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故土
作者:张文娟
我从不相信世界上真有一种东西叫乡愁,从来就以为那不过是文人墨客的杜撰,是感情无处渲泄而作秀。当人们问起我的故乡时,我也一直坚持说我没有故乡,每每望着别人怜悯的目光时,我都有些无奈和泄气。是的,我没有故乡。
求学的日子,藉着年少,为赋新词强说愁,于是被冠以江南女子,皆因骨子里那多愁善感像极了江南的烟雨,朦朦胧胧。每每被人误会是江南女孩时,我都一笑莞而,江南女孩有什么不好。西施、李清照不都是被江南的烟雨和丝竹氤氲过吗?
现在走在街上仍常被人误会是外地人,其实我既没有湘中女孩的爽朗明快,也没有东北女孩的高大健美,我是一个地道的广东人。但人生最早的记忆却是在风吹草地现牛羊的塞北,并在那里生活了十余年,而这十几年占据了我出生至今将近一半的时间,在我的生命中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但——那里不是我的故乡。
当年的父母,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响应号召一腔热血地从广东来到了西北塞外,名曰:扎根边疆,建设边疆。做了千千万万知青中的一员。在北疆,我们兄妹和着风沙,伴着雨雪倒也象戈壁上的胡杨一样无忧无虑地度过了幼年、童年。可是,在我年少的记忆里,并没有故乡这个词,只知道父母是从遥远的南方来这里的,我们都是客居在这大漠晴空下的异乡人,那时我渴望有个故乡。
到了十一岁那年,我们随父母回到了广东粤北的一个工业城市,父亲操着不变的乡音向我们兄妹宣布“你们回到家乡了”。只记得当时已届中年的父母竟孩子般地热泪盈眶,这便是我对“故乡”的第一印象。
可这父母的故乡(我一直这么固执地认为)并没有带给我们多少恩惠,很快,这个被称为故乡的地方就被我挑剔得一无是处了,时值盛夏,我浑身被蚊子咬得奇痒难止,妹妹满身都是痱子,日夜不停地哭泣。在北方看到电视时,看到南方家家都有一顶雪白的帐子,觉得好美,就像童话中公主的卧室在那华丽的摆设,虽然并不知是用来干什么的,但好想自己也热拥有一顶。现在才知道这竟然是抵御蚊虫的堡垒,叫人所有美好的想法都荡然无存。总之,七月的南国,流火的南国,天上地下都火辣辣叫人受不了,天空没有北方那么明净,连空气也少了一份清甜,南方的一切都像被重墨泼过,别样的沉重,一家人挤在一间小房子里,每天和不知哪里走出来的蚊子、蟑螂和老鼠打仗,还有令人作呕的鼻涕虫,总之,一切都让人难以忍受,于是我不止一次地大哭大叫:我们回去吧。
可这地方是你父母的故乡,作为他们的附属物的我也只好忍受这一切了,渐渐地和这里就融为一体了,也能操着熟练的本地话和别人扯东扯西了,这里似乎也就是故乡了。后来才知道,这个粤北重镇也不是父母的出生地,他们出生在另一个城市,可对着那祖辈居住过了世世代代,而今本族人大都四散的地方、我十多岁的生命中完全没有接触过的地方,我该如何接纳它呢?于是宁愿承认粤北,也不愿承认这个没有任何印象的“故乡”。虽然父母每到一处都被列为上宾受到欢迎,虽然父亲重新站在祖坟前曾哄动了乡里,似乎这个年青时远走他乡,现在回来又做了官的人物肩负着光宗耀祖的责任似的。对这一切,父亲都一笑了之,在他的感觉中就是回家了,虽然家里人事沧桑,面目全非,父亲仍然是欣喜的,他近乎殷勤地告诉我们,他曾在哪座山上吃饼砍柴,又曾在哪条涌中游水,哪些野果可以吃,哪些树好爬……可这些都不能引起我的兴趣,站在父亲的故乡,我仍固执地认为我是一个外乡人。
无数次痛定之后告诉自己“你没有故乡”,我二十几岁的生命就是在这里几年那里几年的时光中度过的。在古城西安旅游时,和一个祖籍北京的老太太拉家常时,老太太激动地问我“小姑娘是咱北京人吧?”当知道我是一个广东人时,竟然不相信我怎么能把一腔京片子溜得那么熟。在广州的舞台上演出时,别人又不相信才到广州几年的我如何讲得一口流利的粤语,我想这可能是没有故乡的漂泊者的天赋吧。
现在我坐在珠江三角洲某个城市一隅的小屋里,空灵和寂寞中,我又想起了故乡,以及关于故乡的一切记忆。可记忆里竟然没有一个地方叫我魂牵梦萦,没有一个地方叫我爱也深深,念也深深,我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在哪里,那些无数的人生故事无穷无尽,无始无终,留给身处他乡的我只是一种别样的温馨。我渴望有个心中的故乡,但我还是告诉别人,我没有故乡。
也许在垂暮之年,我将会找到宿命中的故乡,才会理解别人心中的乡愁。关于故土,在我年轻的心中竟然无痕,不知这是否也是一种悲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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