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建路上又开了一家裁缝店,门面小小,地方紧凑,门楣招牌只一个字:“衣”,用篆体写就,识得的人不多。过往的女性往里张望的倒挺多,因为裁缝师傅是一个年轻小伙子,挺稀罕的。一条路上这么多家裁缝店,当家的都是女人,只有这一家是小伙子。
小伙子的生意很冷清,压根没生意,他一整天都是窝在布料堆里看书。没办法,别人信不过一个毛头青。
裁缝店的对街开的是一家鲜花店,“馨香花店”。当家的女孩子伶俐清爽,笑得甜甜,嘴巴也甜。女孩子每天忙里忙外,迎来送往,抬头总看见小伙子闲得青黄不接,心里渐渐有些不对味。
有那么一天,是七月的一天,裁缝店的隔壁开始装修了,一个女人走进了裁缝店。
“我是隔壁的,打算开家咖啡店,过来和邻居打声招呼。”
小伙子不懂人情往来,讪讪地杵着,嘴上含糊应答。
“你这羊皮风灯真别致,可惜,太暗了点,铺子被压抑了气氛,有没有想过,在穿衣镜这里挂一溜红灯笼,有风情又抢眼。”
过了几天,女人过来看铺子,发现自己随口说的意见竟然被小伙子采纳了,倒添了几分惊喜,不由自主便走进去,在穿衣镜前徘徊观望。小伙子看着晕红光影中衣履笔挺的女人,灵光一动,在速写本上动了几笔,给女人设计了一条连身裙。女人看到设计图上的签名:“海洋”,莞尔一笑,提笔在图角签下自己的名字:“湛蓝”。两人不由对视一笑。
湛蓝说:“替我做出来吧,不用给我省钱,用最好的料。”
一天的工夫,裙子完工了。乳黄的绸面闪着温柔的光,简单利索的剪裁,拦腰是透明的银边腰带,衬里故意用了硬网纱,把裙子撑得微蓬起来,有维多利亚时代的感觉。海洋把裙子摆在最亮眼的地方端详,总是有些不够称心,但又无从下手。
送花回来的女孩子经过店前看见了裙子,忍不住说:“为什么不在裙边处加些花?现在可是夏天呢!”海洋听了马上找些橙黄的碎布片在裙的下摆拼缀了一大朵几何形向日葵。
一个星期后,湛蓝带同两个朋友来试衣,发现整个小店整洁精致了许多:所有的布料都嵌回布槽里,在羊皮灯柔润的光线下闪烁着光芒;在穿衣镜的一侧多了一个原木半高花几,上面置着素白瓷瓶,瓶里是一大捧略有憔悴,楚楚可怜的白玫瑰,在红灯笼的烘衬下泛出淡淡的粉晕;更精心的是,旁边添了一张小小贵妃沙发椅,祭红的软布面,奢华不失温厚。
两个朋友一边闲坐闲看,一面不住暗点头,给了湛蓝许多赞许的眼光。湛蓝的胸里热热的,从更衣间出来时,头都仰高了几寸。裙子让湛蓝的曲线变得玲珑轻盈,突显了她矜持的气质,使她真有点维多利亚女王的范。
好东西不用太多言语,海洋立刻有了三份生意。
到了八月下旬,湛蓝的咖啡馆“茵梦湖”开张后,海洋的生意就更好了。许多来湛蓝这里捧场的朋友,都成了海洋的主顾。她们喜欢海洋的设计剪裁,有一种被男人呵护的感觉;喜欢小店温柔的情致,在里面试衣的时候感觉很尊贵;更喜欢每一款设计中都别出心裁地制作有一朵签名似的花,够特别,走在外面不会雷同。
湛蓝也很喜欢这些,可是似乎又不止这些,总之她经常端一壶咖啡过来和海洋在花香中共享。虽然海洋挺忙的,经常埋头工作,只剩她独坐独饮。可是,只要靠在贵妃椅柔软的靠背上,让咖啡的香雾笼罩着,湛蓝就可以这样坐一个下午,只是眼珠定定地不知道在看什么。有时海洋不好意思怕打扰她,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只能咬牙忍着颈脖酸疼,苦撑着。
湛蓝轻捻了一下白玫瑰柔软的花瓣,“这花不仅让整个店有香气,还有几分灵气,挺贵的吧?下血本真大啊,你!”海洋忽然似乎有些羞涩,“都是绿原把店里卖剩的花修整一下,免费送过来的,没花什么钱。这里的摆布也是她帮我想的,效果还挺可以的呢。”湛蓝两条钳得很好看的眉毛拧在一起,“今天的咖啡不行,咖啡豆研磨得不够,卡喉了。”
到了固定换花的那天,馨香花店的女孩子——绿原照常把花端了过来。“怎么今天是香水百合?很贵的!”海洋觉得有些奇怪。绿原仔细地把花插好,“是你隔壁的老板订来送你的,说是代她的朋友谢谢你的设计!”海洋看着被换下来的白玫瑰,有些不安,搓着手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嘴里含糊地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
湛蓝到了下午来的时候,不止端了咖啡,还带了蓝莓冰淇淋蛋糕,进门一闻到香水百合如巴黎香榭丽舍风情的味道,脸上的笑意深得象门外沐浴艳阳的芒果树叶子的绿色。“来,尝尝我的大厨新做的蓝莓蛋糕,给我点意见。”海洋从工作台里伸出头来,歉意万分,“我向来不吃甜食的,一吃就容易拉肚子,对不起。”湛蓝暗责自己的粗心,忙伸手去拿他的杯子,想替他倒一杯浓香咖啡,却发现杯子里是满满的茉莉清茶,讶然询问:“怎么改喝茶了?”海洋不在意地答:“绿原说我上火,给我送了她自己用新鲜茉莉制的花茶,味道还可以的,我这里有多的,你也来一包吧。”
湛蓝笑着接过,想说点什么又咽了回去;把茶包凑到鼻端细细嗅着,那种青涩的香味与香水百合的味道格格不入。
“茵梦湖”里摆满了从馨香花店订来的白玫瑰,咖啡馆里香甜得都有些酸了。湛蓝的损友银春来还书给她,顺道品尝咖啡,“搞什么?到处白,办丧事?”湛蓝拍了她的手背一下,“乱说,是白玫瑰又不是白菊花。”银春懒懒靠在软软的浅灰色圈椅里,“白玫瑰啊,和店名挺相配的,可是,和你就不太衬了。一个离了婚三十岁的女人,那还有那么多的纯情?不如以前的香水百合衬你,起码可以抬高一下自己的价位嘛。”湛蓝听着总有些扎心窝,只不做声,轻晃着玻璃杯里的茉莉花。
夕阳斜照的时候,湛蓝独坐在临街的位置上,敞开的大窗把过了盛夏也照样绿得刺眼的芒果树影子迎进来,把她一人团团笼住,似整个人沉进水底。由于山的遮挡,夕阳的光芒全给了对面街,在柔和的金线织成的纱中,绿原在花店中忙碌着,却又无端不时望过来,一时又羞涩矜持地侧转身去,不多时又掉转身来,重复着刚才的动作一遍又一遍,脸上的红晕在柔光中浮动着。
湛蓝慢慢看着,慢慢喝尽杯中的茉莉花茶,起身换了一首歌:《just one last dance》,在晦明不定的大厅中,随乐曲独自一人翩翩起舞,跳的是情深款款的伦巴,看裙裾上那朵橙黄耀眼的大向日葵在昏暗中跃动。
当男女歌手在高亢悠扬中唱尽他们的撕心裂肺后,湛蓝以一个甩手回首造型定格在了原地。一阵掌声在寂静中突兀响起,倒把湛蓝吓了一大跳。
绿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一边鼓掌,眼里是满满的崇拜,闪着美丽的光芒,“好美,真是跳得太好了,真动人。”湛蓝被这种不加掩饰的赞美搞得有些慌乱了,“怎样,会跳吗?来一曲吧?”绿原失落地摇头,“我不会。”湛蓝突然被她的失落打动了,“我来教你吧,好吗?”说了就有些后悔了,可是,绿原已经高兴得抓住她的手摇来摇去了,“好棒!谢谢谢谢谢谢!”
就在每天生意最冷清的时候——傍晚夕阳最美的时刻,两个女人或在大厅,或在天台,一起翩翩起舞。跳的时日久了,两人搭档的伦巴倒真有几分惺惺相惜的默契。不过,海洋一次都没有参与过,因为他既不喜欢跳舞,也不会欣赏。
练习了三个月后,湛蓝兴致突发,在一个秋意浓郁的午后做了一个决定,要举办一场舞会。一切的准备工作都是湛蓝和绿原在忙碌,商量也只是两个女人之间进行,海洋是有心帮忙却无处插足。忽然,他觉得似乎两个女人之间找不到他的位置了。这种感觉匆匆来又匆匆去,海洋并没有放在心上,男人嘛,怎么会多愁善感?
要参加舞会,服装最重要,其次是化妆。关于这些,两个女人讨论了无数个日夜,最终才敲定了设计路线。湛蓝走的是优雅高贵型路线,而绿原是清新又不乏诱惑的青春性感路线。为了满足她们的苛刻要求,海洋花费了三个工作天来设计她们的礼服,可惜,不到三分钟就被她们否定了。
海洋没有在她们面前显露出失望和疲惫,默默接受了她们的建议之后,他去了附近的学校,在空荡荡的篮球场上一个人玩球。秋天的阳光并不太热烈,可是,那种干爽的温暖让人暖透了心窝。海洋索性把上衣丢去,光着膀子,尽情挥洒对篮球的想象力。阳光照亮了他的皮肤,把经常不见天日的苍白染成柔和的蜜色。
送花回来的绿原经过学校,发现了狂热于游戏中的海洋,那种快乐的表情是那么的陌生,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她觉得一种不痛快的感觉从脚底升腾起来,象秋天的凉意。
“你今天是怎么了?老心不在焉,踩错拍子了,你知道不?”湛蓝皱着眉头,心疼地看着脚上被踩了一个鞋印的新买的“百丽”的最新款式的高跟皮鞋,那个灰黑的印子在宝石蓝的底子上,真扎人心窝。
绿原怏怏地,不是特别在意湛蓝的抱怨,只是退到一旁,窝缩进圈椅里发呆。
湛蓝从心疼中回神过来,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沉吟了一下,捅捅她,“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可以说说吗?”
绿原摸着耳朵上的耳钉,问非所答地说:“你喜欢打篮球吗?或者,你喜欢什么运动?”湛蓝听了只有愕然,还没回答,绿原已经抢着说:“我从小到大除了被老爸强迫运动过以外,从来不喜欢任何运动,也不喜欢被日光爆晒。”湛蓝摸不着头脑,只能顺着她的话跟腔:“那有什么?我也不喜欢运动,出汗又臭,又那么累。”绿原沉默了一下,轻轻转动着她的小银珠耳钉,吞吞吐吐地说:“可是——海洋——好象很喜欢。”
湛蓝看着烦恼的绿原,心里有些难过又有些恼火:这么烦恼吗?居然就为了他喜欢的东西你不喜欢就这么烦恼吗?怎么这么贱?为什么这么迁就别人?就因为你喜欢他,你就得低声下气吗?表面上的湛蓝只是浅笑,当然不会把这些说出来。
绿原忽然倾身向前,热切地问:“湛蓝,你要是喜欢一个人,会怎样?”
湛蓝不假思索地说:“喜欢又怎样?反正我还是我,他还是他,爱情不是迁就出来的。”说完了之后,突然为自己的大言不惭有些羞愧:有什么资格说教?一个婚姻失败的女人,连幸福在握的时候都把握不了,更何况现在?
羞愧之余偷眼看绿原,孰料她不仅没有鄙夷反而满脸崇拜,这倒又让湛蓝无形中平添了几分得意。
在艰难地更改与创作中,在紧锣密鼓、滴水不漏地筹备中,终于到了开舞会的那天晚上。
光亮得有些过分的卧室里,湛蓝挑剔又自豪地审视着大穿衣镜里的自己:妆容精致而自然,紫色的眼影和水晶般饱满莹润的唇彩让她更显高贵成熟性感。这些不是清纯的小女孩能够拥有的。再穿上那条桑葚紫的鱼尾舞裙,湛蓝更是自傲得连自己都要被自己迷醉了。
在这份傲人迷醉的微醺中,湛蓝款款下楼,去迎接那一片众星拱月的眼光。可是,她却一下被钉晾在了楼梯弯道处。大厅里,人群中,绿原穿着星夜蓝的蓬蓬短裙,被满场的那些湛蓝的男性朋友们、蓝颜知己们紧紧簇拥着。绿原惶然但骄矜地浅笑着,稚气、笨拙地左右支对,可是,没有一个男人责怪她的不识大体。
哦!青春!可爱的青春!可恨的青春!
舞会迟迟没有开场,湛蓝和绿原都有些心不在焉。只是以前心不在焉的原因一致,现在有些异样了。湛蓝在等待一直迟迟没有出现的海洋,绿原总在寻找、捕捉一道让她坐立难安的视线。
在朋友们热情的一再催促下,两人开始了领场舞。熟悉的旋律中,衣香鬓影中,在那如盛开了似锦繁花的舞场里,两人跳着跳着,又找到了彼此的默契。
就在忘情的伦巴里,湛蓝忽然眼角一动,瞄见了不知何时已坐在角落的海洋。湛蓝正要开口告诉绿原,可一对上绿原的眼睛,不知为何,她默然了。
一曲终了,想起海洋是个舞盲,湛蓝轻笑着过去,打算带他一曲,给他也扫扫舞盲。可是,还未靠近,她又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海洋和一个她不认识的女孩肩靠着肩,挤坐在一起,一面贴耳说笑,一面共喝着一杯饮料,共用一根吸管。那个陌生的女孩穿着苹果绿的运动汗衫,水磨白的牛仔裤,根本不穿裙子。
湛蓝忽然悲愤莫名,一时冲动想冲上去质问,可是质问什么呢?又想起应该找绿原来,叫她一起——一起做什么好呢?看?看什么?问?问什么?凭什么?
而可爱的绿原呢?她正在一个成熟英挺男人的臂弯里,不仅是身体在翩翩起舞,心肯定也在翩翩起舞。因为她脸上是羞涩又雀跃的光辉。
湛蓝有些无措,看看海洋,又看看绿原。紧接着袭来的居然是一阵委屈,为什么是委屈,她也搞不清楚。可是,她就是委屈,而且越来越委屈。所以,她只好缩回卧室里,自己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然后,她紧靠着穿衣镜里的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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