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生在江南的一个小镇,该镇名为洪江。洪江虽属弹丸之地,却汇聚了直通洞庭入长江的沅水、巫水和舞水,正是这得天独厚的水运条件使得洪江在3000年前的商代开始,就成为了中国最早的“水上丝稠之路”, 明末清初又曾以集散洪油、木材、鸦片、白腊而名扬一时,而成为滇、黔、桂、湘、蜀五省地区的物资集散地。
关于洪江的繁华,曾有书记载:“当是之时,列肆如云,川楚之丹砂、白蜡,洪白之胶油,木材之坚美,乘流东下达洞庭,接长江而济吴越,连帆大舳衔尾而上,环货骈积,率以花布为大宗。南连桂林,西趋滇黔,利市三倍,居市者长子孙,百工技艺之流襁至而辐辏,地窄人众,至劈山湮谷,连屋层楼,栉比而居,俨然西南一都会。”
我本是洪江城里那高家大院里的千金,住的虽然是洪江城里随处可见的窨子屋,但单看这二进三楼木房的气派,就足以证实我的家道殷实了。
我的爹爹是洪江有名的“万泰百货店”的老板,以经营高档进口商品而富甲一方。所以除了我和我爹我娘住的这栋二进三楼的窨子屋外,在左边那山道口,我家还修建了一栋二进二楼的窨子屋,这是专门供家里的保镖、佣人和店里的员工居住的。
湘西是个土匪经常出没的地方,我爹说,人怕出名猪怕壮,那些土匪常常地瞄准了有钱人家下手,爹经常要出外采购货物,便担心家里遭到土匪的抢劫,更担心的是我和娘的安全,所以就专门请了上百名保膘镇守家园,同时嘱咐我娘,没事千万不可独自出门半步。
我虽就住在这洪江街上,却因为爹娘管教严厉,故几乎是足不出户。所有生活,不是跟着我娘学刺绣,就是坐在那吊子楼上弹琴、学画,或者无聊之时找人下棋作诗。关于洪江街上的见闻,每日自有长根一一跟我禀告。
长根是我奶娘的儿子,和我含着一个ru*头一起长大。虽说父母一直把我视为掌上明珠,可在我看来,我还不如一个佣工生出的孩子。长根可以到街上随处玩耍,他的爹娘一点也不担心土匪会来抢他;长根可以跟着大人到戏院看戏,而我却只能听长根讲他戏的内容。那日傍晚,我正在厢房里练刺绣,长根兴冲冲地跑进了我的厢房,一进门,就满脸绯红地摇着我的手说:“小燕儿,今天我又去看戏了,今天的戏可好看了。”
一听说长根又看戏去了,我立马就来了精神,连忙放了手里的绣针,追着长根问戏的内容。
长根故意卖着乖子,学着大人的样子翘着脚坐在那床塌边说:“给我泡碗茶来,泡了茶我就给你讲。”
不想这话刚好被进屋来找我的奶娘听到,便追过去打他:“你这兔崽子,吃豹子胆了是不?居然敢叫小姐给你倒茶!”
长根给他娘吓得连滚带爬地从我的床上跳了下来,一边用手挡着脸,一边躲闪着他娘打来的巴掌,嘴里还忙着嚷嚷过不停:“娘,娘,你别打我,你听我说,我是和小姐闹着玩的。”他见他娘不信,就拼命地朝我使眼色,让我帮着打圆场。我本想让奶娘吓吓长根,好让他以后别再“欺负”我,但看到奶娘真的要打长根的样子,忽然又心疼了,便站了出来挡了奶娘的去路,我双手使劲扯住奶娘已经高高扬起的手说:“奶娘,你就别打他了,他真的是跟我闹着玩着。”奶娘见我出来帮长根说话,双手顺手收了回来,陪了一脸的笑跟我说:“长根这小子不懂事,只是把小姐当玩伴了,完全不懂得规矩礼数,好在小姐不见较他。要是被别人看到了,肯定要责怪我没教育好。”
我连忙摆着手说:“不碍事不碍事,我跟长根本来就是好朋友嘛。”
长根听我这样一说,就得意地朝他娘直翻白眼,奶娘见了,又要呵斥他了,她瞪了长根一眼说:“小姐这样说,是抬举你。你都十岁了,也得要懂得点尊卑礼数了,别整天懵懵懂懂的象个傻子。”
长根一把窜上我的床塌,向他娘连连摆手:“知道了,知道,你快走吧,小姐还等着我给你讲戏呢!”
“你又到戏班去了?”奶娘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就不再理会长根了。她转过身来询问我:“小姐,夫人说老爷这次外出带了好些上等的丝绸回来,问你想不想过去挑一些出来做几件衣服?”
我连连摆着手说:“不用了,谢谢奶娘。”
奶娘见我和长根都巴望着等她离开,便知趣的退了出来。我赶紧掩了那厢房的门,几大步就跨过厢房爬到了床上:“说吧。”我兴致勃勃的推着长根。
长根翘着脚摇啊摇,就是不开口。我知道这又是要诈我的零食了,便赶紧从床上爬了下来,跑到厢房的柜子旁,打开那扇漆着红色油漆的雕花木门,从一只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精致的礼盒,那礼盒里装着是的中秋节我娘送我的桂花糖。我关了柜门,拿着礼盒爬到床上坐在了长根的身边。长根眼睛溜圆满脸欣喜地盯着我手上的礼盒, “里面是什么?”他坐正了身子问我。
我嫣然一笑,将礼盒打开。然后拿起小一块桂花糖送到长根的嘴里,长根很惬意地吃着,还时不时地用舌头去舔那些掉在嘴边的糖粉。
我一脸讨好地问长根:“香不香?”
长根使劲地点着头:“香。”
然后我又问:“那甜不甜?”
长根说:“甜。“
我把盒子盖好了问长根:“那你还想不想要?”
长根便砸巴着嘴说:“当然想。”
我冲长根坏坏地笑:“想吃就快点给我讲戏!讲完了戏,这些糖就都是你的了。”
长根有些不相信,他歪起脑袋问我:“当真?”
我认真地点头:“当真。”
“那好。”长根说,“你先把糖放这儿。”他伸出食指在我和他的中间画了个圈,示意我将礼盒放在我和他的中间。我白了长根一眼,将礼盒推了过去,长根看了看礼盒开始讲戏了。
长根讲的是《红楼梦》,他说那戏里的富家公子叫贾宝玉,戏里的小姐就叫林黛玉,他说宝玉和黛玉两个如何如何的青梅竹马、如何如何的两小无猜,结果却被活活拆散了,然后那黛玉死了,宝玉也当了和尚。长根还学着那戏里头唱:“妹妹,我来迟了,我来迟了啊!”他说黛玉死的那天晚上,正是宝玉和那薛宝衩结婚的新婚之夜,黛玉得知后,含恨焚诗,然后大叫着宝玉的名字含恨而去。那宝玉得知自己娶的新娘不是黛玉而是宝衩时,便急忙来找黛玉,却不料黛玉已经是香消玉陨了。
长根一边说一边扯着我的衣袖大叫:“妹妹,我来迟了,我来迟了啊!”那叫声里还真的带着悲愤,演得就跟真的似的,弄得我眼泪婆挲的跟着哭哭滴滴,这样疯了好一阵,才止住了悲伤,我用手帕抹了抹脸上的泪问长根:“那黛玉漂亮吗?”
长根用衣袖擦了一下鼻涕说:“当然漂亮。”
我又问:“到底又多漂亮?”
长根说:“跟天上的神仙似的。”
我嘟起嘴上说:“你又没见过神仙,怎么就知道神仙漂亮呢。”
长根跳下床,将我拉到屋外的吊脚楼上,这时,一轮满月刚好升起,皎洁的月光就象流水一起静静地泼散在地上。长根仰头望着那正升在头顶的月亮说:“你看见月亮了么?”
“恩。”我点了点。
长根说:“那你说月光漂亮不?”
“当然。”我又点了点头,但不懂长根为什么突然要问我这些话。
长根仿佛并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继续问我:“你知道月亮里住着什么吗?”
我一听,咯咯地笑过不停。长根偏着脑袋问我:“问你话,你笑什么?”
我说:“你尽问些古怪的问题,谁不知道月亮里住着嫦娥啊。”
长根说:“我知道住着嫦娥,我是想说,月亮都这么美,住在月亮的嫦娥就更美了。”
我明白了,我说:“长根,你是想说嫦娥就是神仙,那神仙一样的黛玉就是和这月里的嫦娥一样美吧。”
长根使劲地点了点头。然后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望着那月亮发呆,而此刻的我却斜倚着那栏杆,看着不再言语的长根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长根突然回过头来看我,那眼睛一亮一亮的,就象是一汪清水,闪得我心里扑腾扑腾地乱跳。我突然觉得,眼前的长根竟然就不是那个天天跟我混在一起,老是诈我糖吃的小人儿长根了,倒象是戏里头那个风流倜傥的贾宝玉。一想到这我的脸便刷的一下红了起来。
“小燕儿。”长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低着头问他:“什么事?”
“你长大以后,想嫁什么人?”
我满脸通红地追打着长根:“你戏看多了,尽说这下流的话!”
长根一把薅住了我的手:“小燕儿,我没说下流话,等我长大,我就跟着你爸他们出去跑生意,等赚了本钱,就在洪江街上开铺子当老板,然后娶你当老婆。”
我恨恨地冲着长根直跺脚:“你要再胡说,我告诉你妈去,让你挨顿好打!”不过这些话是我拿来吓长根的,我是不会真的把长根说的话告诉他妈的,相反,从这一天开始,我便有了心事,每到深夜人静的时候,我会一个人站在吊脚楼上去看月亮,只要望到白晃晃的月亮儿,就会想起长根那天说的话,就那么那么地渴望着自己长大……
二
我和长根长到十五岁那年,爹爹不再允许长根随意地出入我的闺房。爹爹说,男女授授不清,要懂得避些嫌疑。我说我跟长根是青梅竹马,我不怕别人说什么。
爹爹眼睛一瞪就大声地呵斥我:“女儿家最要紧的是清白!你成天跟长根混在一起,成何体统!”
我不管什么体统不体统,我就是要跟长根在一起。只要一天见不到长根,我就会象是掉了魂一样,坐在房里茶不思饭不想。爹爹拿我没办法,又不想让我和长根走得太近,索性就收了长根到店里当伙计,专门跟着他到四川、上海跑生意,常常一去就是一两个月。
前一阵,爹爹又以店里货源不足为由,让管家带着长根去了上海。不曾料想的是长根走了才几天,那张记木材行的老板就来了我家,说是亲自来为他在西洋流过学的二儿子提亲,我爹爹见那二少爷长得是一表人才,又在西洋流过学,自然是满身的欢喜,便让奶妈将我请下了楼。
厅堂里爹爹和那张老板正谈笑甚欢,我莲步轻盈走上前去,朝爹爹道了个万福,又侧身朝那张老板道了个万福。想是见我生得是花容月貌又是如此的礼数周全,张老板竟然连连对我翘指夸奖起来,羞得我是满脸通红只恨无处躲藏。
爹娘见此更是欢喜异常,娘牵了我的手,走到那二少爷身边,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孩儿,这是爹娘帮你选的男人。”
娘的这一番话,犹如五雷轰顶,顿时让我目瞪口呆。我痴痴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完全没有了思想,娘还以为我是欢喜过度,便在我身后悄悄地掐我,这一掐才让我醒悟过来,我用力挣脱了娘牵着的手,转身跑出了厅堂。
爹爹说:“自古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婚姻大事,历来父母做主!”尽管没有经过我的同意,爹娘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并收下了张家的礼金,将婚期定在那八月十五。
我不吃不喝已经三天了,娘怕出事,天天陪在我的身边。我顾不得女儿家的羞涩,跟娘说出了心里话,我说:“娘,不是我不想听爹娘的话,女儿实在是心里早已有人了。”
娘望着眼睛红肿的我,深深地叹着气:“哪有做娘的不懂得女儿的心?孩儿啊,娘知道你喜欢的人是长根,可长根是咱店里的员工,跟咱们家是门不当户不对啊。”
我跟娘撒起了娇,我说:“娘,我不管什么门不当户不对!我就要嫁给长根!”
娘一脸的忧郁:“孩儿啊,不是娘不疼你,这事咱们女人做不了主,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我死不了心,擦了一把眼泪,咬牙跟娘说:“娘,在嫁给张家二少爷之前,你一定要让我见见长根,要是见不到长根,我就死给你们看!”
娘吓得赶紧把我的话告诉了爹爹,果然不到十天,长根就回来了。长根一进屋,我就发疯般扑进了他的怀里,委屈地放声大哭。显然,长根也知道我定亲的事了,他一句话也没说,双手将我的身子箍得紧紧的,好象只要他一松手我就会变成蝴蝶飞走一样。娘看着我和长根哭得这般伤心,也有点不忍心拆散我们,就抹着泪走了出去,出门的时候,还特意将门带上。
现在屋子里就剩我和长根了,他抹了把眼泪不再哭泣,而是悄悄地俯在我耳边说:“小燕儿,别伤心,等天一黑,我就带你走。”
长根的眼神是那样的坚定,我明知跟着长根私奔是大逆不道的,但是要想跟长根永远在一起,我已经别无选择。
长根约定天黑后,跟我在西头的巷口回合,然后我们再剩水路一路南下,到一个没有人能打扰我们的地方落脚。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是那样的忐忑和不安。晚饭的时候,我一直在我的房内磨蹭着不敢见爹娘的面。娘打发女佣上楼请了我好几回,我才慢慢吞吞的下了楼,忸忸怩怩地扒了几口饭,便借故回了闺房。
眼看着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而我却心乱如麻地在房中徘徊。我无法想象,我的离家出走会给爹娘带来多大的伤害,但是如果不走,这一辈子我就只能跟长根生生的分离。权衡再三后,我终于开始收拾我的随身衣物。不料,楼下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赶紧藏起刚刚打好的包袱,跑到门边察看,还好,来的是我的奶娘。
“小姐!”奶娘一进门就双腿跪倒在我面前。我惊得手忙脚乱,半跪半扶地搀住了奶娘。
“小姐!”奶娘悲声阵阵。
我仍是一脸惊讶,追问奶娘何故哀伤?奶娘道:“此次一去,你肯定会跟着长根受不少的苦,如果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这不算什么,偏偏你又是堂堂的千金小姐。老身很感激小姐不嫌我家贫,愿意跟着长根四海飘荡,但小姐又毕竟是吃着老身的奶长大的,在老身心里,小姐虽不是亲身骨肉却胜似亲生骨肉。小姐能如此垂爱于逆子,既是逆子的福气,也是老身的罪过。一想到这些,我这心里边就愧疚得难受!”
此番离家我本是难舍难分,奶娘现在的这番话更说得我肝肠寸断。我扑在奶娘怀里嘤嘤地哭泣:“奶娘,我舍不得爹娘,舍不得你!”
奶娘的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小姐,我懂,我懂。”
哭了一阵,我方才平静下来,这才想起,奶娘这个时候登门,一定是有事要说。我温柔的拉过奶娘的手:“奶娘,我知道你已经知道我和长根准备出走的事了,你这个时候来,是不是长根还有话让你捎?”
奶娘点了点头:“他担心你拿着东西不方便,就让我先帮你把东西带出去,你只等天一黑就直接去巷口找他便是了。”
我应允着将藏在床底下的包袱拖了出来交给了奶娘,奶娘接过包袱就匆匆的出了门。眼看着窗外已经是漆黑一片,我瞅了瞅屋里的一切,又在心里暗暗地跟爹娘道了道离别,便趁着无人监视之机,偷偷地下了楼,摸着黑绕过花园的长廊,朝西边的巷口拔腿而去…………
我和长根终究还是没有跑出那洪江城。在奶娘进我闺房的时候,一个家丁跟踪了她并偷听了我和奶娘的对话,家丁把听到的话告诉了我爹,就在我和长根在巷口回合的时候,爹爹带着一帮家丁追了过来。
长根被五花大绑地绑回了高家大院,爹爹命家丁用鞭子轮流着抽打着长根,我一次次拼死地扑在了长根的身上,一次次被父亲拖了下来。眼看着长根被打得奄奄一息了,奶娘不顾一切冲了进来,她哭倒在父亲的面前,恳请父亲看在她多年忠心耿耿跟随高家的份上,能够放过她唯一的儿子。父亲脸色青铁,他言辞无情地回绝了奶娘的请求:“养儿不教本来就是你的责任,现在你不仅是不教,反而来帮着你的儿子拐骗我的女儿,今天要不是我及时发现,你岂不要害了小姐的一生?做出这种不仁不义之事,你居然还脸来求情?打,给我往死里打!”
就在鞭子再次要落下的时候,奶娘一头撞在了厅堂的梁柱之上,只见一股殷红的血从我眼前喷溅而过,我晕了过去。
昏睡了三天三夜,我终于醒了过来。眼前的一切如旧,只是奶娘不见了,长根不见了,而我成了一具活着尸体。
迎亲的日子终于到了,楼下锣鼓喧天,爆竹阵阵,张家迎亲地花轿早摆在了巷口。我任由着佣人为我洗澡穿衣打扮,我头戴金丝八宝凤冠,身穿大红花洋缎由两名女佣搀扶着下了楼。
见了爹娘行过茶礼,我便上了花轿。临出门的时候,娘声声嘱咐,到了夫家一定不能再象在家时那样任性,要懂得孝敬公婆,尊敬夫婿,更要恪守妇道。我已心如死灰,娘的话在我听来,就象是一阵风在耳边吹过,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我难舍难分的母亲,用一种近乎死亡的麻木开始了我真正的人生。
三
新婚的夜晚,我被那张家二少爷捆绑在了我们新婚的那张床上,让我不曾料想的是,这个看似斯文的公子哥儿居然是用一种残暴的方式来度过他的新婚之夜的。
那日客人散尽后,已是夜深人静。我正独自端坐那洞房之内,悲悲戚戚地想着从今往后我就这么嫁为人妻了,而长根和奶娘却还是生死不明,下落不知。难道老天真的忍心这样活活地将我和长根拆散了?长根啊长根,就是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你到底在哪啊,难道你就这样放弃我了吗?我虽心如死灰,但坐在这新房之内,想到长根还生死不明,而我却要跟一个不喜欢的人去同床共枕,这心就被刀剐了一般的疼痛,越是自怨自艾,我越是悲戚难忍,情到伤心处,就忍不住痛哭起来。
正当我哭得伤心的时候,二少爷一身酒气地推门走了进来。这推门的声音让我立刻止住了哭声,我装作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的样子,依然端坐于床前。
二少爷踉踉跄跄地从桌子上端来两只酒杯向我走来:“娘子,我们……我们来喝交杯酒。”
我轻轻地将他的手推开,依然坐着不动。他便放了酒杯醉熏熏地走上前来,嬉笑着揭下了我头上的盖头,可怜我那张被泪水和胭脂搅花了的脸一下就暴露在了他的面前。他先是木呆继而愤怒地看着我:“你为舍哭……哭成这样?难道嫁……嫁给我就这么伤心?”接着又恍然大悟一般,伸出指头狠狠地指着我骂,“你……你臭不要脸!是不是在想……想你那野……野汉子?别……别以为我不……不知道,还……还没成婚,你就想……想给老子戴……戴顶绿帽子!我早……早就知道,长得象……象狐狸精一样漂……漂亮的女人就……就不是什么好……好货色!多亏你……你还没和那个该……该死的佣工做出苟……苟且之事来,要不,我堂堂的张……张家二少爷还……还不稀罕娶……娶一个烂货呢!”
我无意为自己的清白辩护,甚至我希望这个男人能一怒之下将我休了。我冷冷的看着他,他打了个寒颤,酒似乎已经醒了一半,顿时,一股怒气从他的眼睛里射杀而出,他象一只焦躁的狮子在房间里转悠着,那张摆着交杯酒的桌子被他掀翻在地。一地破碎的青瓷,如同我早已破碎了的心,我冷笑。我相信我的笑声象一把利剑,深深地刺穿着这个男人的心,他恼休成怒地站在我的面前,象一只老鹰一样将我抓起,我被重重地摔倒在床上。
终于,一顿梨花带雨般的暴打落在了我娇嫩的肌肤之上,我不断在床上翻滚着躲避他的毒打,却始终不肯向他低头。
“贱人!”他恨恨的怒吼着,用一根绳索将全身luo体的我捆绑在床上。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任由这个男人在我的身体上一次又一次的蹂躏……
第二天回门,娘把我拉到屋内,问我为何满身的伤痕,我先是死活不肯说,后来经不住娘的盘问,便将新婚之夜的事一一道给了娘听。娘和爹本来以为挑了张家的二少爷做女婿,从此我的人生便是美满幸福了,却不料女婿竟然是如果残暴之人。
“这不是将自家女儿往火坑里推吗?往后的日子还长着,要总是这样,这日子还让女儿怎么过?”悲愤的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找到爹爹哭诉,爹爹当即拍案而起,叫了一帮家丁赶到张家讨要说法,谁知却被这二少反咬一口,硬说自己是被爹爹骗着娶了个烂货。我虽然一身清白,因为有了和长根私奔的事,是跳到黄河洗都洗不干净,而爹爹更是百口莫辩,不仅没有为我讨还一个公道,反而因为此事,弄得闲言四处流传。爹爹本来就是一个面子极重的人,在洪江城里又是富甲一方,是人人皆知的人物,女儿的事不仅弄得他脸面全无,还经常遭到同道中人的奚落和指点,气急之下,突发暴病,不到一月便不治身忘。爹爹死后,高家便家道中落。我在张家的日子更是暗无天日。那张家二少爷每天不是花天酒地的逛窑子,就是在那福兴昌烟馆里抽大烟。他每天出入那荷风院、绍兴班,却不许我和男人们多说一句话。我可以活动的空间就是那高高的窨子屋,还有这悬挂在半空里的吊脚楼。每回站在那楼脚上,望着脚下那条窄窄的青石板街,和这一片又一片望不到头的青瓦灰墙,我就会想起那句:庭院深深无人问来。我恨这深深的庭院,恨这高高的窨子屋,恨它禁锢了我的青春更恨它禁锢了我的爱情。我是那样地渴望,我的视力能够穿透这厚厚的城墙,抵达我想抵达的地方,甚至我渴望自己能够变成一只大雁,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飞翔。然而,我走不出这条石板街,更走不出洪江城。
四
转眼,我已经嫁入张家已经整整五年。这五年的婚姻,不仅没有增进我和那二少爷的感情,反而因为这二少爷的放荡和对我的欺凌,而让我和他形同陌路。每日里守着这空洞洞的房间,对着那冷清清的墙壁,我就会想起往日里长根对我的温存,然而自从那此出事之后,这洪江城里就再也没有了长根的下落。爹爹死后,我多多向娘追问过长根的下落,娘告诉我,那日毒打之后,爹爹一怒之下,把长根母子赶出了洪江城。
娘一次次的劝慰着我:“你现在已经嫁给了张家二少爷,就应该安安心心地在那里过日子,长根这一走,不说身无分文,单说那一身的伤逝,惟恐早就不在人世了。我劝你还是忘了他吧。”
娘的一番话说得我肝肠寸断,我当即伏在娘的怀里泣不成声,我对娘说:“娘,你哪知道我在张家过得是什么日子,且不说这独守空房的孤独寂寞,单是这张家二少爷隔三岔五的欺凌,女儿早就痛不欲生了!”
娘抱着我泪流满面:“儿啊,都是爹娘害了你,当时看那二少爷长得一表人才,家境又很殷实,以为你嫁了他就一定会幸福,却不料他看似斯文却会如此的残暴。娘也想过要把你接回家来,可他又是不放手,定要把你囚在这家里折磨,要是你爹在世还好,他还可以找些人来教训教训这杂种,可你爹去了,娘一个女人家又奈何不了他。儿啊,想来这都是命里早就安排好了的,既然是这样的命,就只能慢慢地熬,娘相信你总会要熬出个出头之日的。”
娘的话说得我是万念俱灰,仿佛这天地都已经全都黑暗了下来,想哭那眼泪都早已经流干了,身子骨儿完全虚脱地伏在娘的怀里,喃喃地对着娘讲:“娘,你还是回去吧,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
娘把我从她怀里扶了起来,害怕地摇着我的肩膀劝我:“儿,你千万不可乱想,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娘也不能活在这个世上了。”
活又不心甘,死又死不了。娘走后,我偷偷地跑下楼去,在那厨房里找了一坛子杏花酒,借酒消愁起来。正喝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迷迷糊糊中我看到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心痛地走上来就要夺我酒杯,我却拼死护了在那酒杯之上,狂饮大笑着,仿佛这些酒一下肚,那心里边就再也没什么不痛快的了。
“小燕儿……小燕儿……”那男人一声声的呼唤着我的名字,我这心里猛然一顿,便扔了那酒杯扑进了这男人的怀抱,这怀抱是那样的宽阔又是那样的温暖,我喃喃地呼唤:“长根、长根,你终于回来了。”
“小燕儿,可怜的小燕儿。”那男人的头抵住了我的前额,一双强壮的手轻轻地搂在了我的细腰之上,我全身酥软地伏在他的胸前:“抱紧我,抱紧我,千万不要放手。”
男人愣了愣,便听话了将我抱紧。他的手那么温柔地一遍遍抚在我发际之上,不停地在我耳边喃喃自语地说着话,可我什么也听不见,我陶醉在这个男人的温存里,靠着这宽敞的胸膛,听着那来自胸膛猛烈跳动的声音,我全身的热血便在这酒精的点燃之下立刻沸腾起来。
我需要这个男人,需要这个男人的温存,我仰起头,寻找着那张温暖的嘴唇,与它胶合在了一起,我们毫无顾忌地热吻着,仿佛天地都已经不曾存在,这世界就剩下我和眼前的这个男人。
“小燕儿……”男人喘息着将我抱上了床,当我身上所有的衣服被褪尽后,我第一次拥有了被爱的感觉,这种感觉消魂而蚀骨……
…………
半年后,我在一个叫福庆的男人的帮助下,逃出了洪江城。那日酒醒之后,我一睁开眼,才知道把我抱在那怀里与我颠孪倒凤之人并不是我那日思夜想的长根,而是张家的大少爷福庆。
福庆少爷对我爱慕已久,只是因为早有家室,而我是又是他那嫡亲弟弟的老婆,只得一直将对我的爱慕之情藏于心底。那日我喝得大醉,误将他当成了日思夜想的长根,因而对他是百般的温柔万般的依恋,这自然就激起了他多年来对我渴望之情,于是就在那床第之上,与我行了那鱼水之欢。
福庆少爷不忍看我在张家再受那二少爷的百般欺凌,他便找了一机会,帮助我逃出了洪江城。据说,我楼下小巷内的有株红杏原本半死不活,在我的逃出洪江不久后,突然就茂盛了起来并且一夜之间满树都长出了粉白色的花朵,那粉白的花儿竟然顺着那树的枝枝蔓蔓越过小巷的大门长到了墙外,从此,每到杏花盛开的时节,这洪江城里便清香四溢、香艳满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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