咱那般。(哪个方向)
二奶奶院子里的老槐树下,老太太们挺紧张,似乎搬迁就在眼前,这个操心,她养的几只鸡咋办?那个操心她的旧床咋带去?甚至操心,楼房的厕所是在外边还是屋里?窃窃私语总会招来年轻人的斥责,操的啥心呀,到时候把您们接去就行了。
看到我回来,二奶奶高兴的很,眼睛里流露的全是笑。说霞娃,真哩要搬迁了,我说是呀,真哩要搬迁了。二奶奶说,可要住新房子了,俺这辈子还没住过楼房,老了,上不了楼梯咋办?俺可得给你小叔说说,俺是不住楼上,住楼下,把俺的床也拉去,这还是俺结婚的床呢?
说得正高兴的时候,二奶奶会突然冒一句:霞娃,你说俺会死在搬迁前吗?我大大咧咧说不会,您的身子骨结实着呢,一定会住进新房子的。二奶奶听到我这句话,特别开心,立刻就又开始絮絮叨叨,非要我把儿子的生日往挪前几个月,看她认真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搬迁,真的要搬迁了,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终于破土动工了,这对我们偏僻的小村来说,是人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几十年来,家家户户都在期待这一天,虽然说故土难离,但是,大家更渴望幸福的生活,子孙后代不再捞庄稼,离开库区,是全村人的梦想。
当梦想离现实一天天接近的时候,我们的村庄沸腾了,老人孩子都笑了,很快,我们就会和土坯房子说再见,似乎看到小康生活已经在和大家招手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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