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中刚毕业时,家乡的坡坡岭岭沟沟坎坎种满了白薯,秋后家家磨成淀粉,入冬漏成粉条儿,鼓捣到东北换成钱,除过个热乎年,剩下的还能维持一年的开销。但我家却没有这个力量,哥姐都不在家,老爹长年卧床,老妈一着急就患病,嫂子除种地、照顾老人,还要照顾年幼的侄和侄女。我带个眼镜被人嘲弄地称为大学漏儿,被划为残疾人一个档次。
穷则思变。看着地震后还没钱翻建的几件旧房,我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去城东儿换大米!所谓“城”是昌黎县城,所谓“东儿”是留守营一代的水稻产区。那里家家户户种水稻,需要别的东西。而我们这儿家家户户漏粉条儿,也特缺大米。当时一斤粉条儿能换一斤半大米。多换点儿,除自家吃还能在村里卖点儿,换点零钱儿花。
先天晚上,我把一百斤粉条儿包成两捆,一捆片粉儿,一捆汤粉儿,还用口袋装了三十斤淀粉。一夜睡不踏实,半夜醒来,听老妈在外边叮叮当当的给我烙饼,不知怎地眼泪就流了下来。
腊月凌晨四点,人称鬼呲牙的时候,彻骨的冷。映着月光和白霜,我独自一人骑着自行车奔向一个陌生的地方。
天刚放亮,我骑到昌黎县城时,便已汗流夾背了。我把车子靠在一架旧马车边休息,我解开棉衣,让热气白花花的冒出来,顿时我的眼镜片变得模糊不清。我吃了两块老妈烙的饼继续骑车前行。
到了一个叫樵夫山的地方我实在走不动了,我感觉到我的裤裆里好像磨破了,用汗一浸专心裂肺般的疼痛。我斜靠在一块大石头上,解开棉衣喘气,我的手放在胸前,感觉到浑身的热血正快速流过,心跳的咚咚直响。从怀里掏出最后一块饼,我刚要吃,忽然感到一个高大的影子站在了我的身边,我侧身一看,啊!是一条瘦瘦的大狗,吐着鲜红的舌头,目不转睛的盯着我手里的饼,我毫不犹豫掰下一半扔给它,它一口吞下,眼睛顿时又回到我的那半块饼上,还往前凑了半步,我识趣的把饼全扔给了它,拍拍手骑车便走。骑了一会儿,我回头看看,那大狗竟坚定不移跟在我的后面,它准是相信我的身上还有吃的食物。从那时我就知道,食物对人和动物的重要,食物能让人疲于奔命、东奔西走、铤而走险,食物可以让狗离家出走、置责任尊严性命与不顾。
十点左右我到了一个叫小营儿的地方,我一个叔伯姐姐就嫁在这个村。姐夫带我来到村秘书家,那里安着村里的喇叭。秘书两口子不在家,和我年龄相仿的秘书闺女给我们打开了喇叭:“老客儿来村里换粉条儿了,一等粉条儿,一斤换一斤六两好大米,有想换的就到村头看看!”我听了好不自在,咋和我叫老客儿呢!又在心里暗笑,你又没看到粉条儿,咋知道是一等呢!从姐夫和她的谈话中,我知道了她叫红丽。
我和姐夫在村头碾盘上摆下阵势,红丽也来帮忙,姐夫算账,我把称,红丽把成杖子的粉条儿分成小绺儿。红丽好历害,分绺分的准,称上不让我吃一点儿亏,还呵斥走了两个以次米换粉条儿的奸猾人。但没有大茬儿,一般都是三两斤。半天下来,还有二十多斤没有换出,我有些着急,红丽安慰我:“没事儿,一两都不会剩的。”下午,红丽要带我去邻村转转。红丽在前,带我顺着一条人工河边的小路慢慢走着,她刚洗过的黑发,用一条小手绢系成一个马尾巴,在白白的脖颈上随走路的节奏晃来晃去,一种好闻的气息淡淡的飘来。
在红丽的帮助下,我的粉条儿和淀粉全变成了优质大米。看着二百来斤大米,我发愁了。百多里的路程,一辆自行车,驮二百来斤真是费劲。想存在姐家,又不甘心,特想年前驮回家,让爹妈看看我的本事,也好多折腾点钱花。红丽知道后,坚持第二天要骑一辆车送我,我坚持不让。
第二天凌晨,红丽全副武装的骑一辆自行车来敲姐家的大门。姐悄悄塞给我五元钱小声嘱咐我:“红丽看上你了,你就带上她吧!”我说:“家里又不知道,就这样带回去不好吧?”姐说:“人家又没许给你,你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们并排骑着,并不较冷。我问她:“为啥叫我老客儿呢!”她说:“是好话,远处来的会做买卖的能耐人我们都这么叫,客商嘛!”我说:“你都不看我的粉条儿,就知道我的东西是一等啊?”她笑了:“吹呗!要不谁换啊?”可能是有她陪着,我一点都不觉累。但到了九龙山了,我有点范怵。家实在是太寒酸了,爹妈都有病,又不能给家捎个信儿收拾收拾。进了村,乡亲们惊讶的目光让我抬不起头来,我脸红心跳,想象着红丽进家后的表现和变化。
进了大门,我故意咳了几声,弄点动静好让老爹老妈有点准备。进屋后,老爹依旧躺着,他因高血压已瘫痪五六年了。老妈强挺着坐了起来,她患美尼尔综合症,一发病就天晕地转。嫂子带着俩孩子去赶集了。我赶紧拿掉炕上的尿盆,摸个凳子,擦去浮土,让红丽坐下,红丽没有坐。大概是一股牛黄降压丸的味道熏得红丽受不了,觑觑一下鼻子要去捂嘴,见我望着她手又放下了。
我来到堂屋动手做饭,她抱柴烧火。
第二天,我送红丽到昌黎县城,我说:我家实在太穷,你还会来吗?她坚定的说:会的!我不看现在,我看你已向富裕走去!但红丽没有来,这是我意料之中的结果。一个十七岁的姑娘,能宁过爹妈、宁国世俗吗?
我继续种我的白薯,继续磨淀粉,继续漏粉条儿,但是我再也不去换大米了,我无力改变家境我底气不足我怕见到红丽。
两年后,我送走了父亲,治好了老妈的病。在洋槐树开花的季节,我因一篇文章发表在秦皇岛日报纪念五四运动的专刊上,受到乡里领导的重视,被聘到乡里工作。这个时侯,是我老妈最开心的时候,因为经常有人来家里提媒。但是,我想起了红丽。我感觉底气足了,去姐家打听红丽的下落,姐告诉我,红丽从你家回来后的春天曾带了五百块钱去找你,但半道上让她爸给追了回来,搁人看了好几天。后来红丽就嫁人了,是一个乡长的儿子,当老师的。家里条件好,只是那男人心眼太小。不许红丽和男人来往。只怪红丽长的太漂亮了。有一回两口子坐班车去县城,红丽和邻座的男人说了会儿话,回家就挨了一顿打。那男人晚上去学校值班,要在门口撒上石灰面儿,防止外人去,也防止红丽出去。
我没敢打扰红丽。我哭着回家了。
三十年过去了,红丽不知变成了啥样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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