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茎兮文波,红莲兮芰荷。绿房兮翠盖,素实兮黄螺。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故以水溅兰桡,芦侵罗褠。菊泽未反,梧台迥见,荇湿沾衫,菱长绕钏。泛柏舟而容与,歌采莲于江渚。歌曰:“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 -------《采莲赋》梁元帝萧绎
【引言】
巍巍高山,峦嶂承云,皑皑飞瀑接天边落霞;
萧萧风林,玉树傍日,澄澄碧水绽绮秀莲花。
终南山上,清函谷中,后之来者,坐看秋水落红莲……
【一、莲生】
梁纪年八十又九载,仲夏。
终南山上风清云朗,碧峰层出,鸟鸣不绝于耳,烟云缭绕若幻。人谓巍巍终南,修仙之所,清气上升,浊气沉降,若得久居其中,即便不成仙神,亦能修得仙风道骨。
清函谷是终南山上的一处避风山谷,得名于谷中的一汪碧水、数枝芙蕖。因清函谷隐于山坳之中,未有前人踩踏出的山路,故鲜有人前往。
夏日炎热,忙碌的人儿却停不下匆匆的脚步,采药人、采石者、赶往远方的商贾在这个时节给静谧的终南山带去几分浮躁。一对进山采药的老夫妇在山中已行了多时,日头当空,老两口颇觉干渴,一时又出不了山,于是随性向着山中阴凉地走去,就这样无意间踏入了清函谷。
谷中宁静更甚他处,藤葛交缠,荷香如溢,碧水滟纹,清冽非常。老两口趴在池塘边饮了数口,顿觉神清气爽,精神倍增。环视谷中之景,日影婆娑,池中莲花摇曳,久久观之,仿佛沉醉其中,不知今夕何夕。
老先生看的出了神,忽听老妇人叫道:“哎呀!这里竟有两个孩子!”
老两口伏在水边,只见池中一枝并蒂莲花静静绽放,一白一赤,凝白如玉,鲜红如血。老两口小心地从荷花中抱出两个还在熟睡的婴儿,原来是一双可爱的女娃。白莲中的女娃眉心一点淡淡的莲花,白色漾开,如梦似幻;红莲中的女娃眉心一点浓郁的红莲,似朱砂新点,艳丽异常。
“也不知这是谁家孩子……”老妇人怜爱地看着熟睡的婴儿,不禁心中疑惑。
此时并蒂莲花中没了婴孩,竟逐渐枯萎,白莲本就羸弱,低了头没入水中去了,待老人发现的时候,红莲也凋谢了大半,满池尽是灼目的莲瓣,朱红落尽如剪碎的彤霞。
面对此景,老两口更是如痴如醉,以为天赐福祉,对着水塘叩过头后便欣然抱了婴孩离去。
日向西倾,老人蹒跚在回家的路上,仙山在后,家在襄国边城。
【二、观灯】
梁纪年九十又五载,梁国遣使臣及商队往襄国,途经边境城市,便借此机会交换物产。
襄国君主考灵王亦遣使去往边城迎接,九岁的世子上官宸羽随行,说是见见世面,其实玩心正浓,趁此机会出来逛逛,身边还跟了卫远、嵇昌等几个同龄陪读的少年。
正值冬夜,三星高照,其风也干燥,夜也清明,长街集市入了夜依旧灯火通明,往来商客兴致极高。
华灯璀璨,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往来行人形形色色,老的、少的、粗布麻衣的、玉带锦服的让常处王宫的少年激动不已,几人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流动的人群中。
卫远本陪着世子宸羽走在街边,可当他沉浸在远处绮丽的花灯中时,世子已经兀自离开。凝视闪烁的灯火,感受身边的行人车马川流不息,这热闹的集市让卫远应接不暇,刚随世子买的莲花灯也在不经意间被夜风吹熄。
“你也喜欢这个吗?”忽而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将卫远从花灯的梦中惊醒,见眼前一个孩子正指着自己的莲花灯,一双盯住花灯的眼睛即使在夜色里也清澈明亮,蓬乱的头发遮住半个额头,却可见眉心一点朱砂红色,画成莲花的形状。
卫远见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浑身破衣烂衫,心下估计她是想要花灯又无钱去买,于是答道:“这个是我家公子的,不可给你,那边还有许多,想要的话我可以送你一个。”
“我不要。”小女孩却出人意料地摇摇头,抬起眼来笑着对卫远说。
“那你想怎么样?”卫远急着找世子,又打发不掉她。
“我喜欢你的莲花灯,可是……它颜色暗淡,又……又没有莲心,是朵可怜的莲花……”小女孩一本正经地说道,脸上调皮的笑容虽未消失,然而眼中的怜悯之色已足以令卫远吃惊,说着她便要伸手要去拿卫远的灯。此刻忽听得人群中传来老妇人呼喊:
“泠砂!快回来!泠砂——”声音因焦急而颤抖。
卫远还未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见小女孩多有不情愿地一努嘴,说道:“让你看看真正的莲花!”说着便举起一只小手,随着五指地缓缓张开,手心处一朵红莲悄然绽放,花瓣若绢,鲜红似血,“送给你。”惊讶之极的卫远接过红莲,夜风中莲瓣飘曳,似有生命,让他仿佛看到一弯清碧的池水,水中红莲艳若明霞,景象异美难以置信。
待卫远回过神来,小女孩已不见了踪影。此时一队疾行的车马近身,卫远以身护住莲花灯滚到一旁,心还在为刚才惊险的一幕怦怦直跳,起身欲走时,却蓦然发现,手中的红莲不知去向。
当夜,随行的师傅教世子和众少年诗书,也讲到些有关列国的历史传说,最动听的莫过于一次祭典活动——南方某国大旱连年,人们熬不过去,只得背井离乡。后来有人自称终南山仙人,可求雨水,于是国王沐浴斋戒,亲筑祭坛。酒旗皆备,祭司祭过天地后,乌云齐聚,势在下雨,可连年旱灾使国力衰弱,他国军队此刻破了城门,毁了舞雩之台,雨还未降,云破日出……
卫远一心想着当夜的奇遇,后悔自己躲马车时丢了红莲,师傅的故事还未讲完,他已忘去大半。
【三、察星】
梁纪年一百载,年仅十四岁的卫远作为陪读公子,随襄国太子上官宸羽赴梁国为质,当时襄梁结好,卫远于梁国继续学业,兼任梁国要职。
梁纪年一百又五载,夏。襄国考灵王病笃,梁王以此要挟襄太子上官宸羽,卫远等人夜送太子出城逃亡,不料行踪暴露,太子遁入漳水畔蔷薇林,卫远另与两人驾车往楚国方向求援兵。
是夜,北方天有异象,星陨。
襄国都城中,夜色平静,众人忽见星陨玄武,北方天穹随之青光微发,久而微光灭,一切复归平静。
正当考灵王病笃、世子宸羽归国未果之际,人心惶惶。见此异象,太史忙以龟甲卜之,卦象迷离,人皆以为惑,于是隐去此卦不言。
襄国与梁国交界之处,漳水岸边。
忙碌了一天的采莲女倚在屋外墙角处,仰观繁星在天,琳琅如玉。忽见星点闪烁,继而青光一道直落云霄。采莲女定睛看去,只觉星陨江畔莲舟之中,幽发的青光仍在闪烁。她忙站起身来奔向江畔小舟,然微光须臾而逝,待采莲女登上小舟仔细看时,却没有找到丝毫陨星的痕迹。
无尽的天穹已然包容了不知多少令人费解的秘密,许久,采莲女静坐小舟之上,这漫天变化的繁星,她已记得十六年。
夜风抚过江面莲花,花叶簌簌,虫鸣寂寂。
【四、莲中人】
自在梁国为质的襄国世子宸羽私自出奔,梁国便派重兵紧追其车,关隘要塞皆严格盘查,一行人的画像亦贴于城门处,想出梁国边界漳水西关着实不易。
世子与其从臣步行遁入漳水崖边蔷薇林,嵇昌、卫远等人驾车入楚求援兵。驾车几人见追兵难甩,稍作商议,择两人仍就驱车从大道行进,卫远于途中跳下车驾,抄小道直奔漳水西关。
夏夜晴朗,参商高悬。
借着星月微光,卫远拨开丛生的蔷薇奔向江边,任蔷薇的刺划破了青衫广袖。漳江的水声渐渐清明起来,追兵已逐车远去,卫远此时才敢长舒一口气,既而又向水边关隘奔去。
望舒光幽,卫远遥遥望见宽阔的江面之上,流水淙淙,菡萏丛丛,一叶扁舟停靠在水畔,舟上的人儿正仰观天穹。
走出蔷薇林不过几步,卫远忽见巡逻的兵士朝他的方向走来。过于警觉的他忘记了兵士只是夜间巡逻,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他的局促反而引起了兵士注意,无奈只得加快步伐跑向漳江。
那漳江宽有几丈,江心淤泥堆积,兼之夜色朦胧,根本无法游渡。卫远只听得背后追兵大叫他站住,又不敢放慢脚步,眼前江面茫茫,心下却毫无办法。
值此危急之时,渔歌悠悠传来,听那歌声如此唱道:“南斗倾兮北斗斜,与君期莲中兮胡负约。”,仿佛提醒相约的人儿莫要错过了约期。
卫远见并不湍急的江面上,莲花荷叶长得茂盛,即时明白歌声的含义,一头扎进江水中,水深齐腰,半蹲则全身被荷叶荷花遮蔽严实。
追兵很快赶到,发现刚才的人影此时消失无踪,虽然水面涟漪微动,可荷叶葳蕤,寻不见来人。
“村妇!你可看见一个可疑的人?”其中一个兵士粗鲁地问舟中人。
“我在此采莲,不曾见有人来过。”采莲女停止了歌唱,漫不经心地答道。
官兵见问不出所以然,逗留了一会儿,也便散了。
“归参换兮归商升,莲舟欲渡兮君可与乘。”歌声再次响起时,卫远已在江中蹲了许久,虽是夏日,却也冻得不轻。
“莲中人!莲中人!你可以出来了!”听此呼唤,卫远知兵卒去尽,于是直起身,见一个素服的采莲女正划着小舟缓缓向自己驶来。暗淡的夜色下,采莲女长长的发辫上还沾有点滴水珠,晶莹的白色漾着微光。
采莲女将卫远拉上小舟,卫远慌忙拱手言谢,但见她倚棹行舟,江风时而吹散她额前长发,眉心一点浅浅的白色如明月的倒影,与一江浮漾的流光相得益彰。
倒是采莲女先开了口:“昨夜北方天有异象,将星正落我舟中,我料今夜或有奇人欲渡此江,因此来江边等候,果然就等到了公子。若不是我平日种的这些莲花,今夜公子早已被捉去!”
“还多谢姑娘相救。”卫远拱手谢道,又不禁称奇,“姑娘单凭陨星便知在下来此渡江,莫非通晓占卜之术?”
“我只料有奇人欲渡漳江,可不知是公子。”采莲女笑答,“小时无事即观星,又看了些不着道的书简,不敢说会占卜,却也能判断些远近之事。”
此时舟已过江心,莲花远远的翩如仙子。
“姑娘救在下一命,可……在下此行仓促,身无分文,不知如何报答才好。”卫远遥见西关宏伟,坐落山隘之间,不多时便可出关而去。
“公子可是要过漳水西关?”
“正是。”
“定要今夜出此关?”采莲女追问。
“正是……在下确有要事在身,急欲出此关。”察采莲女之言,卫远于是问道,“可有什么不妥?”
“漳江对岸也有夜巡的兵哨,关口已经开始了搜查,想出关的人都要等到日出之后,而且还要经过仔细盘查……”一语未尽,采莲女抬头只见舟中公子凝眉而视远方关隘,眉宇之间忧思也甚,心中不由得同情起他来。许久,舟近江畔,采莲女笑问:“若明日出关,公子可待得今夜?”
卫远从沉思中醒来,视采莲女道:“明日果真能出得西关?”
“我家就在关隘南边,平日有小子随我出关送莲子莲蓬,若是公子有意早日出关,不如今夜随我回去,换了小子衣履,我与西关军士尚混得面熟,不愁送不出公子。”采莲女看着卫远,郑重说道。此时,莲舟已抵达漳江南岸,丛丛莲花在远方的夜色中摇曳,漳水流芳,莲香醉人。
两人跳下小舟,一同走向江畔不远处的茅屋,卫远两度得采莲女相助,感激之意自不必说。一路之上,卫远向采莲女大略讲过自己此行求兵之意。
当夜,采莲女帮卫远换了一身行头,而他出逃时那身衣物,皆被投进漳江,随水东去了。
“姑娘教在下如此装扮,可能骗过西关兵士?”卫远看着自己一身粗布麻衣,问采莲女道。
“叫我泠韵就好了。”接着,采莲女又吩咐道,“明日出关,官兵盘问都由我来答,公子只管说‘一切都听泠韵姑娘吩咐’就足够了。”泠韵取出一筐隔夜的莲蓬,淡淡清香溢满小屋,屋中唯一一件像样的器物就是墙角的瓷瓶,瓶中一枝半开未开的白莲,孤独绽放。
卫远点头称是。又过几时,卫远问泠韵道:“如此偏僻荒凉之所,仅姑娘一人在此居住么?”
此时泠韵已装好满车莲蓬,倚靠墙角闭目凝神。闻言,泠韵叹道:“我与妹妹本和父母在襄国边城居住,妹妹贪玩,六岁时在夜市上走丢了,就再也没回来。父母伤痛不已,为了离开伤心地,就迁居到漳水畔了。前年老父母又相继去了……”顿了一顿,泠韵转而笑道:“公子觉得这里偏僻荒凉么?可是这里还有江水和莲花,一直未归故乡正是舍不得这一江莲花……”
舍不得莲花。卫远望着陷入沉思的采莲女,她眉心的白莲正如这江上芙蕖,随风而曳,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凄凉。
两人良久无言。夜已深沉,泠韵终于问卫远道:“公子无事便去歇息罢,此后还需劳神赶路。”
“也罢,现在已近卯时,离日出不远了。大事未了,又如何睡的下。”
泠韵亦不再劝,抬起头望着无际的星空,仿佛去到了另一种境界,将诸事抛置脑后了,“北落星亮,时久而不灭,恐怕战事难以避免……”
“战事?”卫远惑其言,忙问战事如何。
“战事难以避免……”泠韵自言自语地重复道,“具体在何处我亦不知,只知北方终有事变。”继而低下头,明眸闪睐,难掩忡忡忧心。
卫远亦自担忧世子安危,坐思而无言。
日从东升,泠韵坚持要等天都大亮才肯出关,说是人多官兵也心烦,盘查得不够仔细。
卫远的一身装束也算帮了大忙,没人想和一个反应迟钝的小子多说几句。出关时倒是那车莲蓬被翻了个底朝天,官兵没想到真正的逃犯其实就站在他们面前。
西关楼高兵多,出了关后又地势平坦,楼上哨兵一眼望见十几里大道。虽然过往商客不绝,但泠韵和卫远仍不敢轻易卸了货车,由于卫远的身份是跟班的小子,路上遇见几次官兵盘查,两人亦不敢就此道别。只得慢慢地前行,不知走了多少里路,关隘已遥不可见,此时已是次日黄昏了。
两人卸了一车的莲蓬。卫远回头眺望梁国界限已远,暂时是摆脱被盘查的危险了,才发觉浑身酸痛不已。
“已经够远了,泠韵,你快赶回去吧。”卫远看看倚在树旁微微喘息的泠韵,心中颇觉愧疚,“夜路难行,你还要多加小心……此行出关,全仗泠韵姑娘相助……他日若能顺利救出主公,再回漳江报答姑娘,远必不忘此恩。”
“卫公子要事在身,尽管先行一步,我藏了这车莲蓬,便回漳江去……”
拱手作别,卫远继续向楚国方向行去。
“不忘……”泠韵望着远方模糊的日影,只觉头晕目眩,方才卫远的话还在耳畔回响。
暮色沉降,泠韵再也推不动小车,倒在树林的阴影中。
【五、箕斗挹漳江】
日才初升,林中的鸟鸣便充溢耳际。
泠韵渐渐睁开双眼,只觉得阳光有些刺眼,一时想不起身在何妨。
“可算醒了!”
泠韵循声望去,头还在隐隐作痛。
此时卫远在她身旁蹲下,还是那身送货小子的装束,手中捧着一碗清水。
“昨夜在下才离去不多时,回头看姑娘是不是尽快回去了,不料却只见车影不见人。”卫远将水放在泠韵身旁,又取来一些干粮,道,“如此行路,不累垮人也难怪。”说着将泠韵扶起来。
“卫公子……公子怎么还没去楚国?”
“拜泠韵姑娘所赐。”卫远笑道,“要不是你累昏过去,在下也快到了。”
泠韵勉强坐起来,接过卫远手中的水,致歉道:“前两日没有休息,耽误了卫公子的行程。现在我已醒,公子可速去赶路。”
“在下已在此待过一夜,又何须急此一时。你这几日为我出关费尽了周折,如今这般模样,怎么独自回漳水西关去?”卫远道,“既是追兵在后,莫不如你先随我入楚,此后再作打算。”
泠韵摇头道:“公子要事在身,我若随行,岂不误事。何况……”
“何况什么?”卫远忽然忆起前夜泠韵所言,于是接道,“何况舍不得一江莲花?”
闻卫远此言,泠韵心中一颤,反不知当作何语,笑而摇头。
“在下的两个同伴驾车而行,如果不出意外,应已入楚境。”卫远扶泠韵起来,“在下知你会占星,如今主公深陷危境,若得神力,岂不方便?借楚之兵尚要调配,在下从未领过兵,或许预先得知祸福对在下有用。”
“公子怎么那么肯定能得神力?”泠韵不禁笑道,心想家乡本在襄国,若是此行得归襄国,也算了却一直以来的一桩心愿。
“上古史官所卜,多有切中未来之事者,你既观星陨知人欲渡,焉知不能得神力?”
两人于是边说边向楚国方向行进。清晨的日光下,入楚大道上,两人逐渐消失在大道尽头。
蓬松的阳光洒向楚境的大门,三两百姓扫着一夜积下来的尘土,城门处两三兵士正在巡逻。
行过六七日日,两人终于临近楚境。迫不及待的卫远快步迈向城中。“卫公子准备怎么办?”此时泠韵停下脚步,叫住卫远,望着不远处的城楼。
“觐见楚王!”见她放慢脚步,卫远拉起泠韵重又向城中走去。
“公子就不怕被当作故意闹事的刁民?”泠韵疑惑道,“若是楚王想趁世子危难之时蓄意刁难襄国,公子岂不有性命之忧?”
“无妨!”卫远拉着泠韵继续前行,未有半点顾虑,“我有主公的玉牌。北方之势,梁强襄弱,此次若梁国挟持了主公,则襄国难免内乱,内乱则国力重创,如此梁国愈强。楚王若有知,襄、楚联合则成犄角之势,方可挟制梁国……”
讲了一路,两人已走到城门下。见郢都繁华之景,卫远不知多年未归的襄国之都又是哪般模样,不免伤情。
正如卫远所言,两人凭着玉牌轻易入了楚境,卫远又如此见过楚王。借兵之请,楚王答应暂拨给卫远千数精兵及将领一员,军马皆听卫远调配,救得世子之日就是还兵之期。
自卫远随世子出城逃亡至此时借得楚兵,已有十几日。
入夜,城中不断传来沉闷的打更声,百家灯火星罗棋布地闪烁着,昏黄朦胧的韵与天空中雪亮密布的星点遥相呼应,卫远和泠韵乘车入北方军中。
车上,颠簸的厉害。
“卫公子可有什么方法救世子?”此时泠韵已换了一身军师装扮,玄袍长衫,长发绾在头顶,只是眉心的莲花更为清晰,白的如月,白的如玉。
“还未有……只知梁军围了蔷薇林,主公有伤在身,恐怕这么短时间内逃不出蔷薇林。”
“可想过带兵冲进蔷薇林?”
“现在来看只有这个办法……可是山中地势险要,楚兵不谙漳水崖地形,此为兵家大忌。”
“卫公子多年在梁国,还不清楚地势吗?”
“在下亦不清楚……”卫远长叹道,“说来惭愧。在下自随太子入梁后,就得知漳水畔蔷薇林是不祥之地,虽不知有何不祥,可从未敢进入。其间曾陪梁国公主进蔷薇林摘花做药,却不曾深入……朔汐古书记载,漳水崖地势尤为险要,高崖飞瀑难以通过……当时情况危机,真不应该让世子进了那林子……”
泠韵听得入神,想想自己也算住在漳水畔多年,父母在世时也曾断断续续地讲过一些蔷薇林鬼怪的故事,可蔷薇林平静了多年,至多不过夜有奇异箫声,仅此而已。
“泠韵,到了。”卫远的声音打断了泠韵的思路,两人下车,先后走入营帐,见过众将士不说。
漳江曲折蜿蜒,北方军倚仗漳江为天堑,入夜后江水退潮,鳞波层层如篦,江边洼地中莲叶接天。
独步江边,卫远仰见天上繁星。
“卫公子,已近丑时,入帐歇息罢……”夜巡的哨兵已经三次提醒卫远。
见江上平静依旧悄无人声,卫远向哨兵颔首道:“知道了,这就回营帐去。”言罢归帐。帐内,又踱步数圈。自清晨见泠韵私自随几名将士乔装渔民乘舟向上游去讫,整日都未见她的影子,上游蔷薇林尚有梁军驻守,此去怕是遇到麻烦了。卫远已调配好船只,若翌日清晨再不见泠韵和随行将士归来,便去上游寻找。
长夜寂静,卫远无心酣睡,然伏在案上不多时便昏睡过去。清风入帐,短烛幽幽。
寅时方过,风从东来,夜凉如许。
见大帐之内烛光仍在闪烁,泠韵轻轻踏入帐中。四下环视,只见卫远伏倒案上,眉心紧锁,青衫单薄。
“公子……又何必如此担忧世子安危,南方朱雀十三野星正澄明,襄国之福天已有定……只不知泠韵何日才能回到故乡……”站在卫远之侧,泠韵不禁呢喃道。许久,卫远仍旧昏睡,泠韵将薄席覆于卫远身上,而后掀帐而出,坐观繁星满天。
“救出世子,便速返襄国,何愁看不到故乡?”泠韵正沉浸繁星之中,忽闻卫远之声。转头看去,卫远已从帐中走出,浅笑而沉静。
“公子?”泠韵忙站起身来,又发觉卫远方才听到了自己的自言自语,泠韵颇感不知所措,不复言语。
“清晨便私遣舟逆流而上,岂不知梁兵把守蔷薇林,一旦暴露行踪,岂不自寻死路?”卫远责备道,然仍旧浅笑,“归乡之情竟如此急切?”
见问,泠韵却反问道:“公子既然清晨便知我私自遣舟,何不阻拦?”
卫远笑而答道:“乔装而行,我知你必有所打算。”
泠韵亦笑,而后问道:“公子,可决定何日去寻世子?”
闻此言,卫远收敛了笑容,徘徊江畔叹道:“我与将军商议,决定兵分两路,包抄梁军于不意之中。一路故作声威,自北方顺漳水而行,另一路自南方直插漳水崖搜寻主公……”
“公子这不是想好了吗?”泠韵见卫远仍旧忧虑的神色,惑道。
“还差的远……梁军熟悉地势,我军北上,必惊动梁兵,恐怕难以支持许久,而进入漳水崖的一路军马又未必能找到主公。何况漳江大潮将至,不敢逆流而上,只怕赔上千军不说,还为梁兵开了山路,则主公危矣!”
至此,泠韵走到俯首而思的卫远身边,附耳道:“我若告诉公子——大潮不至,可行船北上呢?”
一言震惊卫远,然而看着泠韵说的轻巧,卫远一脸不信的神情。
“诗云:‘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泠韵接着说,“我已观星多日,月相异于往年,恐大潮有变。公子可趁此良机,来一个倒挹漳江,行船逆流而上,袭梁军后方,入漳水崖的一军可再分两路,蔷薇林内蔷薇甚密,能行人的地方并不多,因此一路寻人,一路再攻梁军。”泠韵顿了顿,见卫远听得入神,眼中又有了希望的光彩,“如此梁军腹背受敌……还可虚张声势,用些鬼神的把戏,梁军久信传言,如此可使军心大乱。今日我遣舟而上观漳江上游,没有半点大潮的迹象,公子尽可放心。”
良久,卫远方如梦初醒,看泠韵认真的神情和平静非比寻常的漳江,他相信这是天佑世子不死:“泠韵,此次若世子返国袭位,非你的功劳莫属!”星月微光下,江风吹乱泠韵的额发,那眉心处的白莲仿佛随风而曳,皎洁灵动恍如泠韵,恍如明月。
“我观妖星西去,北方蔷薇林上星宿澄明,恐怕……纵有所谓妖孽,也未必为恶……”泠韵继续说道,“公子若遇林中仙人,抑或鬼神,还望勿究……”
卫远本位救世子而去,若果然能平安救得世子,其他诸事自不过问。
是夜,城上守夜的兵士见襄国大夫公子与军师徘徊江边,许久才离去,和衣而睡的千军万马在夜色中静待黎明。
此后十多日,卫远督促调配足够的战船和小舟,助兵士了解漳水崖地形;泠韵时观星象,决定出兵的日期。日子过得很快,终于待到漳江大潮的日子,可水面平静,与往日无异,是日,泠韵与卫远决定次日出兵。卫远答应带泠韵南上漳水崖,一同找寻太子踪迹,等一切都平息了,再送她回襄国边城,看看久违的故乡。
【六、归去】
傍晚,夕阳只留下残影,彤霞在天,半个天穹已爬满了繁星。
夜深,翼宿在上,轸宿明灭,鬼柳双宿遥指终南。
卫远跑遍军营也找不到泠韵的影子,守夜的兵士告诉他,一个素服的采莲女独自向漳江畔走去。
夜风拂衣。
大潮不至,江水倒流,洼地的荷花高过人头,莲瓣凋落凝白如玉。细月斜挂天穹,卫远望向江畔一个料峭的身影。
“你……怎么还在这里?”卫远奔过去,看泠韵低眉闭目,神色黯然,一身采莲的旧服素襟缟带,月下浮光。卫远于是半是安慰道:“倒是和我想到一起去了,等找到世子,就离开这荒凉的地方,还能再回漳水西关去看看。”
泠韵慢慢地转过脸来,长辩垂在背后,几缕青丝下眉心的白莲印记清晰可见。
“公子还记着漳水西关?”
“自然。漳江之莲,可比仙境。”卫远笑道。莲香满溢,夜风熏衣。
“我观公子将星在上,明日出兵,天意相助……若救回太子,公子日后必受重赏,升迁可待……”风声江声回荡天地,泠韵的声音被包裹其中,尤为微弱。
“营救世子本是我份内之事,不得爵禄亦当如此,何况世子待我亲如手足,嘉赏升迁已不重要。”卫远不解泠韵何出此言,于是说道,“救得太子后,我必不忘向太子禀明,因你相助才能解了重围……”
月光洒在江面上,也洒在泠韵的身上,卫远隐约觉得有晶莹的东西泛在她的脸颊上。
“已将近子时,夜风寒冷,快随我回去罢。”见泠韵望着远方的江面,神情若滞,卫远于是催促道。
泠韵没有转身,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动一下。
“泠韵,你怎么了?”卫远不知何事,只是又一次感觉泠韵进入了与这里毫不相关的一个世界,和曾经她望向星空遐想时如出一辙,“可是有什么苦恼的事情?”
“公子,你……”她依旧不回头,不动一下,月光下的神情凝重而严肃,顿了几顿,泠韵终于继续说道,“你……可喜欢泠韵?”
卫远始料不及泠韵出此一问,看眼前曾经共同商榷天下事的人儿,如今竟似换了个人。
“公子,你……可曾喜欢泠韵?”泠韵转过头来,凝视卫远,两行泪水在星月之下闪着银白的光,眉心那点白莲似欲绽放。不及等待卫远的回答,泠韵兀自靠在卫远的怀中,泪水沾湿了他的长衫。
卫远任泠韵在怀中啜泣,回想这多日来的行程,行舟、出关、入楚、请兵、观天,还有她眉心非同寻常的白莲印记,和并非一个采莲姑娘的聪明和勇气……“我……一直……把你当作可以谋事的军师。世子危难,家国前途未卜,又怎敢……有非分之想……”
半晌,泠韵低声道:“能帮公子完成了任务,泠韵已经……已经心满意足……”泠韵擦干眼泪,又一次望向星空,长叹道:“公子,我……我要走了,公子,保,重。”说罢便向江中跑去。
“泠韵!你去哪里?”卫远大惊,这突如其来的一切让他不暇思索。
泠韵似是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再一次走到卫远面前,蹙眉而笑道:“公子……若是有缘,泠韵还是会和公子相见。这朵莲花送给公子……”
她将一只手举到卫远面前,随着五指地缓缓张开,一朵白莲从掌心无声地绽放,摇曳的莲瓣恰如她眉心的白莲印记,曾经闯入卫远记忆的那个场景此时重现:一弯清碧的池水隐于山间,池中白莲昭示着过去与未来。卫远接过白莲,不禁说出那句从小烂熟于心却又多年遗忘的话:“莲,是有心的……”
思想之间,泠韵已然离去,待卫远再一次望向远方时,只见得浩瀚的江面上,缟素的身影凌波远去,消失在远处茂密的莲花丛中,月光正在江面上投下梦中的白。
日落月升。倾世流光。
卫远出兵成功解救了世子,驱退了梁军。襄楚之兵汇合,梁军畏惧,不敢搦战。此后卫远得知在蔷薇林中救助世子的,正是朔汐古国吟安公主的亡魂,不由赞叹泠韵料事之准。
泠韵既去,音讯全无,漳水畔的荷塘自此无人照料。
卫远随太子返回襄国后,太子上官宸羽登基,称承熙王,卫远任襄国丞相。此为梁纪年一百零六载,孟冬,襄梁两国自此不相往来。
【七、故人忆】
自承熙王登基,转眼三年已过。
在卫远及众位老臣的协助下,承熙王倡农战、促耕织,治国颇有方略,三年内襄国迅速崛起,国力已凌驾梁国之上。
三年中承熙王不忘故国公主亡魂,曾下令多次入蔷薇林寻找,丞相卫远谨记泠韵的告诫,每每暗中撤回搜林的兵士,尽量不去打扰公主亡魂。多次无功而返使承熙王失望不已,也逐渐淡忘吟安公主之事,全身心投入向梁国复仇的谋划中。
卫远将泠韵所赠莲花放在瓷瓶中,白莲虽无根须,三年来却不曾萎谢。时而望着这朵孤莲,卫远仿如回到三年前漳江畔的茅草屋中,那唯一像样的瓷瓶里一支白莲孤傲地绽放,想起当夜的月色,白的如玉,白的如雪。
整日如斯忙碌。
将近黄昏时分,边城使者五百里加急捷报,与邻国交战攻下十五城。承熙王得知后大喜,摆酒设宴,邀诸臣共同庆贺。
酒宴一直进行到深夜,连续辛苦数月的王族将相兴致正浓,久不散去。于是一班舞姬上殿,和着金钟玉律,升平歌舞。
红袖遮天,花气袭人。
众公卿饮酒交谈,任旋转的舞袖,飞升,落下,再飞升,再落下,红的似血,红的如霞。
曲毕舞罢,舞姬们屈膝行礼。继而承熙王使众舞姬举酒嘱客,以表恭贺之意。
卫远先前已多饮了数樽,正以手扶额撑在几案上,静听身旁公卿贵族高谈阔论。舞姬献酒予众公卿,卫远瞥见金盏举来,绿蚁浮杯,于是挥手示意不欲再饮,然承熙王之命,舞姬皆不敢违。金盏在卫远面前举了许久,直至舞姬终于开口劝道:“此为承熙王答谢丞相之意,卫丞相还请再饮一樽……”闻声,半醉的卫远似乎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举头而望,只见红衣舞姬手捧金盏,额发斜垂,露出眉心处一点殷红,那似朱砂点成的莲花在眉心绽放,艳丽的色彩下,他看到舞姬清澈的眼眸,和那么熟悉的面孔。
“卫丞相,请!”见卫远终于抬起头来,舞姬笑道。
卫远凝视面前的红衣舞姬,仿佛行止言笑,眉心的莲花,皆像极了当年那个采莲的姑娘,漳江水逝,一去不归……如此想着,竟忘了接过金盏。
“丞相,丞相你怎么了?”众公卿皆饮酒毕,唯有卫远迟迟不饮,红衣舞姬关切道。
半晌,卫远抓住金盏不肯放手,仍旧不饮,卫远望着舞姬唤道:“泠韵……泠韵,你……”然而不胜酒力,卫远只觉头晕目眩,眼前的一切都逐渐模糊不清。
终于,卫远伏在案上昏睡,金盏翻到,酒浇满簟,任红衣舞姬也叫不醒他。承熙王与众公卿见状,不禁大笑,随后使舞姬同仆从数人送卫远先行回家中。
数间平房与市廛无异,然庭园宽敞,清池碧水尽栽莲花,满池莲花凝白如玉,月色之下翩若凌波缟仙。众人安置卫远睡下,红衣舞姬独步卫府庭中,观白莲幽景,重新忆起儿时情形。方才丞相醉倒之前,所唤之人竟和失散的亲人有着相同的姓名,这漫天繁星变幻莫测,偶观苍穹,常思故里,不过徒增郁郁之情。
翌日,黎明还未完全到来。
红衣舞姬独坐池塘之侧,静思冥想。忽见得卫府家仆匆匆赶来对她说道:“姑娘,丞相有请,还请随我来。”
舞姬颔首,随家仆步入厅堂之中。竹帘半卷,帘后的旧瓷瓶中新莲如玉,净丽如雪,久久观之,如归仙乡。
家仆的话将舞姬从遐思中拉回现实,转而望去,卫远正坐于簟上。既见丞相,舞姬屈膝行礼问安,礼数一如往常参见公卿士族。
然卫远却凝视舞姬,不曾答礼,先是一副讶异的神情,很快便笑道:“何必如此!泠韵,你我故人,何必如此!”说着便邀舞姬同坐。
舞姬辞道:“卫丞相认错了人,我名泠砂,实非丞相故人。”
“认错?”卫远惑道。然仔细端详眼前的红衣舞姬,额发斜垂一如往昔,眉心莲花异美而灵动,除过一袭华美的舞裙代替了采莲的旧服,他又如何会认错如斯故人。卫远摇头笑道:“泠韵,怎么可能会错!这些年你都去到了哪里?何故……”
“卫丞相。”泠砂打断卫远的话,复行礼道,“我实非丞相故人,丞相……”
一言未尽,卫远已起身走向帘后瓷瓶,凝视瓶中无根白莲,叹道:“泠韵,这朵莲花你也不记得了吗?掌心生莲,这是神迹啊……”良久,待卫远转视泠砂时,只见红衣舞姬单臂微举,随着五指的缓缓张开,绮秀红莲随势而生,艳若彤霞,赤如丹雘。
“卫丞相。”泠砂望着已然惊讶的卫远道,“掌心生莲者,唯我姊妹二人,视此无根白莲,若生掌心,那丞相故人……可是吾姊?”
至此,卫远方隐约记起泠韵曾提起过她失散的妹妹,以及儿时夜市上向他要花灯的布衣女孩。三年之期,泠韵一去音讯全无,卫远不禁长叹,失望之意难以言表。
收起掌心红莲,泠砂既知卫远识得至亲,油然而笑,莲香如溢,笑靥如旧,故人视之,如见采莲姑娘独坐莲舟之上,星夜之下。
自是日起,卫远每视泠砂,便思泠韵在侧之时。这许多年来,他时刻记得泠韵占星观象更胜天算,平日为政,亦不忘督使太史熟知节气时令,虽不及泠韵预知远近之时,然如此把握农时,亦得益不少。如今泠砂便如泠韵,偶观繁星,常想一二,卫远询之一如往昔。
梁纪年一百零七载,仲夏转瞬即逝,秋去东来,满池白莲凋零殆尽。池水消退,襄国北部滴雨未见已近期年之久。
“泠砂姑娘,丞相清晨入宫,不知何时才归,丞相吩咐姑娘可在此等候,也可先回。”泠砂应卫远之约,解数月以来北落星亮之义,然卫远临时入宫觐见承熙王,故而卫府家仆如此答复泠砂道。
泠砂每观繁星,卫远必寻根究底;泠砂每言,卫远必坚信不疑。如此时久,泠砂看卫远认真而郑重的神情,不禁觉得好笑。也有几次泠砂干脆胡乱编了几句,见卫远大惑而苦思的样子,终于笑得前仰后合,卫远方知泠砂有意玩耍,也便朗笑。
这一次,泠砂是真的久观北落之星,准备好了许多要讲的内容,然卫远既约而负约,如此情形,不免使她失望。徘徊屋内数圈,泠砂的目光终于再一次停在了瓷瓶中的孤莲之上,纵是初冬时节,白莲依旧孤独的绽放,莲瓣若绢,稍沾露水,意恐人怜。观之良久,泠砂慢慢地向白莲花走去。
“姑娘!”卫府家仆拦下泠砂,道,“丞相早先吩咐,不经丞相亲许,瓶中莲花人皆不许碰,还请姑娘莫要过去。”
“丞相亲许?”闻家仆所言,泠砂心甚不悦,“那莲花是我姊姊的,你岂不知?亲人所遗,也靠近不得么?”
然而家仆终究不许泠砂近前。夜色将沉,卫远犹未归,远远望见竹帘之后,那瓶中白莲傲然绽放,泠砂自觉心中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哀伤。
时隔多日。
泠砂多次询问卫远归否,终于在一日入夜之后,家仆答复说:“丞相正在堂中阅简。”泠砂方快步踏入正厅。
烛影幽幽,莲香如溢。泠砂方要唤卫远,却见卫远伏倒竹简之上小憩,几案正对一挂竹帘,竹帘半卷,帘后荷花轻灵如昨。
泠砂思索多时,终是一言未发步出厅堂,独坐已然干涸的池塘之侧仰观天穹。
不多时,泠砂听得身后脚步之声,循声回望,只见卫远缓缓走来,沉默不语。泠砂好奇,于是笑问:“丞相今日就不欲问些什么?”
卫远微微摇头。“北落星亮,时久而不灭。”泠砂指天穹继续说道,“丞相就不恐战事难以避免?”
“北落星亮……”卫远喃喃道,“战争又如何?当年……泠韵也是这样说的……”
见卫远心不在焉的样子,泠砂心中愤懑,小声道:“又是姊姊,每次都是姊姊这样说过,姊姊那样说过,姊姊既都说过,还问我做甚……”
卫远依旧不语。良久,泠砂耐不住了,于是追问道:“丞相!襄国连年大旱,一旦邻国联合起来乘虚而入,丞相要如何是好?星相只能隐约预知未来之事,却还不能助襄国解危啊,难不成丞相还指望请神来做法罢!”
闻言,卫远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眼中重又放出光彩来。“泠砂,谢你一言!这一仗我必一举灭了梁国,解我王心头之恨!”
“你在说什么啊?丞相。什么这一仗?什么灭了梁国?”泠砂不解。
“不瞒你说,这连年旱情,不仅我襄国受灾,梁国亦深受其害。若以请神求雨为名入得梁国之境,以我举国兵力不愁攻不下梁都。”卫远虽说的平淡,然明眸闪睐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
泠砂大惊道:“丞相怎么可以这样!求雨也便罢了,不论功成与否,皆是为两国黎民着想;攻梁也变罢了,报其欺君之仇名正言顺。若按丞相之意,岂不是为报私仇而欺骗两国黎民?雨求不得不说,趁人之危而攻其不备,岂是君子所为?”
卫远冷笑道:“欺君之仇岂是私仇?什么君子所为,梁国欺我君臣甚矣,如此对付他们已是仁慈。四时节令本就非凡人可掌控,方才你不是还说星相不能助襄国么?那请神求雨不过是个幌子,我王一统襄梁之地才是黎民真正的福分!”说罢拂袖而去,对身边侍从道:“派人看住她。非我亲许,不许她离开府上半步。”
一番话让泠砂听得哑口无言,见卫远将要离去,方惊问道:“丞相!你要做什么?丞相!”
卫远径直离去,不曾再答泠砂的问话。终是侍从对泠砂道:“姑娘知道的太多了,再多等些时日,待丞相之计成功了,自会放姑娘离去。”
“卫远!你!……你!”泠砂气愤不已,然环视府上侍卫甚多,一时只能忍气吞声静等而已。
明月朗照,繁星在天,满池残莲浮漾着白色的月光,泠砂黯然伤神,喜欢如斯宁静的庭院的人儿、姊姊如斯襄助的人儿竟也会深陷仇恨而孤注一掷,漫天繁星,掌心莲花,这一切除去帮助这一国生命践踏另一国的生命,可还有其他的意义……
【八、终南山仙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承熙王登基的四年来,虽欲大旱天灾,然襄国养精蓄锐,君臣皆以为终于等到时机成熟,攻打梁国指日可待。
梁纪年一百又九载孟春,卫远觐见承熙王,禀攻梁之事宜,君臣二人一拍即合,于是敦促各方加紧准备,卫远亲自执笔修书,请终南山仙人出山求雨,承熙王自在暗中调派精兵良将。
襄国使者颇为诚恳地入梁协议求雨之事,梁王早已受不住这经久的旱灾,便同意下来。即日便斋戒设坛,祈雨的祭坛就在蔷薇林边,雕栏青石,恢弘壮观。
派去终南山请神的使者不出一个月便送来回信,终南山上第九十七代神裔受了承熙王之请,不日将起程赴梁国祭坛。
梁王大喜,催促建坛,只待祭司前来。为求稳妥,要求襄国丞相卫远共同参与祈雨之事。承熙王虽不情愿,但为表诚意,只得答应下来。于是卫远司祭酒一职,带兵士百许人赶赴梁都。
不出一个月,祈雨祭坛已建造完毕,高坛接天,青石浮光。终南山祭司已入梁城,山中之人皆仙风道骨,玄旗缟衣,甚为肃穆。
万方皆备,只待祭司择日进行祭典。苦等数日,终于待得一夜月明星满。昴毕在天,七月流火。梁国皇室皆上坛等待,梁国公主与襄国丞相卫远备好卮酒,眺望远处终南山祭司一行缓缓到来。
昴毕在天,七月流火。
泠砂被软禁卫远府上已达一月之久,如此一月静思冥想,繁星满天带去启示。
终南山仙人赶赴舞雩台一事传得沸沸扬扬,泠砂亦从侍卫口中听得一二。终南山仙人,依古书记载,擅观天象,谙四时节气、天道变幻而祈求雨水。泠砂自傍晚便久坐露台,繁星闪烁,只觉得全城内外,行兵走马;九霄之上,大火明灭。
如此数日,众人终于见得繁星之中,翼宿在上,轸宿明灭,鬼柳双宿遥指终南。
“你们放我出去!”泠砂终于按捺不住,对侍卫说道,“如今丞相的计策已经实施,为何还不放了我!”
侍从不允,道:“泠砂姑娘再等几日,过了这几日,自然会放了姑娘。”
大火在天,青气腾出,欲求雨水必在今夜,泠砂再没时间与侍从多费口舌,抽了府上长戈与侍从对峙。泠砂本略通武学,兼之掌心红莲炙热如火,人借以为骇,拦之不住。
入夜。梁国境内,舞雩台侧,终南山祭司缟衣玄旗,玉簪束发,神杖在握,准备登坛。
“且慢!”众人循声而望,只见星月之下,红衣人持戈驾马而来,行到近前,跃马而下。眉宇之间,红莲绽放,眉目神情皆如祭司。
来人与终南山仙人对视良久,终于长叹道:“姊姊,真的是你……”而此刻,襄国兵士围拢过来,催促求雨。
虽是长裙青簪,仍旧掩盖不了当日那个采莲女般的笑容,泠韵望泠砂道:“泠砂,竟不知你一直在襄国,这些年来,过的可好?”
泠砂却全然不理会泠韵所问,斥退兵士,逼问泠韵道:“姊姊,你既早已参透繁星,岂不知诚心求雨,不需这一方舞雩之台,何必千里迢迢赶来这里!”
“我自然知道……”泠韵笑道,“只是……奈何有故人在襄国,能出一次终南山实属不易,此来还为能见故人一面……”
“故人……故人!”泠砂怒道,“姊姊说的不就是那个丞相卫远么!姊姊怎么知道他还想见到你!姊姊就不怕此行有诈?就不为两国黎民想想吗?”
“大胆!”襄国军士喝到,“哪里来的刁民,休得在此妨碍求雨大典。”
泠韵止军士,复对泠砂道:“泠砂原来认识卫公子,何故如此愤怒?”说着望繁星而欣然笑道:“韵得公子亲笔之书邀终南山仙人,方知公子安然在襄国。”继而视泠砂道:“值此襄梁大旱之际,公子能放下旧仇不究,而心系两国黎民……韵当日没有看错公子……”
“姊姊……”泠砂已然泪下,低声叹道,“姊姊,你若真的还想见他……求雨之事便由泠砂来罢……”
泠韵不解,笑道:“公子身为祭酒一职,此刻应是已经在坛顶静候了,况求雨之事,岂能儿戏,泠砂何出此言?……”
“够了!”泠砂打断泠韵的话,一把夺过泠韵手中神杖,摸出腰间玉牌示众人道:“承熙王谕令谁人敢违?”继而掌心生莲花,红莲在手,灼灼其华。原来泠砂早在卫远府上偷拿到曾经承熙王赐予卫远的令箭,襄国见令牌如见承熙王,俯首听命;终南山众祭司见掌心莲花知泠砂亦为神族后裔,故俯首听令。“姊姊,你且等一等……求雨过后,泠砂定让姊姊见到卫丞相……”
泠韵被泠砂弄得一头雾水,然随从祭司与众军士听命于泠砂,求雨时间紧迫,她只得看着泠砂换上缟素,手执神杖,登坛求雨。
【九、鸩酒】
祭司拄着玉杖,黑夜下玉光如月,月光如玉。
不知这样安静了多久,祭司终于来到了舞雩台顶。号角齐鸣,玄旗同举;梁王和公主恭候祭司行典;坛下百姓大多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朦胧的夜色下,只有他看见,祭司神情安详而黯然,眉心一点灵动的莲花,跳跃的灯火下,绽放如昨。
典礼在祭坛上一步步进行,时光在指间一点点流逝。
祭司将玉杖倚在青石墙上,古老的文字在祭司的指间放出幽幽的微芒。随着祭司读出祭雨的咒文,澄明的夜空悄然变化。不知是谁突然喊出一句:“是云!快看!是乌云!”,引得祭坛上下所有人都抬头看天。浓云在远处积聚成型,像被无行的大手推动着,缓缓而动。
咒文念毕,积云也聚到坛顶,只有一线天空尚可见繁星模样。坛下已有百姓在欢呼雀跃。
梁国公主捧上预先备好的卮酒,酒是丞相卫远亲自调制,用了保存七年的雨水、名贵的药材,以及鸩鸟的尾羽。
身为祭酒的卫远捧过玉盏,将祭天地,他看的见面前专注的祭司,身旁充满期待的梁国公主,和身后持戟的将军士卒。
卫远捧着玉盏等待着祭司——玉簪长发,微光浮漾;神杖指天,手生莲花。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卫远攥紧手中的玉盏,望祭司安详的神情,眉目笑靥一如往昔,酒在盏中不住的颤动。
祭司望着卫远,眼中犹有激动的神情。“公子还记得泠韵……四年前泠韵离公子而去,是终于参透繁星,回忆起与生俱来的使命……”泠砂扮作泠韵,见卫远神情,不禁长叹,“我本是终南山上清函谷中神族第九十七代后裔,因灵莲有心,故幻化人形。”
“泠韵,你……你是神仙,是不是?”
“不,公子。我只是生于莲花,与凡人无异……当日泠韵料得大旱之期,故回终南山寻祭天之期,纵使承熙王不相邀请,泠韵亦会祭天祀地,以求甘霖。”泠砂凝视卫远悲痛的神情,“公子果如我言,将星在上,已为一国丞相,大权在握,何故悲恸?”
“你既然已决定祈雨,又何必来此!”卫远此时已低下头,不敢再看泠韵的眼睛,清澈而明亮。
“泠韵本不愿来……”顿了一顿,泠砂又露出和曾经那个采莲女一样的活泼笑容,“可想到公子在襄国,只为见公子一面。若……公子不嫌弃,求得雨水后,泠韵愿与公子把盏长谈。”说罢便去取卫远手中的玉盏。
卫远忽然抬起头,仍旧紧紧攥住玉盏,不肯松手:“不要喝,泠韵……不要喝。”
“公子,你怎么了?”泠韵疑惑地看着卫远,“卮酒祭天地,是上古求雨的方法,我虽性通仙灵,却不可不敬天地,酒我仅饮此一盏,不会醉的。”
卫远的行为已经让公主和将军迷惑。公主看着紧攥玉盏的卫远,不住地劝他赶快让祭典进行。将军还等着计划成功后举火为号,此时时间已经推迟,恐怕承熙王的军队会误认为城中有变。
泠韵上前抓住玉盏,轻声说道:“公子,此酒必饮。若再不祭天,将错过求雨良机……更何况是公子之酒……”说着便欲夺过玉盏。然卫远紧紧攥住玉盏,不肯松手,只是不断的说:“不能喝!泠韵……你不能喝……”
坛下泠韵眼见求雨时机将过,泠砂却迟迟未饮卮酒,心急如焚,于是在军士的陪同下一同登坛察看。
“为什么不能喝?”泠砂先是探问,又见卫远凝眉不语,终是冷笑道,“鸩酒之毒,饮之则毙命。丞相,何故后悔呢?”
公主和将军大惊,将军喝泠砂道:“妖女!你胡说什么!”
卫远亦大惊,再视眼前祭司,眉心红莲在夜色下辨不清色彩,原来眼前之人并非泠韵。
“不是说欺君之仇就是家国之仇么?不是说攻下梁国比黎民之福更加重要么?只要杀了祭司,丞相就功成名就,今日何故又后悔了呢?”泠砂逼视卫远道,“丞相今日怎么就肯坐视几年来的筹划付之东流了呢!”
“卫远!你!”梁国公主指卫远怒道,“枉我当日为救你君臣放你们夜间遁去,你竟不念旧情,不惜失掉襄国信誉欺我梁国臣民,你……”
襄国将军见计策败露,不待卫远决断,自去举火为号,接应城外承熙王军队,城门霎时洞开,襄国士兵蜂拥而入,全城内外乱作一团。
此刻泠韵已奔上舞雩台顶,正逢泠砂逼问卫远,将军顾自举火发号。
众人见又有终南山祭司前来登坛,抬头而视。
“泠韵……”这次,卫远见真正的泠韵匆匆登坛,眉心白莲,静美如昨。
泠砂见泠韵登坛,又见襄军破城而入,知梁国大势已去,承熙王攻城志在必得,这一仗正如北落星所示,在所难免,难以抑制心中的悲恸,视卫远道:“卫丞相……你终是忘不了姊姊……”
言罢,趁卫远分神,擎起玉盏,待卫远制止时,盏中鸩酒已一饮而尽。
泠砂倾尽盏中之酒,酒未入肚,喉舌已烂,立时呕血不已。泠韵见状大惊,卫远亦俯身扶助泠砂,鲜血染红了卫远的衣衫和青石上的咒文,她却丝毫发不出声音。将军见泠砂自去饮毒酒,心下窃喜,见大事已成,随之举起战旗,大呼一声:“保护丞相!”数名兵士得令架住卫远,半拖半抬地将他拉扯下祭坛去。
泠砂勉强撑住神杖,只见才聚了不多时的乌云正在散去,皓月之光投向舞雩台。泠韵望卫远远去的身影,接过神杖,背出早已烂熟于心的咒文,乌云重聚,莲生遍地。满坛尽是如血的色彩。
雨降倾盆。兵围终解,襄梁之战,自是襄胜梁败,一方割地,一方享利。只是无人再见祭司的身影。人们都说,这是神迹。
【后记】
流光易逝。终南山上,通往清函谷的路在某一天终于修成,自此,谷中仙境,世人共赏。当第一个游人来到清函谷中之时,已是某年深冬。
白雪覆盖了山坡和枯树,可一汪清冽的池水中,红莲犹在绽放。
白雪红莲。白的如玉;红的如血。
谷中石壁上,不知是谁刻了几行模糊的字迹,那游人拂去积雪,如此读道——
“素兮荷兮,于彼寒谷。巍巍终南,薄言采芑。
朱兮荷兮,于彼高山。巍巍终南,薄言采莲。
神其何考,心之忧矣。灵其数载,谁之弭忘。
寥莲芰荷,与伊待霄。无思忘忧,其君也哉!”
游人不解其意,但见红莲艳极,故自刻一行于石上:
“终南山上,清函谷中,后之来者,坐看秋水落红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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