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弯秋天的丛林,与三十几年前一样,点染着秋天的亮色,那是林中一种叫米青杠的特坚硬的树,与霜天拼搏的颜色。米黄色,灿烂的米黄色。
不是儿子带路,我已经找不准上山的道了。三十多年前的丛林,比现在矮了许多。而如今,两个人消失在林间,就像两滴水滑落在褐色的土地。
我感受到了这林间特有的馨香,久违的馨香:松树的香是浓重的,杂树的香是馥郁的,小草的香是清雅的,而土地的香是深沉的,要用力吸气的时候,才能感受,那略带潮湿的闷香。这些所有烙印着我青春气息的馨香,此刻都那么亲切的向我扑过来,把我击倒在三十多年前的田间地角。
到了半山,我们分开小路两旁的草丛,树林幽深处,两座不小的坟茔出现在面前。我驻了脚,清雅,静谧。由于四围都是高大的树,墓地自然散发出凝重的肃穆之气。想必之前一定请风水先生勘验过的,好墓。
打开香纸,父子俩对了先人跪拜。烟火缭绕里,我突然看见,墓碑上,孝女一栏,自己的名字竟那么显眼地刻在上面,再靠近,那名字似乎更大更抢眼。我的心不禁一颤。再看另一座坟,同样的位置,我的名字。
我沉默良久。默哀一样的沉默,更不是默哀一样的心情。面前的两位老人,是我儿子的外公外婆,在我以为早就被他们淡忘的时候,却把我的名字刻在了石头上,刻在石头上那个只属于孝子才能占有的位置。而我,自从与他们的女儿分手,何曾为老人尽过半点晚辈的孝心。我这样的不孝之子,如何有资格教育儿子!
这丛林深处,竟是被我遗忘了许多年的亲情。
——恍惚一夜秋风过,天涯生死两茫茫。
三十多年前,正是在这片丛林边上,农业学大寨的红旗迎风飘扬,累极了饿极了的小伙子,一个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那天中午,那个热辣辣的中午,吃到了土家吊脚楼的火铺上做出来的热汤面,那一碗用莲子杆代替肉潲子的热汤面,那么香美。而此刻,给我做面的老人,早已经化为尘土。这一直缭绕在林中的轻烟,是否能把我的歉疚带进天国?也只不过是生者虚伪的自我宽慰而已!
几年前,得知伯伯去世的消息,千里之外,我写下了《又一位我尊敬的老人去了!》的散文,女儿看了,还替我洒了眼泪。
而今天,当我突然看见墓碑上赫然醒目的我的名字,我无言,我说不出话。我跪着,沉默良久,在这凝重肃穆而幽雅的墓园。
三十多年前,人气旺盛的山寨,而今由于打工的读书的和搬迁的纷纷离去,已经没有了早年的热闹。父子俩走出丛林,我回头再望,丛林深处,那一缕青烟还盘桓在树梢,没有散去。对面半山的吊脚楼,也被厚厚的树与竹遮掩着,迷茫中,仍能看到它沧桑的棱角。整个山寨,这样晴朗的大白天,静谧,静谧得让人感觉冷飕飕的。
“外公的吊脚楼,现在是请一个远房亲戚看守着。”儿子感觉到我的疑问,主动告诉我。
我环视了一圈这熟悉的山弯,这梦里的土家山寨,突然感觉,这静谧甚或苍凉的一瞥,不仅是我青春的寄托,而且还是我延续生命的福址。
是我陌生了这里的草木山水,而这里的山水草木却从来就没有对我陌生过。
我再回头。不是吗,这就是我的梦园,是我和孩子永远的眷恋。
夕阳下的丛林,坚强的米黄色,古朴,静谧,全是亲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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