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拆了，全都拆完了，就在新春爆竹就要响起来的前夕。

前个礼拜的时候走过这里，看到一张红的刺眼的条幅，上面写着《高效率拆迁，打造全新城市》。上个礼拜再来，看到了不少的运输车，拉着一些烟熏的木头和散碎的窗框。今天再来，这个村子已经彻底消失了。街道、磨盘、老井、天线，太阳能热水器，还有几株当时看起来似乎坚不可摧的老树。铿锵的破碎机已经安静下来，只剩下几辆大型自卸车，在到处的瓦砾和乌烟瘴气中，还在吭哧着喘着粗气。

一条有温度有弹性的街道消失了。一座有生命有记忆的村庄消失了。这还是那个村落吗？这还是那条小巷吗？老胡同的神秘，青砖瓦房的说古，就剩下这片废墟了吗？白的茉莉花，绿的香椿树，就变成这几株光杆了吗？村东头的油条，村西头的烧饼，高一声低一声的狗叫，一切的一切，就这样真的消失了吗？

小心地在老街的躯体上行走。轻轻地，深怕不小心踩痛了一个受伤的躯体的伤口。行走在残垣败瓦之间，用眼睛凭吊这条陪伴了十几年的老街道、这片瞻仰了十几年的老房子，祝愿他们在现代化的拆迁机械下肢解了的手脚，剖出了的心肝肺，都可以顺利的飘飘升天。

记忆是存在的。沿小巷走，小巷不长，深不过百米，但人车熙攘，到处油腻腻的。上下班时间，不少学生疾步过这里到学校。有胖阿姨在自己家门口捏着粢饭团，有老李伯在油锅前捞出金黄的油条，再往前一点有一个柴油桶做的煤饼炉，山西的阿叔在烙着大饼，有葱油的、有芝麻的，每一种都透着诱人的香。沿街尽头，还有一个老字号面馆点心店，无论何时都是这么的热闹而喧嚣着。

走出村落，是一条不起眼的小河。有了年头的河脉里里外外都充满了几分苍凉感。河滩有蚕豆花以及各式各样疯长的水草菖蒲，高大的野茭白、芦丛，还有结着鸟窝的乌绒树、柳树等等，阻隔了眼睛，让你望不出多远，给河平添几分神秘。鸟，随时总是有的，不时跃至路面，或莫名地跳换着枝桠，给格律诗谱了曲，更让小河显得寂静。

小巷已经无法走到尽头，在一方只剩下了三面围墙的房子里，看见那个理了一辈子发的马大姐，还在努力整理一堆黑漆漆的木头，似乎是刚拆下的几根房梁。看到我，勉强挤出一点笑来：看看，住了几辈子的家，就剩下这几根房梁了。新房还要等上半年才能住，这个春节只好寄人篱下了。这还不算，人可以搬入新房，可跟了咱半辈子的院子，怎么搬？这长了上百年的槐树鸟窝能长在水泥里吗？这白菜，萝卜，韭菜，西红柿，能种在天上吗？这些问题大概如同屈原的天问，谁又能回答她呢？

离开大姐，好不容易找到了那颗老树的所在。老树和老井一直是陪伴在一起的。如今老井的洞口已经填平，老树的树干也早不在了。只在树墩上滋生的一丛小苗，在不远处的冰雪掩映下，还那样绿油油的疯长着，显示着不屈的生命力。蹲下来仔细观察时，来了一条黄狗，用舌头舔你的手，用身体向你摇尾。似乎认出这是那个下棋算一把好手的老张的宠物。只是如今的老张，大概就像那个理发的大姐一样，无力再安顿这个无法跟一起搬迁的生命了吧。

亲吻着嫩芽，抚摸着老狗，有一点无奈，也有一点矫情。毕竟这里对我来说，没有一片砖瓦的财产，没有一丁的立足之地。之所以来这废墟里徜徉，只是想回顾一下遗忘在这里的记忆罢了。这里没有复杂的风景，却有鸽子窝里缺少的太阳和月亮。这里没有同事上下级的纠葛，却有随口招呼一声随手拍打一下的撵熟。这里没有空调霓虹的惬意，却有接近土地观察生命的亲近。也许这些都不重要，只村落悠长的梦让人留恋，只老街缓慢的节奏让人忘怀。

村庄消失了，高楼就要矗立起来了。然而随着高楼一起竖起来的用霓虹营造的繁荣迷乱，能再造出那片村落里月光的风味吗？随着挖掘机挖掉的原生态乡情，能在起重机的轰鸣里重新树立起来吗？伴着熙熙攘攘的超市人流，还能找到乡村庙会的古风古韵吗？

人说，任何一个人上推三辈都是农民。可与时具进的年代，谁还记得爷爷辈的故事？再见了，熟悉的村庄。永别了，熟悉的小巷。还有那片小河潺潺，还有那群河岸浣衣的妇女、街头打闹的顽童，以及那记忆里的冬日白雪，夏天蝉鸣，绿阴如盖，鸡叫狗吠，莺歌燕舞、人情冷暖。

还是回家去吧，哪怕那只是个钢筋铁骨的监狱，甚至是个密不透风的集装箱。毕竟就算真是如此，你至少还有一段时间是自由的，那就是梦中。当陌生的风雪拍打你赁居的窗门时，那唯一能给你温暖的，还有属于你的梦。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岂止是一些关于这个村落的记忆，还有这个村落的存在。听母亲说起，就在整个村子灰烟弥漫如战场的那天，那个炸油条的老李头睡着了。没有火光，没有剑影，甚至没有医生嘶叫，就那样过去了。应该和这次拆迁没有多少关系。120来了，也只是象征性的处理了一下。想来，老李头在那边应该还是可以继续住在自己的老宅里，继续着一辈子炸油条的手艺的。应该说，他去的恰如其时。

却料，专注间看到一条黄色布告，细看是画展的消息，写着“农民画展，勾起你就要忘记了乡村的记忆。”画面背景上明显看出还是那个挺拔的老槐树，还有那眼树下湿滑的老井。甚至仔细分辨，似乎还可以看出几个很熟悉的面孔。

于是惊叹复惊叹。看来，村落湮灭了，老街消失了，但留在那里的记忆却还在，且不止在一个人的梦里。村里的人还在，小巷的记忆还在，那就在这虚拟世界里，继续种植曾经的田园吧。

于木鱼宅

2010-3-3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