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泪水已经干涸，傻傻地学着坚强，却不知路在何方。哪里的快乐能够抚平悲伤？有时，悲伤也是一种力量，人总要学着悲伤才能成长。

———高三，我们不哭！

李家怀中午时分出的村口，想着街上这时不会有太多的人，也不会有太多的关心“考哪个学校了？考上了？”尽管乡邻们是出于关心，也可能是随口问一下，远没有对地里的麦子套种的玉米花生关注程度大，最不想遇见的人，不期而遇。

“秀才”李清华打坐村口井旁柳树下，披散长年不洗打了缕的头发，高挽清本来颜色的衬衣，斜靠着树根低头看着一本复习资料。

清华大哥，还在复习？和这个疯子打个招呼，纯是礼节性的。

家怀，我怎么那么傻，我能考上清华大学，我能我能啊……李清华说着猛地站起身子，一把拉着李家怀的手说，说实话，我能考上清华吗？！眼里含着泪水，混浊里透着迷茫和渴望。

你能！说完李家怀扭过身子，眼却一下子就湿了，松开李清华油渍渍的手，紧走几步。再回头时，李清华又端坐如蚯的树根上，翻着已经破破烂烂的《高考复习指南》，哗哗作响。

李清华高考，李家怀上初三，放了暑假，真是舒心，盘坐村头树下，极其认真地用高粱杆编着蝈蝈笼，乡里的邮递员满头是汗，刚进村口就兴奋地叫着，李清华，谁叫李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

天太热，热得连狗都躲在树阴下，长舌头几乎要垂在地上，抬了一下眼皮，懒散得连动也没动。

李清华穿着白衬衣，蓝的卡裤子，很帅气地留着被村里人称为“流氓头”长发，顺手拿过通知书看了一眼，随手几把，胳膊一扬，通知书在空中纷纷漂落而下。

不是清华，不上！说完双手插在裤兜，转身而去，只惊得邮递员大张着嘴，半天才说了声这孩子有志气，接着是无奈地摇摇头。　

李家怀呆呆地看看这一幕，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再低头时才发现捏着手里编了一半的蝈蝈笼。

命运真的是作弄人，清华大学的通知书并没回李清华复读一年，就特别地对他垂青，高考之后，原本是乡邻们老人的地盘，成了他打坐的地方，依然天天在村口拿着《高考复习指南》，乡邻们心里透亮得狠，他是在等邮递员，坚持着等，慢慢地邻居们发现，李清华有点不大对头了。

李家怀再想说些什么时，李清华已经低头看着书，那姿态宛如山上那座古庙里得道高僧，达到忘我的地步。

他的今天，会不会就是自己的明天，李家怀心头忍不住一紧，胸中莫明地泛起一阵苦酸，当年李清华可是县一中头把交椅，是一中的标杆、台柱，是校长和老师嘴里常引用的例子。

路边两排杨树上挂拉着的叶子，个个低着头，象深醉不醒的酒鬼，静静地酣睡着，丝毫不顾及枝杈间的蝉玩命地鼓噪着，吱——，吱——

李家怀想起昨夜，他去村东张小娜家，真的没想到村里以吝啬闻名的小娜妈，摆上三个凳子，顺手把抱着的西瓜一刀下去，月光下刀一闪，让他心里一惊，隐隐的李家怀觉得，张小娜妈，她的眼可真亮，闪着光扫射着李家怀。

小娜，考得不差吧？

哪啊，我可能是中暑了，拿着卷子就懵，没散场就晕倒了，唉，肯定是又砸锅了。

你们俩吃瓜！吃瓜！

比去年题难吗？

差不多吧，比咱们的摸拟卷子稍难，总体还差不多，你看我又晕场，和去年一样。

哪你还复读？

爹说不再复读，今年要是砸了，我也不想复习了。

吃瓜啊？你俩！光顾着说话了，一人一块，拿！拿！拿！

李家怀离开张小娜家时，小娜妈亲自送到门口，闪身关门，低声对李家怀说，怀啊，以后别来找娜娜了，昨天相亲，定金都下了，你再来邻居们话长理短的，别坏娜的名声啊。说完不等李家怀搭话，门已经关上了。

张小娜是班上的no.1。相貌好，成绩好，是老师经常表扬的对象，后来成了全班同学的参照。每每发下模拟考卷的时候。总有人问：张小娜，你多少分。看看我还差多少。这是一个很倔强的女孩。高中三年来从来不收男孩子写的情书，也没有男朋友。一个人清清冷冷的，几个眼神便拒人于千里之外。李家怀和张小娜同村，但在学校，两个人陌生得形同路人，李家怀想算了吧，有些事情放在心里比说出来更好。但他还是很喜欢张小娜。这让他疯狂，当然是在内心。用尽精力埋头刻苦，为的是考个好成绩拉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他的不知疲倦的努力渐见成效，在一次年级优秀生的小会上，坐在旁边的张小娜模糊的看了他一眼。这让他激动。可仅仅是激动而已。眼前有高考压着，就算开始也只能是无果而终。

躺在自家瓜棚里，李家怀觉得这日子过得怎么那么难熬，说是等待，又怕出忽意料之外的结果，这颗心，简直是在火上烤着，翻来覆去的烤着，滋滋作响！

高三的日子，紧张、忙碌，李家怀觉得他们每个人，极像麦季的农民，汗水可劲地流着，紧紧攥着磨得耀眼的镰刀，一边掀起衣襟擦着汗，一边不忘偷眼打量着金色的麦浪，这可是收获的季节。　

班主任是个性格豪爽的女子，经常爱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以取笑他们班的同学为乐。

高三是非常时期，在座位上坐整整一个下午是很正常的。一天放学，李家怀前排的“小胖妞”从椅子上站起来，抱起桌上的书，突然大叫：“哇！我的腰好疼啊～～”

班主任正好坐在讲台上改卷子，听到这叫声，笑了起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呵，你那是腰吗？你只有中间！”

全班哄笑，“小胖妞”还是苦着脸，痛苦的样子。班主任见了，就走到她跟前看看是怎么回事。

“弯一下你的中间。”老师命令。

全班再次哄笑，老师严肃地检查了“小胖妞”的“中间”，说：“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坐得太久了。要不叫个同学扶你回宿舍？”

“小胖妞”直起腰来，一脸甜蜜的坏笑，要求老师派“班草”（即班里最帅的男生）陪她回家。

第三波哄笑声响起，隔壁班的老师火急火燎地冲到班门口，说：“别吵别吵，我们班还在上课！”

想到这里，李家怀对高三的时光，出奇的想念，如今高考过了，高三象一页日历纸，随手一撕，就那么轻轻一挥，就成了昨天，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初，面对着已经很熟悉的语文、政治、历史，还有仍旧摸不着头脑的数学、英语。天天做试卷，偶尔发呆。李家怀的愿望是考大学。这和身边的同学一样，他们的愿望也是考大学。他们班教室里座着五十个人，有四十九个都在捏着神经伏案做题。不分昼夜。除了一个人，她是班主任。她不做题，但天天批改题目，然后又讲解题目。李家怀觉得他也和大家一样辛苦。

天依旧很炎热，瓜叶无言地趴在秧上静静地，好象在等着什么似的，

有人说高三是一抹浓艳的红，虽妖娆动人，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有人说高三是一片枯黄的叶，恣意缱绻，漫无边际的数着无多的岁月；　有人说高三是一方洁白的帕，规规矩矩追随纯真的梦小心翼翼地前行；有人说高三是一张灰色的纸，在乏味中品尝孤独，在空洞中重复无趣；而李家怀觉得的高三是一杯泡久的茶，喝下去浓浓苦涩，细细品味，甘醇无比。

今年的夏天显得格外特别。这个特别的夏天完全可以承载起这些词语：热、阳光、饥渴、毒、恍惚、爱情、歇斯底里……对于高三来说，还有压抑和不羁。

压抑是一种人生准备奋起的状态。这是多年以后他听一位长者说的。只是当时他们还不能明白，也没有人会愿意想到这一点。

曾经幻想过很多不切实际的情节。比如可以不用高考就进了大学。比如带着自己喜欢的女孩骑着单车穿过城市，也做一回城里人。比如在长满了青草和墨绿色香樟树的广场上来回跑着放风筝。蓝天白云，装着心事的彩色气球忽忽悠悠的飞。这是高三时唯一可以放松的时候，想象的东西，不管到底有多少成真的可能，总令人神往。

李家怀还在笔记本上写了首如梦令　

半夜三更灯累，

书山题海桌瘁。　

前面黑漆漆，　

岂可撒手撤退　。　

莫催，　

莫催，　

迎来曙光再睡

高三真正的开始，似乎是从六月开始，班主任就拿来了一副月历，只有六月和七月两张。每天用红笔在上面画一个圈。一个圈代表过去了一天，离考试又近了一天，离和张小娜分别也近了一天。红色小圈在不断增多，我们每天发下来要做的模拟试卷也呈等差数列增长。先是一天两套，变成三套，四套……最后一天收到的卷子可以垫起来厚过一本《现代汉语辞典》。连李家怀都感到惊恐，既而又感叹：这么多，卖废纸要卖多少钱！当然不能把卷子卖掉，他们不停的做试卷，伏在课桌上不停的做，做、做、做。像是饥渴的骆驼，躬着背弯着腰。班主任说：你们现在就像一个桶，试题是海洋，桶是装不了海洋的，但要尽可能的多装些。听到这个比喻让李家怀更加恐慌。班主任的酒窝里能装多少？他的桶有多大。谁知道？

瓜地的棚子南北开门，要的是穿堂风，瓜叶在烈日下及然显得无精打采，李家怀与其是说到地里看瓜，倒不如说是躲避父母的目光，那是怎样的眼神，有点期昐，盼着儿子能考上如愿的大学，藏着惊慌，学费可怎么筹借啊，中午饭，是娘做的手工面条，蘸着蒜汁，凉拌着荆芥，那可是每周李家怀最爱吃的，而今天这饭，吃得让李家怀如梗在喉，难以下咽，李家怀说了声我去地里吧，走出院子时，他不敢回头，背后父母关切的目光，一直送他出了村口，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高考过后，他用自行车带着被子回到来，以向忙碌的父亲却蹲在院子的榆树下，看见他进了院子，慌乱中忙起身，或许是蹲得太久了，站起来时有点趔趄，探寻的目光里，溢满了关切，见李家怀什么也没说，便又忙着解绳子，回头急急地叫，怀他娘，慢死你，家怀回来了，还不快来搭吧手，家怀娘从里屋小跑着到院子，接过父亲从车架上卸下的被子，麻利地扔到晒衣绳上，李家怀看着父母忙活着，自已反而成了局外人，呆呆地看着他们做完这一切，才开口，爹！娘！考得不好，说完低着头，只是没敢哭出泪。

父母先是一愣，像是丢了什么似的。

“没啥，没啥，考过了就不要再管，回头帮我看瓜。”说完这话，父亲刚才丢的什么东西终于找了回来。“家里正缺劳力呢，你回来就好。”

李家怀闷闷地走进房子里，父亲变化真快啊，考试前，他一口一个家族出过的秀才是家谱上哪个门的哪一辈的，天天在耳边唠来唠去，这转变也太大了吧。

对残疾人最大的尊重就是把他看作正常的人。

李家怀记不清是谁的名言，只觉得父母亲越是这样对他，他越是难受得要命。

索性到瓜棚静静地放松一下，慢慢地真的是睡着了，

天黑了，李家怀在乡间的小路上徘徊着，想回家，似乎没有勇气回家。他怕看到父母失望的眼神，怕看到那些带回家的一页页做过的练习题，怕看到父母亲唉声叹气的样子。他突然发现，自已很自私。父母土里刨食供他从小学念到高中，指望培养出一个争气的孩子，可是事实上他除了让他们失望，还伤了他们的心。

这一觉睡得可真的很香甜，一直睡到母亲拿着手电筒找到地里，气喘吁吁地说“娃，回家吧！”母亲央求道。这句话像一把利剑，刺得他的心隐隐作痛。李家怀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叫了一声：“妈。”便跟着母亲回家了。

推开房门，他看到了虽瘦弱但依然坚强的父亲。父亲站在屋正中，后背微向前弯曲。他走进屋子时，父亲两眼直直盯着李家怀，他能看到，父亲的眼圈红红的，有明显流过泪的痕迹。他从来没见过父亲哭，事实上，父亲的这一次哭，他依然没有亲见，只是他回来时，父亲还没来得及擦掉脸上的泪痕罢了。半天不见，父亲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父亲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口。他的心一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到在父亲面前。父亲身子微微晃了几下，他看到父亲的清泪大滴大滴从眼角涌了出来。他就那么傻傻地跪着，不只过了多久，父亲说，吃饭吧！

黄昏依然没有一丝的风。

许多人听到了一个农家小院里传出的一个男孩的哭声。哭声响亮，无所顾忌。不是每次哭泣都代表成长，但那一次，男孩知道，它代表着成长。

哭过之后，他的心里轻松了许多。那一夜，他我睡得很沉。现在想来，也许那是我高中三年中睡得最安稳的一夜，以至于半夜下起大雨竟一无所知。

早上，父亲把他喊醒：“下雨了，走，跟我撒化肥去！”李家怀一骨碌爬起来，看着外面的雨帘说：“爸，下小了再去吧。”“不行，下小了，化肥就不化了！”父亲的命令不容质疑。父亲装好两袋化肥，用自行车推着，他很不情愿地戴上草帽，跟着父亲走进雨中。

雨渐渐小了。父亲收拾好化肥袋子，盯着麦茬间的玉米苗发呆。玉米苗经过雨水的滋润，变成了深绿色，能照出人的影子。父亲突然问他：“你说，这苗为啥长这么好？”李家怀不知道父亲为什么问这样一个问题，随便说：“刚被雨淋过。”父亲抬起头，看着撒化肥时留下的深深浅浅的脚印，问我：“那你说，天旱的时候，能踩出那么多那么深的脚印么？”我说：“不能。”父亲不再说话，推着车子自顾朝家的方向走去。

他没有跟父亲一起回家，因为他一直弄不懂父亲为什么要问的两个问题。

绿油油的庄稼，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

李家怀突然醒悟了，都说草木无情，但它们却能在经历风雨之后依然坚强，依然茁壮成长，而他呢，一次考试的失利便一蹶不振，这样看来，他还不如一颗禾苗。看着那些向远方延伸的脚印，他终于明白，人！只有在泥泞中坚强前行，才能留下深深的脚印！父亲是一个憨厚的农民，不能给他许多物质方面的东西，但父亲在精神上给予他的馈赠，却足以享用终生。

爹，我定了，明天出去打工，考不上大学，我就不信，后边就没路可走了！李家怀头也不抬，碗里的手工面散发着荆芥的香味，满屋飘香。

身后的父母，又是高兴，又是无奈，多半是惊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