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乡张澍，于1847年农历5月8日客死他乡西安。他是顶级学历，我不如。按当代学历层次推算，他翰林院庶吉士的档次，清华、北大也远远不及。他考了79次大型会考，年龄才24岁，早成正果，成了进士。古今甘肃考试史上，他是最年轻的庶吉士。他在东长安街那里念书时，武威绅士们正为文庙树木浇灌配水四处呼吁哩。

张澍的老宅在武威城吉府巷，今天叫杨府巷了。不知是近代出了个什么杨某，一般是发财的，盖了什么标志性大宅，才易了名。我常常走过杨府巷，巷东是鸡市，北是再就业市场，三教九流，熙熙攘攘。1990年，我朋友租寓一古宅，我从东乡偶尔进城，脚乏口渴了，就去他家唤茶。他那照壁隔开的古门上，挂个小铁牌，写着：吉府巷36号。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有钢筋混凝土的商用门面，门前是卖饭老板的叫喊声，好象是浙江口音。

张澍是个普通县长，履历上显示，1801年，26岁当贵州玉屏县长；28岁被撤职。这样优良的年纪，不知道他是哪些美女陪他吃酒、作诗的，我也只能是瞎猜。

罢了官，只能去教书，美其名曰“讲席”，和当代教授待遇差不多。他不甘心书斋清寒，到北京去跑官，花了3年时间，又从县长做起，一年一换，分别当了四川屏山、兴文、大足、铜梁、南溪县长。他的工资都花在了搬迁和任内结算上。44岁，他爹爹张聘九逝世了，按大清“丁忧”立刻自动辞职守丧的规矩，他不得不空手回武威守孝。没钱发丧，只好卖了祖屋。1819年，到西安城和乐巷租了房，卖文为生。

1825年，在北京的吏部老乡潘挹奎活动下，他又从县长这个原始职位当起，进入仕途，出任江西永新县长。之前，3个女儿出嫁，3个娃子娶媳，没钱的滋味磨秃了他的锐气。不久，又换成泸溪县长，更远更贫了。1830年，再次被罢官。从此，回到西安和乐巷，与世隔绝，一心搞起了文史创作。

算卦的说，张澍是十月初一生人，鬼节降命，伤官用神，通秀于金水间，活该他是文艺中人。他创作的文史作品很多，经学第一，金石次之，姓氏学第三。至于凉州史，开甘肃古籍编辑学先河。

他死后，名声鹊起，张之洞、梁启超等名人叹服他是西地第一学问家，鲁迅更是摹仿他，钩沉会稽史料，绳为一辑，取名《会稽郡故书杂集》，其编辑能力与张澍相比，就差远了。他的《姓氏五书》被《清史稿》评定为“绝学”，张澍死后160多年了，姓氏学研究者还无人达到他的水平。

我就想：文史和文学创作是相通又相悖的两个路子。搞文史，搞出新，搞出系统的东西，那是板凳冷做十年也难见成效的。遽如文学，有积累，有技巧，有灵性，就能出作品。那样的年代，古籍流通不畅，版本也七零八落，编辑学是险学，轻易没有人敢做。张澍当了7地县长，游历了中国西部大部分地方，民间拾遗太多，姓氏绝学就是从这里奠基的。假如张澍甘心搞嘉道年间官场通行的放太平炮、倒炮、浮收、勒接，夏有冰敬，冬有炭敬，方方面面看眼色礼敬，也许就挣脱了县长的铁门槛，成了知府、藩台，甚至是仙鹤补子，紫红袍子，花翎顶子的显官了，但这样，中国就少了一位杰出的学问家。

张澍辑过《凉州记》，这是前凉时的作品，早就在南北朝时遗失了。残句出现在《初学记》《册府元龟》《太平御览》里，他在烛光里搜求，一笔笔记下，编了目次，流传了下来。传到我手上时，已是电子文件。在现在因特网技术如此发达的年代，我梗着脖子，重新搜之辑之，犹不如他句读笔钩的水平，不得不叹服。

张澍在简陋、落后的“句读笔钩”式劳作中，失明了。史书载：张澍失明，痛呼：“天夺我双眸子，人间失许多奇书矣。”眼瞎了，他无法躬自对籍引证，只能凭记忆，换儿呼稚，替他搜章摘句了。《凉州府志备考》就是在他黑暗中完成的。

夜翻蓍老李鼎文《武威市志.序三》，载道：光绪年间，李父铭汉曾托人向西安张澍后人求购《凉州府志备考》稿本，许称武威方面可刊印。张澍后人说，武威方面须拿出稿费3000两银子，另拿100两作誊抄费。官府不支持，只好作罢。我算了一笔帐，光绪时，武威是稳定的地方，一两银折850文制钱，一斤面粉值1.3文，一两银值650斤面粉，当代通货膨胀时折价一两银800块，等于现在的240万元。目前，什么美女作家，随便写个小说，也是这个收入水平，而两者价值是天壤之别。

僧说：人人出生，都是一生一堆阳禄粮。节省吃的人，七八十岁也吃不掉，他是长寿人；把别人的粮夺来，把自己粮堆体积做大的人，是富裕人；把粮堆当了种子，依靠收获做大体积的人，是知识人。无视粮堆，任增任减，不增不减，这样的人才是佛。张澍他穷，他坎坷，可他是知识人，是播下种子，壮大体积的人，他的贫困，他的奔波，只是另种形式的播种、耕作。他把剩余体积留给了下一轮的人，实际上是把命运的芳香留给了下一轮的人。可惜他成不了文中之佛，因为他不甘人生寂寞，心思阻在官关上，太在乎名利这个虚无的粮堆，活了一圈，还是在起步的县长位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