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幸福的,因为那时我的奶奶还健在。奶奶是典型的旧时代过来的女子,有一双缠的极小的脚,小脚走起来颤颤魏魏,好象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小脚害的奶奶不能出去走向更广阔的天地,甚至不能参加农村人最基本的田间农业生产,把她的活动局限于我们的小院,她在院子里织布,纺麻,纳鞋底,拆洗棉衣……我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
奶奶很疼我,很多个晚上,我和奶奶一个被窝,她养了几只鸭子,鸭蛋都留给我吃,冬天的晚上,外面刮着呼呼的北风,奶奶已经给我捂热被窝,我钻进被窝,奶奶把一个煮熟的青皮鸭蛋剥好皮递给我,被窝里我快乐地啃着香香的鸭蛋,煤油灯下,爷爷和奶奶悄悄谈论着什么,在油灯微弱的火光中,我渐渐地睡了,有时没有吃完的鸭蛋滚在枕头边。
奶奶住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柿子树,到了九月天,肥厚的柿叶还没有红透,柿子们已经黄艳艳,爷爷把柿子一个个小心地摘下来,分成三类,硬硬的柿子有一部分奶奶用来做甜柿子,有一部分做柿子饼,还有一部分被搁在竹篓里等它们自己变软。我最爱吃软软的柿子,每天奶奶到竹篓里去挑出变软的柿子给我吃。挑出的柿子被奶用热水泡着,泡热乎了才给我吃,摘掉柿子的蒂,用嘴一吸,热热的稠稠的甜甜的柿子果肉流过咽喉就进到了肚子里。常常奶奶拉着风箱做饭,我坐在奶奶身边吸溜柿子,灶火的火苗映红了我和奶奶的脸。奶奶的脸红红的,于是奶奶说起我许多乖巧的事。其中一件事,我记得最清。奶奶说我一岁多时,才刚刚会说话,大娘婶子逗我玩说我奶奶的脸长的白,我就生气就哭,说奶奶脸长的红,我就很高兴。童言无忌,那么小的我,为什么要认为红是好呢,难道冥冥之中我已经知道了什么吗?小小幼童我要抗拒什么吗?
后来家庭变故那么大,日子走的凄凄惶惶,悲悲惨惨,像苍白的寒江一样,这里面有没有联系呢?我相信也不相信。
秋天里还有一件事我不能忘记,那年人们很心慌,说要地震了,家家户户在宽敞地搭起了草棚,村里的干部们整夜在巡逻,以防地震,以防阶级敌人破坏,在户外的草棚里睡了两天,我病了,发高烧,奶奶很心疼,认为是睡在外面凉了我,不顾大家的劝阻,坚决带我回屋睡觉。每晚睡觉时,奶奶让我穿的厚厚的,虚掩着窗,一次次对我说“妞妞,地震不怕,有奶奶在,有震动时,我把你推到窗外面,你别哭,赶快跑啊,你要跑的快快的……”多年过去了,奶奶的话好象刚刚说过一样。
1979年的春天好象和平常一样,有一个老爷爷担着挑子卖小鸡,黄茸茸的小鸡真可爱,我缠着奶奶非要几只不可,最后奶奶给我买了两只,爷爷到张大爷家给我买回来个鸡笼,我的小鸡有了自己的家。我非常高兴。天天喂我的小鸡,看着它们长,过了几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小鸡一块死了,直直的伸着腿,像飞翔的样子,但它们死了,眼睛闭着,我很伤心,悲悲痛痛的哭起来,鼻涕眼泪往下流,妈妈劝,爸爸打,爷爷哄都止不住我的伤心,而且我越哭越想哭,哭到最后好象就是为了哭才哭的,奶奶串门回来了,知道了我哭的原因,紧紧抱着我,轻轻地说了一声“傻丫头”。我居然不想哭了。
几天后,小姑父来接奶奶,我的小表妹降生到人世了,奶奶高高兴兴去了姑姑家,在我焦急的等待中,姑父来了,他带来了噩耗,我的奶奶脑溢血已经去世了。
躺在棺木中的奶奶好象睡熟了一样,大姑给她一共穿了九件衣服,守着奶奶我一直担心,棺材里太窄,奶奶怎么翻身?
爷爷很伤心,抱着我的小弟弟一遍一遍的说“你奶奶再也回不来了,你想你奶奶吗?你奶奶走了,你奶奶走了,她走了……”
小弟弟依依牙牙不知道说的是啥。
今年的三月十九,按照惯例,我回老家去了,年事已高的爷爷坐在老屋的房檐下,我坐在他的身边,我们久久沉默着,许久许久,爷爷说“今天你奶奶走了整整二十五年了”我点点头,我知道,我和我爷爷一样每天在想着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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