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少年若只如初见非穆少年

发表于-2010年02月28日 晚上8:57评论-0条

0.

我回想起姨妈家那个比我小三岁的表妹。每逢周末,她都会背着麻袋般大小的书包跑我家里来。此时无论我在做什么,她一概将我劈头夺住,然后拉我到书桌前帮她做作业。凭我有多少要紧的事,哪怕尿急,她都照拦不误。

她那老师实乃泼妇一个,管束得她们颇为严厉。布置作业是她这辈子最以为舒心畅意的事情,每逢周末她都会放出海量把作业砸给眼下众徒。当教室里轰然腾出哀怨之声时,她还会落井下石地丢出一句:老师这么做终究还是为了你们好。吐字不清,还把“老师”二字说得极像“老子”。那意思仿佛在埋怨他们没有深刻体谅她的一片苦心,恨不得还要逼他们像当年皇帝敕令斩首君臣时,君臣们还要大喊“谢主隆恩”一样感恩戴德地承受。

我时常猜想这刁婆上辈子必定是投进了狗胎里,所以处处被人呼来骂去,忍了一辈子,囤积下满腔火气正待没处发泄,没想到上苍开了法眼,让她这辈子翻身成人,做了个老师。因此如狼噙血,大展一切掌中之权,把表妹他们大肆虐弄,尽情享受着向人类雪恨的快感。也正是因此,表妹被逼得实在没招儿,只得求助于我。

但问题在于此时我也有大量作业要做。

而一般情况下我的作业能否完成,这要取决于表妹的作业是多是少。毫无疑问只有将她的作业大功告罄之后,我才有机会安神定性地料理自己的事情。不过经常是我没有足够时间来做自己的事情。所出现的状况是,每逢周一的第一堂课,我总会因作业的疏漏而被老师喝令到门外罚站。

那时候表妹所在的教室与我班前后相邻,透过窗她可以清晰地看到我在门外百无聊赖罚站的情形。于是她就借上厕所之由跑出门,怀里还踹着一杯奶茶,跑到我面前偷偷把奶茶递给我,然后说:“哥,给你的。”我对她的关切和体贴感激不尽,把奶茶接过来刚要喝,她又接着说一句:“嗯快喝了吧,等下一堂课好攒足了力气接着罚站。”

在那泼妇的暴权嚣弄之下,我和表妹同涉险共历难,愈发变得情同手足形影不离。当然对我而言虽然手足缺一不可,但形和影还是可以分开的。为了不兜揽这档子买卖,我倒宁愿做个无影鬼魂,能躲她多远就她躲多远。我对她说:“好妹妹你这样可不行,作业经常不做,终究无法巩固新知识,若忽视下去,那还了得。”她却笑说:“唉,表哥你有所不知,做作业这回事纯粹是逼和尚梳头,白费一场事。”她随手拽起眼前的数学课本,指指点点说,“像这种东西,只要都理解了,略加推敲,之后举一反三,哪里还有难得住你妹妹的,要有做作业的功夫我还不如多看会电视呢。”此言虽显荒唐,不过在她身上还真有所体现。表妹并没有因为不做作业以致成绩下滑,相反每次考试她都能稳操胜券名列前茅。事后便拿着试卷在我面前手舞足蹈说:“你瞧,这才是智慧。”只是她的聪慧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却使我的智商一直都停留在比同龄人小三岁的层面上。

后来她摆脱了那刁婆的魔掌,从此每个周末的作业便不再有如山排巨浪水接遥天那般凶猛。可是替她做作业这习惯却一直延续下来。一经长久时间的磨练,也令我逐渐认识到了这件事情的不可逆转。

自从作业有所减少,也为我们腾出许多玩耍的机会。下午若时间还来得及,我便骑着脚踏车带她出去闲逛。我在车子前座,双手握住车把孜孜不倦地蹬着。她坐在我身后,手里拿着几包我去店铺为她买的酸梅。先摘出一颗,把手从我脑袋后边探过来,递到我嘴边。这时候我闻到酸梅的一股清香甜美之味,于是微斜过脑袋,张开嘴巴接住。算是对我廉价脚力的慰藉。此后她才安心地一颗颗吃个不停。

她一边把脑袋左摇右摆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吃着酸梅。每当吃完一个,总会深吸一口气,只听“噗”的一声把嘴里残留的酸梅核吐出老远。

那酸梅核朝远方飞出一条弧线,在日暮澄清的霞光中颤然划开深痕一道,然后坠落下来,隐在了草丛中。

“哥,你的吃完没有?”她关切地问。

我以为她再要给我一颗,于是说:“吃完了。”说话时嘴中的酸梅核还在两排牙齿之间磕来碰去。

她复又把手从我脑袋后边探过来,然而这时候空空的小手掌里并没有酸梅,她说:“把核给我吧。”

我先是疑惑,未想太多就吐在她手中,她把那酸梅核接过来,然后揣在了口袋里。

我就问:“你要那个做什么?”

她嘿嘿一笑,神神秘秘地说:“有用。”

日久天长诸如这般,我已数不清她积攒了多少颗酸梅核……

我骑着脚踏车载她穿越田野,在一片荒草坡停下来。这时候日落将西,暮浸天地。远处霞光如纱似锦一般,把天云地角染成一片茜红之色。我把单车打在旁边,与表妹手牵手默默站立住,观望西边天景。霞光浸着稀寥霜雾,透山穿石来到我们身上。

冰凉的草野上照映出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丢在一边的单车,后轮不停地打着转。拖在草地上的车轮影子如纺车相似,显得很不安分。

“哥,这儿真美。”她完全沉浸在这景色中,痴迷的状态使她并未察觉我对她的注视。

“哥以后我们就住在这儿吧。”她脸上露出甜美的微笑。

“好哇。”我答应着。

“哥,那我长大以后就嫁给你吧。”

我一时愣住,呆呆地眨巴两下眼睛。

“好不好,好不好?”她摇着我的手催问。

“好哇。”我呆了半晌,才回答。

她听了欢喜不尽,双手靠住嘴巴,面朝西面的天霞用力大喊:“哥,那我以后要嫁给你啦!”

那声音穿透寂静的旷野,荡向远方。

“你疯啦?”我被她叫得心里发毛,颤颤巍巍地说。

她对于我的埋怨全然不睬,便又牵住我的手,围着我乱蹦乱跳个不停……

1.

我记得那是深秋的一个下午。她再次找到我的时候,我早把水果零食为她备好,手握笔杆满腔热血地正准备为她写作业。却发现她什么都没有带来,带来的只有满脸无限的忧郁之情。

“怎么了?”我把双腿翘起来,不安分地乱摆,把写字桌踢得吧嗒吧嗒作响。

“我要走了。”她说。

我心里猛地一沉,那双腿顿时不由自主地停歇下来。我问:“到哪去?”

“不知道……”她的泪水渗出眼眶,暴露在黄昏时分隐隐血红的霞光中,“哥,以后你再也不必为帮我写作业苦恼了,开心吧?”一滴泪水从她的下巴滚落下来,被这深秋时节穿窗而来的凉风寂然擦过。此时我看到的表妹,说不尽多少愁楚之情挂落脸上,令她本来洁白娇嫩的面容显得无比沉郁。

我的思绪紊乱难平,只是默默地低下头缄口无言。

后来我才知道姨夫因为工作问题被公司调到千里之外的南方,为了顾及到妻女,不得不举家搬迁。

临行前的最后一天,我们去相馆拍照片。至今我仍对此经历记忆犹新。

我们走进照相馆的时候,只有一个蠢头憨脑的胖子正在手忙脚乱地摆弄机器。起初他并未发现我们,直到我说出一句:“叔叔我们照相。”他才停下手中工作,回过头来瞥了我们一眼,随后指向里面那片打着灯光的弹丸之地,说:“去那边。”

我拉着表妹的手遵循他的指示来到灯光下。

他又把相机摆弄了好一会,然后说:“靠得近些,脑袋再往里面一点……对对,就这样。”

我们在他絮絮叨叨不厌其烦的指示下,很不自然地摆动各种姿势。真没想到我和表妹能够在一起的最后时光,竟然是在这头蠢货的吆喝声中度过。多少年后当我再次回忆起那一幕场景,难免会对那胖子心怀怨恨。

拘谨的姿势和僵滞的表情注定不会得到他的心满意足。最后他也黔驴技穷,被迫认栽,于是很不厌烦地对我们说:“好啦好啦好啦,别动啦,就这样儿吧!”

只听到“咔嚓”一声清碎之响,一片白光突兀闪现,我被激得两眼发昏。

彼时一切斑斓色彩顿时褪去,独留下我和表妹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起时,那淡黄沉郁之景象。这片景象作为我和表妹的最后记忆,被永久地存留在了薄薄的纸片上。

相片洗出来,我和表妹每人留有一张,她说:“这是我在离开之前唯一能做的……你要好好保存,哥,我还会回来的……”

此后我与表妹天涯海角相隔,易别难见,再也没有任何联系。

岁月频改,屡换星霜,不知不觉十年已过。当我再次回想起她,不禁感慨万千。有一首诗这么写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往往触景总能情动,而情动之时难免会令人深陷痛苦或者快乐的极端。无论那往事何等悲喜酸甜,都在记忆中见肉生根,挡不住也躲不开。

“……哥,我还会回来的。”这句话有如锋利的刀子在我内心中刻开道道深痕。雕骨侵髓,入木三分。不过终究岁月无情,任你当时抱定怎样的坚决,总会被足够长的时间以磨平沉淀。任你被什么锋利的刀子雕开伤痕,一经岁月星霜的转换,总会愈合。

这十年里随着时光的消磨蜕变,使我能够想念起表妹的次数也已保留不多。到最后几乎奢侈到只能在偶尔的夜梦中感受那屈指可数的几个小时。更何况那种想念还只存在于虚幻,再无当初切入体肤那般深刻。

原来时间具有一种谁都无法抗拒的力量,它最擅长施展的招数就是淡化人的意识。从熟识到陌生,从深刻到浅显,从痛恨到麻木……人的意志虽有强弱,不过总归还是要被通通驯服,谁都无法避免。

我经常会在梦中与她相遇。只是随着我不断长大成人,梦中的表妹却保持着最初的模样依旧。而我对她的思念,也只停留在了从她离开后的短短两三年时间里。两三年之后,于我心中,再也无关痛痒……

2.

十年之后,我踏入某所大学,用掉四年的时间来虚度青春。我那所剩无几的青春岁月,在经历了长达四年的漫漫征程过后,仅仅对该学校的一无是处得到了证实。

2009年对整个中国来说是不平凡的一年,因为中国将要迎来六十周年的国庆大典。

2009年对我而言更是不平凡的一年,因为我将要面临诸多不尽人意之现状。例如毕业设计,毕业论文,然后就是找工作……

3.

我在大学里的最后一个国庆节假期,其实只持续了短短三天的时间。最初所规定的八天长假,还没来得及实施,因正赶上那年风卷全球的甲型流感,就不幸夭折了。

这种病毒源于猪的体内,病发的时候只呈现出小小的感冒症状。最初大家都没有太在意,嘴上虽然时时挂着诸如“小心预防”等话段儿,可是总感觉那东西就像自己曾经满怀的理想一样——距离自己还是太遥远。而且作为一种新型的传染病毒,无论从威力还是从名声上来说,都还远不及“非典”那么强劲,一时半会它也成不了多大的气候。大家对这场小灾小难都表现出微不足道的低调态度,就连业内权威人士也只草草地给了它个不伦不类的定名,叫什么“猪流感”,对它的可有可无给予应有的轻蔑。乍一听这名字,好似只跟畜生有关,而大家普遍认为自己并不是畜生,因而陷入了“跟自己无关”的误区,并同心协力制定出明确的应对措施:慌什么,等所有畜生都感染上了,咱们再说!

这病毒在遭到广大群众的歧视后,怒卷雄心奋发图强,顿时就泛滥开来,迅速遍布全国角落,并且很不幸地波及到了藐视一切畜生的人类身上。

当时国内查到的第一个病例所在,距离我校仅不过十里之遥。我们获悉此信,随即陷入一片昏天黑地的恐慌之中。尽管“猪流感”这仨字儿听起来很不入耳,但作为足以与我们性命相持的病毒,由不得我们不多加重视。

大家提防猪流感就像提防第三者插足一样诚惶诚恐患得患失起来。而我自己的想法是,一个人经历上一辈人的不懈努力,好不容易争取到机会亲经世事,享受烟火。不求征服一切吧,最起码也别窝囊到让猪给征服了。何况对于部分人来说这辈子还不一定见过猪跑,就莫名其妙被猪折磨死了,过后有人议论起来,问:那小子是怎么死的?然后一个说:那小子得猪流感死的。岂不尴尬!

后来那些权威人士仿佛也察觉出事情的严重性,于是又为它改了个比较靠谱的名字:“甲型h1n1流感”,以此来表示对它的重视。换了名字之后,起码也不至于让人死不瞑目了。

因为这件事情,周围的学校陆续传出封校封寝的消息,严厉禁止学生出校门和寝室门。而他们每天的饭食皆由专门人员定时定量发送。寝室里每顿饭都会分到满满一洗脸盆的白菜炖豆腐,十来个打叠成包的馒头。他们送来之后再由寝室里下派人员扛回寝室——自己还没得猪流感,倒先被当做猪给圈养起来了。学生们难免会因此怨气冲天,哀声载道。

“这帮家伙,也够得上倒霉的!”我一同学向他们以深切垂怜。

而庆幸的是我们学校还至于严重到这程度。在这里,我们能因此而看出的唯一变化,就是守校门的那两个保安戴上了口罩。

也不知他们从哪儿搞来的口罩,不但奇大无比而且奇形怪状。口罩两边奇迹般呈现出两个皮球似的隆起,戴在嘴巴上就仿佛嘴角挨了揍一般高高得鼓肿起来。口罩虽大,但左右两根腿儿却不够长,紧紧勒住耳朵,致使耳朵扭曲变形,俨然两块被揉搓成团的废纸。那耳朵因此饱受冤屈,青筋道道暴涨,勒痕条条血红。幸好它没长泪腺,否则要为自己的蹇命一大哭。

彼时我与几位舍友一同出去吃饭。途经校门时,我初次见到他们这般形象,心里不免大惊。而我同学则将他的惊讶之情以一句话的方式极其露骨地表达出来。此话简洁明了,只见他指着迎面那两个保安,哈哈大笑说:“我靠,那俩傻逼怎么把胸罩扣脑袋上了!”

4.

这时候老爸给我打电话,说远在南方的表妹一家人要回家来看看。我心里不由一惊,随后很快平静下来。说实话,当老爸提到表妹的时候,我甚至有种陌生之感。毕竟前后已逾十年之久,我和表妹的感情其实早在十二岁时就归葬北邙。

久未得见的故人如今有缘再逢,毕竟容颜已改,看上去也不似先前亲切了。不过好在我还对她曾经说过的那句“长大以后我要嫁给你”充满无限向往。等再度重逢时,凭借这个理由的撑护,还不至于令我们尴尬到无话可谈。

唉表妹啊,独不料你这一走,丢我在这里十年!

只是具体哪一天回来并无准定,保险起见我还是决定要回家一趟。

这时候距离国庆节尚不足一周时间,突然学校发下指令,把原先规定的八天假期例行改成了三天。并且决定自即日起实施封校计划。几个舍友在这场打击下所做出的反应比得知自己染上流感还要强烈,各个抓耳挠腮掐脖子,气得满嘴里牙齿打颤。

本来精心安排的度假计划,突然就被打乱,最后只能呆在寝室里憋着气度过,也难怪大家愤愤不平。

而我原本做好的打算,如今想来还需重新斟酌了。回家这事儿早是板上钉钉,只不过我该想出个百无一漏的对策,以应付不时之需。

“区区猪流感何足挂齿,猴急什么,大不了现在就走!”怨愤中突然一句话在寝室中荡漾开来,我们的脑海中好似沐浴了至理名言,顿时醒悟。

我们齐齐回头注目这位启蒙者,他的表情在持续了很短时间的坚决之后,却又缓缓地松垮下来,随即脸部肌肉紧绷成猥亵之色,笑道:“说说而已说说而已。”

此话令大家甚是败兴,还亏另一位舍友及时维持住了方才那振奋人心的激情,拍案大叫:“还等什么,就这么干了!”然后立马收拾起行李。

大家受到带头人的鼓舞,也纷纷打叠行李,唯独给我们出谋划策的那家伙仍旧按兵不动稳若泰山。我边忙往背包里塞衣服边问:“哎我说,都到这关头了你怎么没动静啊?”

他信誓旦旦说:“大家若是都走了,局面不好控制,这边阵地总该有个掌局之人,我自告奋勇留下来,静观其变,果真有什么不测,还好照应!”

虽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可以确定的是他还没有崇高到甘愿把大好的假期白白浪费在我们几个身上,还不如奉献在他女友身上来得实惠。不过方才那几句话着实爱听,令我们感激不尽,恨不能烧几柱香插在他脑袋上天天供着。于是背起书包,匆匆说一句:“多谢了哥们儿!”便夺门而出。

我们边下楼边讨论,叵耐校门口有那两个带“胸罩”的保安严关死守,觉得大摇大摆从校门出去是绝无可能,除了翻墙别无他法。

出寝室楼之后我们放弃眼前那条直通校门的道路,转而横穿一片茂密草丛,来到围墙根下。我先将背包脱下来,双手拽着背带,抡起胳膊用力一扔,背包在空中划着弧线飞墙而过。随后我撩起衣袖,攀着围墙栏杆而上,略施小计便顺利翻了过去。这种事情已经做过不止一次,如今对我而言自然轻车熟路信手拈来。

我们的一哄而散即刻招致其他人的共鸣,于是纷纷仿效。一时间众人如同逃生的难民一般四散离去。

学校的指令吓跑了大部分学生,我可以想象校园里此时此刻的悠闲和寂静是何等尴尬的光景。

5.

来到车站我买了票,登上一辆开往家乡的大巴。我选了中间一个靠走廊的座,则把背包扔在右邻空座上。厢内座尚未满,直到车子启动,我左侧走廊对过的座位仍然空荡无人。而这个空座再往左去,就是一个脑满肠肥的胖子。

这时候车厢里突然闯进一位行色匆匆的姑娘。偏瘦略高身材,干净且大方的面容,化妆清淡,鼻梁微挺,留着齐肩短发。身穿浅红色贴身衬衣,使纤腰的轮廓隐隐呈现。下面穿着淡蓝色紧身牛仔裤,恰如其分地吻蹭着双腿,并未过分突出外形,却使之修长幽美的线条一览无遗。

她双手拎着盛满衣物的纸袋,右手还要腾出食指和中指夹住车票。当售票员前来检票时,她负重将右手吃力地抬起来,试图把车票递给她。但并没有抬到多高,因体力不支,突然被手中沉重的行李拉了下去。她只得把东西先放下来,才将车票成功地递给售票员。检完票之后她重又提起东西,穿越走廊,左右寻视着空座。当她走过我身旁的时候,一股淡然的百合香携带着车外清凉之气迎面扑来。可能方才赶得过急,她这时候娇气急喘,脸颊隐约还泛着红晕。

直到抵达走廊的尽头仍未发现合适的座位可容纳她。她复又折回来,停留在我面前,注视着我右边摊着背包的空座。她的眼神有所暗示,只是急忙躲避着我向她投去的眼神。我急欲让她坐下来,刚低下头拽起背包在手上,再抬起头时,不料想她已经靠着左边那胖子的空座坐下了。

车子缓缓开动,心想这位姑娘既然有了归宿我也不必再为她多虑,于是眯了眼睛就要睡去。

迷迷糊糊中我隐约听到了打鼾之声。我心觉奇怪,睁开惺忪双眼。那鼾声起初像个腼腆的孩子,欲躲欲藏遮遮掩掩,本分地收敛着,我仔细也寻不见其所在。后来却渐渐变得粗野放肆,毫无顾忌得如雷贯耳起来。我视线从那位姑娘穿越而过,却看到左边那胖子放倒着身子,把脑袋歪在一边,闭着眼睛张着嘴巴,口水呈一条丝线从嘴角挂下来,那鼻孔一张一收,鼾声便从中喷薄而出。因为他身躯庞大,座位上有限的空间难以满足他那不安分的臃肿,不得不尽量把肢体向周围摊开,以求舒展出更大的空间。他那油桶似的双腿呈八字形打得很开,把那位姑娘挤得腿脚无的放矢,痛苦不堪。

我深知她此时所承受的痛苦要比我此时怜香惜玉的心情更甚。没有熬过多久,她终于拍了我肩膀,说:“那边没人吧?”也几乎是在同时,我站起身把背包拿开,为她腾出座位,说:“来这边坐吧。”她愁楚的脸色顿时如冰释化,抱起东西就走过来,说一声:“谢谢啊。”靠着窗户坐下。

“早知道你这边没人,我就来这儿坐下啦。”她边说,边从纸袋中拿出一杯可乐,和肯德基汉堡,先是礼貌地递到我面前,说,“吃么?”

我摇摇头。

她倒十分热情,说:“没事儿,我这儿还有。”

我笑说:“坐车没这习惯。”

她吐吐舌头,说:“那我不客气啦。”

我打趣说:“是你的,还客气什么。”

她说:“身边有人眼巴巴看着,总能让我想起一个成语,叫做‘虎视眈眈’,说不定就把你馋得流哈喇子,三两下把我手里的东西抢得干净,与其这么着,还不如双手奉上,否则吃得心里不舒服。”

我呵呵一笑,说:“怪不得刚才你在那边跃跃欲试,好几遍把手伸进纸袋里都没敢拿出来,合着怕人抢了去。”

她飞红了脸,用眼睛瞟着那睡相俨然死猪一般的胖子,说:“好家伙,要是把他惊醒了那还了得,他要抢起来,比你抢着都可怕。”

我笑说:“这个你放心,我有轻微的晕车,看到人家吃东西忍不住就想吐,哪里还有抢的道理。”

她脸色突变,挤眉弄眼地朝我做了个鬼脸,于是拆开汉堡盒子,放开胃口吃起来。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她边吃着边问。

“那你叫什么名字?”我说。

“是我先问的你。”她倔强说。

“可应该你回答我先。”我说。

“为什么,给个理由?”她皱了皱眉,那双细眉犹如半打新月一般纯洁而美丽。

“理由很简单,我给你让的座儿。”我说。

“你还好意思说,本来就是一空座,还要拿包儿占着,害得我在那边受罪,何来让座之说,理由够牵强。”她说。

我说:“这不怪我,你刚进来的时候,我早把背包拿开,是你一厢情愿去的那边。”

她机灵地转了转眼珠,微微一笑说:“不欺负你了,我叫徐若,以后叫我若若姐就成。”

“叫若若还行,那‘姐’就算了。”我说。

“为什么,我年龄可比你大呵。”她说。

“您贵庚?”我问。

“二十四,刚好比你大一岁。”她说。

“你怎么知道的?!”我不由吃惊,正经问道。

“瞎猜的,先别岔开话题,告诉我你名字。”她还算机灵。

“我叫裴勇俊。”我说。

“我靠,你耍我玩儿那!”她说。

“没有没有,我还没说完,把‘俊’字拿掉就是了。”我笑说。

她先是隐约一惊,愣了半晌才说:“听起来好怪,不过还行,一看就知道是一学生,从学校逃生出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我问。

“这儿的学校基本都封了,哪还允许你们随便出出入入的,一准是翻墙出来的。”她说。

“一点都没错,你在哪个学校?”我突然有种同病相怜之感,于是急切问。

“我早就不上学了,在家里开了个香水店,今天来这儿进货,办完了事儿就回家嘛。”她说,“对了,你是学什么的?”

“学画画儿的。”我说。

“哦……”她点点头说,“大艺术家!”

“这称呼实在令人高处不胜寒。”我说。

“我特喜欢画画,打小就有个要当画家的理想,不过天生又没什么艺术细胞,画什么不像什么,所以只好把这理想停留在向往上。如今可算得遇活生生的画家,我才是高处不胜寒,以后我得矮着半截看您。”她说着故意把脑袋压低。

之后她便画家来画家去的一个劲儿叫不停。

“不敢当,不敢当得厉害,最多就是个画画的,可千万别拿‘家’来折我!”我躲这个“家”像躲猪流感一样决绝。

“那好,以后若有机会,你得为我画一张。”她说。

“没问题。”作为一个要挟条件,我欣然答应了,又问,“你家在哪?”

“在寿光。”她说。

“我们俩同城。”我说。

“是么?!”她眨巴两下大眼睛,饶有兴致地问,“我在南城,你呢?”这时候手中汉堡已经被她席卷得差不多,几条被挤压而出的肉丝趁她不注意穿过手指之间滑落了下去。她已经吃得嘴角满是油渍,腮上还有几颗面包渣当啷着,仿佛跟她产生了感情,若离若弃却始终都不舍得离开。

“咱俩离得还挺近。”我说,急忙从包中抽出纸巾递给她。

她看了看纸巾,则把塞满东西的双手摆在我面前,摇晃了几下。又仰起脑袋,嘟着嘴向我靠过来。看样子她这会只把心思放在食物上,还腾不出功夫来打理自己的形象。不过好在她的漂亮还不至于被这区区几点残渣所埋没,反而还因这几分邋遢之态洋溢出更为动人的韵味。当她把脸靠过来时,我有所会意,于是捏起一片纸巾为她擦干净嘴角。

“嗯,谢谢。”她眯起眼睛的微笑十分动人,“没事儿了就来找我玩,反正就我一人在店里,也怪无聊的。”

“一定。”我说。

车子抵达车站时,约莫下午五点钟。我们两人下车后留了对方的手机号和地址,然后道别。我又坐了几站公交车,很快便回到家。

6.

在此之前我早给家里通了气儿,老妈得知我要回来的消息很是兴奋,已经早早把晚饭准备得丰盛无比,只等我回来。

与爸妈见了面,所感觉到的亲切自然不言而喻。

吃过晚饭,与家人有说有笑,叙些家长里短。毕竟彼此不见已经一个月有余,再次团聚难免使我流露出温馨之情在脸上。老妈看了倒没什么,可以与我同喜同悲,老爸却总因此看我不惯,正经训斥道:“都多大了,还改不了这软塌塌性子,以后步入社会,人可不吃你这一套。”

老妈疼儿子疼得紧,生怕我受屈,便硬是要揭老爸的短,说:“该干嘛干嘛去,‘哈德门’都堵不住你的嘴。”

我一度对表妹的下落梦缠魂绕,于是随心就问:“姨妈什么时候回来,可有消息么?”

妈摇摇头说:“现在还不确定,他们自己也没准儿,不过最多也超不过这三个月去,她说了年底一定回来的。”

我难免有些失落,问:“那姨妈在电话里说没说到表妹最近的状况呢?”

妈说:“这个我倒是有心问过,可你姨妈总是拿别话支吾开,看样子她是不情愿讲的,大概你表妹在那边过得也不是多尽人意了。”

我甚为疑惑说:“即便如此,也不至于只字不提吧?”

妈说:“这倒没有,你姨妈说电话里讲不方便,诸事还需等回家之后再与我们说个备细。”

我沉下头,思绪万千失落不尽。

老妈看出我的心事,便急忙把话题岔开,关切地说,“坐了一天车挺累吧,早点回房休息,今儿太阳挺好,被褥早给你晒得暖烘烘的,今晚睡个好觉。”

老妈若不说,我还觉不出怎样,精神头仍旧十足。但凡说了,那困顿就像决堤的洪水,泛滥得收也收不住。我与二人草草道了晚安便回自己房里去。

起初我那顽固的毅力,好歹还可维持住头脑的清醒。但没过多久我就阵地失陷,被这更加顽固的困顿折磨得服服帖帖。我踢了鞋子脱了衣服,乖乖躺床上正待要睡。这时候手机响起来。勉强支持着双眼打开手机来看,是若若。

“喂。”我脑海中有些不清醒,说起话来也模模糊糊。

“小裴同学怎么说话有气无力的,你在哪?”电话那边她轻柔的声音缓缓飘进我耳朵,我有种突如其来的舒畅之感。

“在床上呢。”我说。

“哦呵呵,是不是打扰你睡觉了。”她说。

“刚才还困得厉害,听你说了几句话,居然就清醒了,没想到你的声音还有提神解乏的能力。”我揉着眼睛说。

“是么,我还真没发现这功能。”她咯咯地笑。这时候我听到她那边车来车往和人群喧哗的混乱声。

“你还没有回家么?”我问。

“店里刚打烊,去超市买了点东西,正往家赶呢。”她说。

“路上注意安全。”我体贴说。

“没事儿,挺近的,走两步就到了。”她说。

“那就好。”我说。

“啵——!”电话那边突然传来一阵汽车的鸣笛,将若若娇柔的喘息声全然淹没。这阵鸣笛随后拉伸成了咆哮之声,继而延长着它的沉闷和嘶哑,渐次又隐灭在喧嚣之中。我能够轻易地想象出她身边有一辆汽车疾驰而过,然后拖着长长地尾灯又从远方消失无踪。

“呀,吵死我了,开一本田你就牛了呀!”她愤愤不平说。

“听这话头儿,好像你也有个把辆车呢?”我逗趣问。

“嘿嘿,鄙人不才,做了这些年生意虽然钱没赚多少但车还是买得起的,就是没人家的好。”她说。

“什么车,不会是自行车吧?“我问。

“还没差劲到那程度。”她说。

“正经一点,是什么车,也是本田?”我问。

“仅一字之差。”她说。

“丰田?”我说。

“没错。”我听到她上楼时鞋子敲在楼梯上的吧嗒吧嗒声,“其实我平常很少开出来的。”

“抽时间咱开出来兜风去。”我笑着说。

“没问题,明天吧,明天有个地方你还要陪我去一趟——如果你有空的话。”她说。

“我回家就是为度假来着,有美女在身边,自然做什么事儿都有意思。”我说。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下午我开车去接你。”她说着,我听到了她开门的声音。

“你到家了?”我说。

“嗯。”她心不在焉地答应着。我能够想象出她在急忙中与我搭话时的情景:一只手抱着东西,另一只手推开门,脑袋歪着把手机夹在耳朵与肩膀之间。说话时的应接不暇,上楼梯时急促的喘气声,还有那红扑扑温润的脸颊,几乎每一个情节都被我琢磨得细致入微。

“我看你这日子过得够累的……”我说。

“哎呀,四楼,可真不是玩儿的。”她好像没听清我说的话,又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挺晚了,你还是早点洗洗睡吧。”我已感觉到了她把东西放下后的如释重负。

“不是这句,老实交代。”她倔性说。

“你都累成这样了,老公就没过来接一下?”我说。

“呵呵,我没老公。”她好似已经坐了下来。

“男朋友总该有吧?”我问。

“也没男朋友。”她说。

“这回轮到你不老实交代了。”我说。

“以前有过,现在没有了,是真话。”她说。

“哦,还是单身。”我说。

“单身的日子刚开始。”她说。

“什么时候?”我说。

“前天刚分了手。”她说这句话时显得格外轻松随意。

“真遗憾。”我心里莫名一阵失落,说。

“没什么遗憾的。”此时她随意的语气有些强装出来的生硬,我能感觉出她心情的一落千丈。

“他不懂珍惜,那是他的损失。”我安慰说。

“……你能过来陪我会儿么?”她突然说,声音微小而温柔。

“什么?”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镇住了。

“……没什么,你早点休息吧。”她迟疑了一会,又说。

“哦,你也早点洗洗睡吧,我们明天见。”我假装糊涂,说。

“……嗯,晚安。”她说。

“嘟——”她挂掉了电话。

我把手机扔在枕头一边,身体虽然疲惫,可脑海中格外清醒。漆黑之夜,若若的面容好似幻景,在我紧闭的双眼前隐隐呈现。她的笑容浸在夜色之中,也给这昏黑的寂静添加了几分甜美。她的声音在我耳边荡漾,依稀残留了方才打电话时的影像。我此时所处的幻觉,全然将六个小时前那位漂亮姑娘的一举一动展露无遗。只是我在此之前却全然不知她背后的许多事情,例如正在承受的感情挫伤。

若若的感情失意,令我不禁联想到自己难解的情结。我打开灯,从写字桌抽屉中翻出了那张相片。历经岁月洗磨,相片已经有些泛黄残旧。十年里我不计其数的观看,已经使四个边角被磨平甚至擦破。纸面上尚存有几处明显的折痕,而我和表妹年少时手牵手的站立,就被漫延在这一片参差不齐的折痕中。

照相馆那胖子的摄影技术欠妥,把我们拍得有些模糊,边缘尚有重影,若不使出生物学家在显微镜里观察细胞结构的劲头,轻易也认我们不出。而我想表妹今年已有二十岁,倘若有一日她果真站在我眼前,有句俗话说女大十几变来着。我想也不见得还能认得出她来。我深深叹一口气,把相片复又放回了抽屉,关了灯寂然睡去。

7.

此晚我集疲惫与困顿于一身,睡得无比死沉。到了第二天中午才醒来,这还不是自然而然的醒,如果没有电话的搅扰,我想睡到下午也应该没问题。我在学校里从来就有晚睡也能早起的习惯,可一旦来到家里,这神力及时就能丧失得彻底而干净——真是令人费解的现象。

我接起电话,还是若若,她问:“在哪儿?”

我操着懒懒的嗓音含糊其辞说:“在床上。”

她笑说:“好家伙,打两次电话,两次都在床上。”

我说:“昨天太累了,睡成这般也是情有可原,你睡得可好?”

她说:“好着呢,你快些起床,现在就收拾一下准备走吧。”

我吃惊,说:“怎么现在就走?!这不还没到下午呢,我连早饭都没吃。”

她在那边哭笑不得,说:“现在吃中饭都晚了,你倒真会给家里省粮食,我正开车往你那赶呢。”

“那我赶紧收拾一下。”我挂掉电话,匆忙穿衣服,洗刷了一番。也没怎么过多准备,拿上手机又从老爸写字桌的抽屉里揣起一盒香烟,就往门外走。这时候看到餐桌上摆着几碗饭菜,还有一张字条:儿子,早饭都在这儿,如果凉了就去热热,可别忘了开抽油烟机,上回为这没少折腾,中午我们就不回来了,自各儿别忘了做饭吃啊,切记!一看这东撇八歪的字迹就知道是老妈的手笔。我不禁笑两声,突然就听到楼下汽车急促的按喇叭声,想应该是若若。也顾不得太多,匆忙拿了钥匙拽上门就下楼去。

还别说她那喇叭声倒是响得挺有节奏,愣是把我下楼的脚步控制住,情不由己的就尽随着往下迈。谁想到后来那喇叭声是越来越响得急促,无奈我速度有限,左脚赶着右脚右脚抢着左脚,三两步就跟它不上,还差点一个踉跄扑倒在楼梯上。

若若已经打开车窗朝这边翘望。看到我走出来,于是开了车门。

这是一辆深色的凯美瑞,在我最初与她接触时,我很难将她本人与这辆车联系起来。在如今这物质横行成王败寇的惨烈社会中,能否让他人自愿高看你一眼,似乎与自己开的车密切相关。一个只有高中学历的姑娘,能够单枪匹马在这鱼龙混杂弱肉强食境地中稳占一席之地,我想作为一个还算体面的大学生,我更惭愧于直面这个事实。

“让你久等了。”我带着一片遐想和心虚坐上车。

“确实等了不是一时半会儿。”她倒一点都不客气。

“我的大姐,说话不必这么直接吧。”我装作委屈说。

她噗嗤笑出声,冷淡的脸色随即烟消云散,说:“不经逗。”

“是你不经逗吧。”我笑,说,“这车不错,刚买的?”

“买了有五年了。”她说着,启动起来把车子掉了个头,开出了楼区。

“那是没怎么开,要不然还这么崭新。”我说。

“还行吧,也没跑多长的路程。”她指着路程表,说,“不过我打算再换一辆。”

“不会吧,接着就要换啦?”我惊诧问。

“看都看腻歪了,再买一辆漂亮的。”她说。

“真行。”我感慨万千,说。

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路扶摇直上,我隐隐有些担心二人身份的天壤之别会产生可怕的隔膜。我曾经尝试跨越一切以寻求真正的情意,可是物质上的力不从心,地位上的无能为力,思想上的苦于驾驭,都给我带来重重阻隔。毕竟人根本无法掌握一切,而且一切的事情也不可能尽随你的意念而发生。为此我没少吃过亏。

“想什么呢?”她打断我思绪说。

“没什么……”我遮掩说,“我们现在要去哪儿,能透露一下么?”

“去了就知道。”她笑着说。

车子穿过高架桥,径直往郊外驶去。

“这条路再往下走可真没地儿了!”我焦急说,“你……应该知道吧。”

“当然知道,我们就在那边停下,哈哈瞧我的!”说着突然急转方向盘,然后一脚刹车踩到底,那车子几乎是在完全的漂移状态下做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掉头,轮胎与地面摩擦出激烈的声响,底下尘烟顿时飞起。我因事先并未系安全带,冷不防被甩离座位,整个身子朝若若那边扑过去。

若若停车完毕,还一心要向我讨几句对她车技的夸赞之辞,于是笑呵呵回头过来,正待说话,哪里料到我饿虎扑羊似地冲撞过来。

“呀!”随着她的一声大叫,我们两人的额头不偏不倚结结实实地撞在一块儿。我听到来自额头清脆的撞击声,心头先是发麻,总感觉骨头已经碎了。随后额头上的剧痛便一阵阵翻山蹈海般地袭来。

“哎呀,你干嘛呀!”她摸着额头几乎是痛不欲生的抱怨。

承受着剧痛,我的第一反应是先把双手摸在若若额头上检查,发现仍旧完好如初,于是松了一口气。

“哎呀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她紧紧抓着我的手,虽然没有哭,可眼泪已经泛滥得一塌糊涂。

我对这场闹剧一时哭笑不得。自己的痛苦还未来得及一顾,心里只把若若疼得紧切。给她解开安全带后,拉她到跟前,说:“过来,我看看怎么了。”

“轻点儿轻点儿。”她急得哭出声来。起初那泪水来得很莫名其妙,这会儿终于和她的哭声配合起来了。

方才的那一撞使我出现了短暂的眩晕,脑海里昏昏沉沉,更不似先前那般清醒。而本来要给若若检查伤处的时候,昏沉的思绪却迫使我把她拉进怀里,轻轻将她抱住。此时她可能也被撞晕,稀里糊涂的就把脑袋靠在我肩膀上,表现出从未有过的乖顺。此刻我能够感受她身躯的娇瘦怯弱,连呼吸声都是那么的轻微。怜香惜玉的情怀致使我大气都不敢出,一直保持着最初的姿态不曾擅动,生怕会惊扰了她。我试图闭目静神,任由她弥漫出的温情渐渐在我体内延伸。

我们的拥抱在这部还未熄火的凯美瑞里持续了两三分钟。我将双臂围过她的肩膀,把她轻轻搂着,右手五指分开漫进了她后脑勺的头发中。而她则将双臂穿越我的腋窝之下,双手紧紧贴着我的后背。她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一任在我怀里静静地抽泣。我已经分辨不出这哭声是来自额头上的疼痛还是心里的疼痛,无可厚非的是其中暗含了些许紊乱难辨的情绪。或许她回忆起了某个人,又或许她回忆起了曾经与这个人发生的许多事情,但无论如何这些都与我无关。

我慢慢将双臂松开,她非但没有放手,反而恋恋不舍又将双臂束紧。

“还疼么?”我问。

“你说呢?”她好似被我这一问惊醒,于是脱离我的怀抱。此时反轮到我有些不舍。

“我觉得疼。”我说着,小心翼翼把她的刘海儿分开,额头上一个鲜红大包突兀地呈现在我眼前。

“怎么了?我感觉好像骨头碎了,怎么办啊……”她低着脑袋急切地问。

“骨头倒没碎,就是起了个包。”我说。

“完了,没法见人了。”她说。

“还不至于,车上有带跌打药水么?”我问。

“算了算了,出去再说。”她一只手捂着伤处,半边脸几乎全部掩盖住,另一只手则打开车门。

我们出来之后,她又转去车尾开了后车厢,里面是两个偌大的旅行包。

“带上它,我们去那边。”她说着,将手指向路边那座绿树山林。

“去那儿做什么,现在可以告诉我真相了吧?”我不解地问,两只旅行包已被我拎在手中。

她略带娇羞之色,说:“今天是我生日,既然你做了我朋友,就需履行陪我过生日的义务。”

我不禁吃惊,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礼物也没买给你……再者即便过生日,也犯不着来这荒郊野外啊,你瞧这儿全似凄凉之所,怎么说呢?”

“既有了打算,我就不会不做准备,往年的生日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饭店里,一来二去的就是那一帮家伙们蹭饭下酒,不厌其烦毫无新意,我也过腻了那日子,想找点新鲜来玩儿,又想起有你这么一朋友,自然属于那种肯甘心陪我同甘同苦的,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她倒乖巧,做出娇怯媚态,一发把我迷得不知所措。

“那是…那是自然。”我说。

“至于你说的礼物……”她想了想,指着自己额头上的大包,逗笑说,“这个算你送给我的礼物不算?”

我哭笑不得,说:“没想到我送你第一份大礼竟然就是……你不怨自己点儿背,反倒以此为乐。”

她笑说:“我一向看得开,何况这礼送得不轻,让我一时也轻易丢它不开了。”说着我们相视而笑。她说旅行包里有跌打药水以备不测之用,此时果然派上用场。我取出来打开盖,用拇指按住瓶口颠倒了一下,然后轻轻为她擦伤额头。随后我们携手向山林攀去。

我们一径穿林涉水,揽葛攀藤。那山也是苦不堪高,不移时已经被我们据在山顶。籍此高度往四周眺去,只见旷野漫漫极尽浩荡,而自己却仿佛一叶之小。此时已是下午的六点多钟,残阳西坠时,霞明山岭,掩映空际。那远处的火烧云把地平线染成了一条红色朦胧的条带,给人以身处飘渺幻境的错觉。

“这儿真美。”她说。

“是么?”我回头看她,她一味陶醉在这景色中,全然不睬我。

她把双臂以轻松的姿态展开,闭了眼睛,微仰起脑袋,嘴角翘起,现出一丝微笑。彼时偶遇斜风拂起,把她的刘海吹开,露出了额头上那颗红包。我所看到的是暝色暗景中一张干净漂亮的面容,她所给我的触动不独压倒这黄昏之景。

“真漂亮。”我不禁将胸中赞辞倾吐而出。

“漂亮吧?”她说。

“嗯。”我答应着。

她睁开双眼,见我目不转睛地注视她,有些疑惑不解就问:“你说什么漂亮?”

“你以为呢?”我反问。

“我说的是风景。”她说。

“我说的是你。”我说。

她从容一笑,沉默下来。

随后我又说:“我看咱们还是想办法找点东西吃吧,我已经快饿死了。”

“差点忘了,你都一天没吃东西啦。”她拍着脑袋,十分怜惜地说,“想想这事儿,我都替你饿起来。”

我说:“可不是么,现在我浑身都委屈得急,尤其为我肚子鸣冤!”这时候果然听到我肚子里咕噜噜的叫声。

“听到了,乖乖的,就喂饱你!”说着,她去旅行包掏出大小袋子十几样东西。

我们选了个平坦的地面,铺上一张布毯摊开些食物饮料,我不顾体面大吃起来。

“慢慢吃。”她说。

争奈我的嘴不受大脑控制,更顾不得她的劝诫,饿极之时,却被胃调动着,一任风卷残云地扫荡着眼前的东西。

“你要哪儿去?”真没想到我的嘴居然还能腾出功夫来说上句话。

“去找找有没有能安营扎寨的地方。”她四处寻视说。

“什么,晚上你打算睡这儿?”我问。

“不是我,是我们。”她一壁说着一壁苦苦寻视,终于发现了一个比较满意的位置,“嗯不错,就这地儿啦。”于是从包里掏出些东西,我仔细看时原来是一张折叠式的帐篷。那帐篷还未打开时,显得十分小巧,一经撑开,好家伙足够容得四五人在里面安睡。

我情知她一人招架不来,只得丢下手中的食物过来帮忙。当我们把帐篷扎好,诸事又皆备足了,此时已是夕阳纳山底,暝色入影暮。天夜渐渐转凉,微风吹起,打在脸上,不由从心底逼出透骨凉气涣散遍身。我见坐在旁边的若若正双臂相抱着把脑袋微缩,似有不胜凉气的光景,于是我脱下外套为她披上。

她回过头看了看我,说:“谢谢。”

我轻轻一笑,问:“今天你的生日,这个夜晚打算如何度过?”

她情绪转添忧虑,脸色漠然地望向远处那一轮端正的明月,轻轻舒一口气说:“只希望能有个人安静地陪着我……这要求不高吧。”

“小菜一碟,再怎么说晚饭我已经蹭饱了,少不得要把功德做圆满了才不负你的盛情!”我说。

“你这人说话真是……”刚说到这里,她却不再说下去,心绪失落得没有丝毫说笑的兴趣。

作为饱受感情重创的过来人,我以资深经验作出判断,已斩获此时她愁绪的根由。便说:“若若,你既当我是个知心朋友,纵然万般困难我都会与你度过,只不过现在你正步入一个在所难免的痛苦过程,这个过程的期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如果你忘得他快,那我们就能很快度过,如果你忘得他慢,我们只好耐心等候,直到把他从你内心中完全的驱逐出境。”

当她转过头来看着我时,不禁一滴泪水滚落而出,打碎在冰凉的石头上,她只把嘴角微微上翘,勉强地笑着,说:“谢谢。”

我笑着摇了摇头。冷风吹散她的头发,有几缕漫过脸颊停留在她嘴角上。我把手指在她嘴角边轻轻拂开。

她从背包里翻出一节小音响,牛仔裤口袋里又掏出mp4,接了音响上,唱出一首老歌,名叫“当爱已成往事”。已成往事的张国荣依旧操着那沧桑的口音,唱得无比深情投入。

“裴……”她仍旧与我背靠着背,当她叫我名字的时候我微微把头撇过去,却始终看不到她的表情。

“什么?”我说。

“你知道么,一个人的生活真的挺难熬……”她说,“我适应不了这一落千丈的改变,整整两年了,我们虽然没有结婚,可是无时无刻不在一起,我说想喝点东西,他会跑出家门,去很远的超市为我买酸梅奶茶。我说累了,他就背着我从公园徒步一直走回家。当我病了,他就辞去一个礼拜公司里所有的业务,专程来照顾我……我生活里的每一个细节都浸透着他的影子,一旦他离开,我便不断地回想起很多往事,那些经历几乎占据我生命的全部,我一直都困惑,为什么现状突然改变之后,那些曾经美好的事情就突然逆转成了痛苦的根源……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听到了她轻泣之声,深深叹气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过了许久,她渐渐平息下来,我转过身来面对着她,说:“好好的,你一定能挺过去……”

她点点头,把头靠在我肩膀上。

我又说:“以后若再伤心,我的肩膀随时拿给你靠。”

她含着泪水一笑,说:“那你还得随我寸步不离了。”

我说:“只要若若有所指教,随时恭候,保准不怠慢半步。”

作为一个正处于感情极端之人,她现在最需要的仅仅是比较贴切的外在安慰。很显然我只不过是她正在寻求的安慰工具,利用我的理智来修复她的感情痛疮。不过站在我的立场上看,所谓的“理智”往往很难驾驭。起初还好,一切都能想得通,可是一旦与她日久天长地相处下去,免不了就会对她垂情眷意朝思暮念。这就意味着你动了情。但凡如此那理智便不存在了。那时候人就会完全地变成一个白痴,而自己对此也是束手无策。我想若若此时就处于这种状态。

可不管怎么说,她既然在这危难之际遇到了我,其中自有缘分所在。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与她同喜同悲,暂且纠缠在她的感情世界里,帮助她抚平心绪。至于这自作多情的下场会怎样,我自有预料。不过为了她,我打算尽一份朋友之力。

“你在想什么呢?”这时候她问。

“我在想是不是应该送你一件不同寻常的,会让你喜出望外的礼物。”我说。

“现在么?”她问。

“为之过早。”我说。

“是什么?”她又问。

“告诉了你,还算得上喜出望外么。”我说。

她一愣突然笑出来,问:“那么要等多久,我这人向来对悬而未决的事情放不下心,你若不干脆告诉我,那相当于在惩罚我,这又谈何喜出望外呢?”

我没办法,只得招供说:“我打算画一张画作为礼物送给你。”

“真的么,太好了,你要为我画什么?”她欣喜不禁,忙问。

仅仅一句话却轻而易举就达到了喜出望外的效果,这我还真没有料到。

“画你呗,觉得怎么样?”我说。

“好哇好哇。”她笑起来的甜美劲儿真令我有些成就感。而方才的悲痛之色早已全然消失。

“那么我需要准备什么?画笔颜料还是……”她已迫不及待问。

“这却不必,我可以在电脑上完成,然后扫描出来,还不至于麻烦,刚好我的手绘板还在家里放着,可是电脑却在学校宿舍里。”我说。

“电脑我家里有,这个你放心,还需要什么?”她问。

“电脑里有存你的相片么?”我问。

“有啊,好多呢。”她转动眼珠,说。

“那么电脑能上网么?”我又问。

“可以的。”她说。

“那就没什么问题了,到时候我自有办法。”我说。

“嗯。”她点头,笑眯眯地抿着嘴答应了一声。

没过多久我感觉周围的凉气略微加重。

“怪冷的,我们还是进去吧。”若若说着,就去拉开帐篷拉索。

若若先一头钻了进去,我接踵而入。这时候我所看到的里面的摆设仅仅是由两床被子组成。完全没有任何遮挡之物。

我不禁疑惑,说:“若若过会儿我们不会跟小两口过日子一样挨肩擦背地睡吧?”

若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先眨巴两下眼睛,之后噗嗤一声轻笑。我略微吃惊,这动作和表情似曾相识。只是在我的脑海中,有关于这片记忆的来龙去脉却是如同浮影,急切也实在记不太清楚。

我看到她从被子底下摸索出一块遮帐,边缘呈现拉索的形状,“你瞧……”她把那块遮帐从被子底下拉出来,把带有拉索的一边接到帐篷顶端,恰好与顶端结合,“这个帐篷上下都是可以拉起来的。”

我恍然大悟点点头,后悔方才的胡思乱想,难免怀揣尴尬,于是急忙圆场说:“这才像话,否则大半夜我一旦忍不住,那还了得。”

她明知我话中之意,却要一再推脱不知,说:“忍不住怎的,大不了上厕所嘛,有什么了不得的?”

8.

次日清晨我们起早,因为不方便洗漱,只好收拾了东西开车回家。

先送我到楼下,我便下了车。她打开车窗探出脑袋,说:“今天可能我一整天都要泡在店里,只好等晚上再来接你,到时我便给你打电话,你直接带好手绘板下来就行了。”

“好的。”我说。

“嗯……昨天玩得还开心吧?”她笑眯眯问。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才好,毕竟是为阁下过的生日。”我说。

她低下头一笑,复又抬起头,说:“有你陪着,我当然开心。”

“多谢。”我平静地说。

我们视线寂然相对,各自沉默了几秒钟。

“那好吧,我先走了。”她说,又把手靠在耳边做了个打电话的姿势,“记得电话联系。”

“嗯,开车路上当心。”我摆了摆手说。

她调过车身,慢慢地行出公寓楼区,我一直目送她在拐角处消失不见,于是我也上了楼。

一进门儿刚好碰上老妈收拾完准备上班,见我回来,于是絮叨个不停,说:“怎么一整晚都不见个人影啊,你瞧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不着家门,就知道东窜西跑跟你那些狐朋狗友们厮混,你说你这夜不归宿的臭毛病也不想着改一改嘛……”

我急忙凑到她跟前搭着她肩膀说:“老妈息怒,孩儿知错啦,日后必定会痛改前非。”

老妈那排山倒海的怒气儿总算缓和了点,说:“对嘛,知错就改,这还差不多。”

于是我说:“多谢赎罪多谢赎罪……唉对了老妈,今晚有一兄弟约我出去,晚上就不回来啦,别想着给我留门了。”

“知道了。”老妈一边答应着一边往门外走,突然却停住脚步,脸色突变,转过身来训斥我,说,“好小子拿我开涮,这还叫痛改前非!”刚想叫住我,争奈我防备得紧,早跑去洗手间逃祸去了。

“对了问你件事儿啊。”老妈依旧不依不饶地找上我。

“什么事儿?”我说着,可能是方才她气过了头,只顾着拿我泄愤,却把该说的正事儿给忘了。

“刚才我去拉窗帘,楼下刚好见你回来,怎么瞧着开车送你的还是一姑娘,她是谁啊?”她问。

我被她冷不防这么一问,还有些慌,说:“没什么,是朋友。”

她正经对我说:“我可警告你啊,你就要面临毕业了,这节骨眼儿上不允许你胡来,等工作找好了,稳定下来才能考虑这种问题,现在什么都定不下来,不管跟谁,准长不了懂吗?”

“哎呀老妈你想得太多,只不过是个朋友,怎么被你扯到这上头去了,思想比我还迂腐。”我说。

“你老妈也不是老封建,什么事儿还都看得开,虽然凑不到浪潮尖儿上去,可不管怎么着也不至于守旧,我不限制你的涉世交友范围,这是你的自由也是你的权利,我不好干涉,可也要提醒你一句,看清楚现状。”

“我还不是傻瓜,诸事都能随机应变,您放心。”我说。

“哼…..”老妈露出鄙夷之笑,说,“就是再精明的人,但凡撞进这事儿里去,那也得变成傻瓜,更何况你的精明老妈至今还没看出多少来,老妈也实在不放心这个小学语文考试只能得六十分的宝贝儿子啊!”每次说到这里她便拿手攒弄着我脑袋。

我哀怨一声,说:“哎呦我的亲娘哎,您怎么老是算这旧账,不就那么一次么,犯不着数落我十几年呀!”

“我是在警告你,让你心里有个数,你身边的人一个个就是活生生例子,如今虽是开放的年代,可不管谁的青春谁做主,还是要视情况而定,由不得你糊里糊涂。”她说。

“那您意思是,由您做主了?”我说。

“不是我做主,是情势做主。”她说。

我呆愣愣地看这她那一本正经的表情,然后说:“老妈,能不能也提醒您一件事儿?”

她依旧整肃端庄:“说。”

我扯起她的手腕,指着手表说:“您上班快迟到了。”

“哎呦喂!”她倏忽大惊,急忙甩开我的手就抢步出门,刚要下楼还不忘再丢给我一句,“对了,今晚跟他们混一块学着机灵点,尤其饭桌上别喝多喽,若明天回来的时候让我闻见半点酒气儿,饶不了你!”

“放心吧,我……”我还没说完,见她早没了人影。

毫无疑问,我短短一句话要比她那长篇大论的谆谆教诲更具效力。

9.

若若是在傍晚七点钟时来接的我。那时候我坐在沙发上,开着电视机,手拿遥控器心不在焉地把五十多个频道换了不下十次。

突然手机想起,这才结束了我在沙发上的如坐针毡迫不及待。于是挂了电话,拿上手绘板拽上门急匆匆跑下楼去。

彼时夜幕初上,街道逐渐亮起灯火。我们离开楼区,穿街走巷,一刻钟之后,天色已然完全拉入了黑暗。此时街道上早是华灯万点灿然如昼,闪熠熠的星光吞没了整座城市。远处霓虹绚烂,布满在高楼大厦,恰与天际星辰遥相辉映。

街上车水马龙,喧嚣嘈杂。我透过车窗看去,暗暗吃惊,以前总不留意,原来家乡的夜景是这般好看。

“到了。”她说着,把车子转去楼后面,停在车库里。

我们下了车,抬头看去,这是一栋邻街靠道的民居大厦,密如繁星的窗灯把这栋大厦点缀得通体光明。

她说,“三单元402号,可要记住了,以后不再提醒你啦。”于是领我上楼。

“说实在的,几年来这还是我头一回造访闺阁绣房。”我说。

“那就请进吧。”她开了门说。

客厅宽敞,摆设整齐而简洁。明窗净台,墙壁雕画。天花板吊起灯光明亮,能够照出脚下地板的木质纹路,果然是情赋雅韵,不埋没格调。再环顾四周,桌台以乳白色衬底,铺着透明贴花纸玻璃,上面摆着水杯果盘之类,那果盘造型也甚为精巧独特。沙发是棉纱刺绣的方形靠枕和垂落珠帘样式的坐席。对面宽屏液晶电视机吊在由多个几何形适量穿插组构的影视墙上,右边由一道博古架将客厅与餐厅隔开。那博古架上摆放些玉瓷之器,帆船草蓝之类,从架子顶端有一棵塑制吊兰将好些藤枝花叶倒垂而下,半掩半露地将博古架隐隐点饰。

我为之深深叹服,说:“没想到你的生活这样有情有调!”

她笑道:“勉强还看得过去,没破坏你心目中形象吧。”

我大惊,说:“这还看得过去?那我住的还不成了猪窝!”说着又朝其他房间垂顾几眼,说:“哪一间是你的卧室?”

“最外边这一间。”说着开了卧室门,请我进入参观。

此卧室又不同于客厅。全然以暖色调搭合而就。淡淡的橘黄灯光满盈室内。下垂式浅红色窗帘,一张双人床上铺了斑点纹案的床单,粉红一色的毛巾被与枕头……却不见床上任何乱摆乱放的衣物,只有一台15寸笔记本电脑搁在枕头一旁。诸如此类装点,先别说住在里面,就是看一眼也能让人感觉舒心畅意无比。

想来应该是在我来之前,早就收拾好了的。于是我说:“你都收拾得这么整齐,作为每日起居之地,不就缺少些生活气息么?”

“没办法,因为之前乱得实在不像话了,借着你来,顺便我也打理了一下。”她笑道,“吃晚饭没有。”

“在家里吃了点儿,你呢?”我说。

“刚收了店铺就去接你,还没来得及。”她说,然后朝我摆摆手,“既然是‘吃了点儿’,那意思就是还没吃饱,到底还要再陪我吃一顿。”于是拉我到了客厅,打开电视机把遥控器递给我,说,“我去厨房做饭,你看会儿电视等着我,随便坐嘛。”双手搭在我肩膀上,按住我坐在沙发上,自己又蹦又跳地去了厨房。

我攥着遥控器又重复着在家里时的百无聊赖,把频道换了又换,切了又切。没过多久我听到厨房里发出抽油烟机的嗡嗡声,伴随着烧菜时烹油的声响。出于礼貌我步入厨房,这时候看到若若腰扎着围裙,挽着袖口,额头上还系着一条绛红丝带,给人一种要赶去战场拼生赴死的气魄。我大发感慨,说:“怎么跟要赶赴沙场一样。”

她咯咯一笑,刚想说什么突然意识到我此时所处位置的不妥,于是急忙赶我说:“你来这儿做什么,快回去快回去。”

我忙据理力争,说:“我来给你搭把手。”

“不用不用,快出去。”她一只手拿着炒勺,另一只手端着菜盘,腾不出手来于是只得用胳膊肘推我出去。

在她一力轰赶之下,我无技可施只得又出来。

无聊的电视节目伴随下,我独卧沙发,神思忽倦忽醒很是晦涩。不过终于还是熬到若若把饭做完。此时抽油烟机那令人晕头转向的声响倏忽停止,我似有料感若若将会重现行踪。我敬候佳音,果然听到她从餐厅那边荡来了娇音怯语:“好啦,过来端菜吧。”

我迫不及待抢步过去,她把菜盘端给我说:“尝尝我的手艺。”

我接过来的时候一股浓浓的香味扑鼻而入,我说:“嗯不错不错,糖醋里脊是我最喜欢的一道菜。”

她说:“你走运啦,糖醋里脊可是我最拿手的菜。”

“多承多承!”我说着端去餐厅。

把一切备好之后发现这顿晚饭果然丰盛无比。煎炸烹煮,各色肴馔俱全。若若最后把一道紫菜汤端过来,这才算完事儿。又去储藏室拎过两瓶红酒。我看到那酒瓶上写得全是英文。

自从十年前我就开始学习英文,只因老师拘管严厉,攻读过程中尝尽了不少酸咸苦辣。叵耐我向来对英文毫无兴趣,所以忘了又记记了又忘,到头来所得收获完全对不起年少时的那一顿信誓旦旦的拼搏。以至于如今我已经很难从储备少得可怜的记忆中寻找出这个叫做“petrus”的单词。我双手抱肘,还一本正经问:“这什么牌子的?”

“连这个你都不知道?”她吃惊地问。

“英文念得不好,除了类似‘how old are you’这种没用的话头,其他的都忘个差不多了。”我说。

“那也不至于不晓得这牌子呀,法国的‘披头士’可出名着呢,像这种酒没一万块拿不下的。”她说。

“怪不得,想都高档到这份儿上了,还轮不到我们这群底层人士来认识它。”难免令我心生自卑之感,又说,“这么贵你都舍得买?”

她笑说:“我哪买得起啊,是朋友送的,一般朋友来家吃饭,我还舍不得拿出来呢。”

我笑说:“那我来你就舍得。”

她说:“你不是一般朋友。”

餐桌上我们对面而坐,若若是一很讲究情调的女孩子,为了营造气氛,她还特意把电灯关掉,桌子上点了蜡烛。荧煌烛焰所照耀出的光亮呈现出浓浓的红色,但又略显黯淡。我只能凭借微有的光亮看到对面若若那模糊的面容。如果再仔细看时,除了会使眼睛疼痛,无所用处。若若说:“这样的光线刚刚好。”而所谓烛光晚宴正是如此。

是夜我尝到了单瓶超过一万块的法国名酒是什么滋味。

晚宴毕,我已是酒饱饭足。帮若若端了碗盘筷箸去厨房,洗刷收拾完毕。于是陪她去客厅聊天。我们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有说有笑的俨然小两口一般亲切真挚。事实上我从来未曾想象过会有某个女孩子似这般深密地闯入我的生活。

若若带我去卧室,说:“你用笔记本画方便还是用台式的画方便?”我说:“都可以。”她说:“那用笔记本吧,台式的在隔壁卧室,好久没用了怕老出故障,这台笔记本还好一些,反应也快。”于是接上电源开机。我先从网上下载了手绘板驱动和painter绘画软件,安装停当,接上手绘板,从盘里选出她最得意的一张照片拖入painter里,便为她画起来。

她见我已开始,于是关掉电视机,洗了几个苹果拖在水果盘中,急忙跑过来,把果盘放在桌上,跳上床抱起枕头在怀里,盘膝而坐,又从果盘里拿一个苹果在手中,边吃着边看我画画。

“对了,你抽烟不?”她问我。

“你有么?”我说。

“你等会儿。”于是放下吃了一半的苹果,去客厅翻腾了一阵,见她端着烟灰缸拿着一包香烟和打火机就过来了。

我燃上一根,深吸了一口,让混沌的烟雾在我肺里蔓延回荡,约莫三秒钟瘾量已过,才吐出来。就在我吞吐烟雾之际,若若急忙把脸凑到我面前。

我疑惑地问:“你干什么?”

她说:“我喜欢闻烟的味道。”

我说:“那你何不抽一支?”

她说:“我不会,也不想学,就喜欢闻这味道,尤其是从男生嘴里吐出来的时候。”她闭上眼睛深深陶醉在其中。

于是我假装镇定,试探性地问:“既然不抽,为什么还要买呢,是不是随时在等谁回来?”这句话说完之后,我见她的神情倏忽转沉。我深为懊悔,情知把话说造次了。我在等待她的发作。

“早晚都能用得上,你瞧这不就省得我再出去买么。”她明知我话中文章,可依旧回避着笑道。

我对她没有生气而感到吃惊,反而因自己方才说出咄咄逼人的挑衅之辞而感到内疚。这才见识到若若温柔宽容平易近人的一面。我不再说下去,把香烟夹在左手的食指中指之间继续画起来。

不过我的内疚之感并未至此而消停。相反还在继续延伸,直入心底。因为这时候我见身边若若的脸色越来越差劲。分明是被我刚才那一句话再番挑起她的感情创伤。

“我要去洗澡了。”她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使其痛苦和冲动被竭力遏止在内心中。我察觉出她声音的颤抖和强忍情绪时的败露。

她也不等我答话,就朝浴室走去。

待她走入浴室的时候我也静静地跟过去停在浴室门前。听她把喷头开关拧开,浴室内随即便发出哗啦啦水滴喷溅的声响。那声音里夹杂了若若轻声的抽泣。此时我心如死水,空前绝后的失落感侵袭而来。这时候浴室中微隐微现的哭泣声愈演愈烈,开始变作这场喧杂之景的主宰。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十分痛恨于自己言语的失误,可是又无能为力,只好复回到卧室。

“裴……”刚欲转身,却听到浴室里若若柔声细语的叫喊。

我停下脚步,继而又听到她在哭泣中说:“门……没有关。”

这句话好似在我背后生成了一股动力,把我鬼使神差地推进浴室。热气腾腾的浴室里,我看到若若的身体隐隐约约弥漫在这雾气中。她正双手抱膝蹲坐在地上,任由上面的喷头把水珠打落在她头发和身体上。我把她扶起来,此时我已触摸到她温热的肌肤,激烈的体温传递到我的双手,而后直刺我内心。虽然若若赤身luo体站在我面前,可是因为水雾弥漫,我始终无法看得真切,视野中只有一个高挑瘦弱的身影晃动。

我试图以拥抱的方式予以安慰,虽然我知道这种以“安慰”充当借口的趁火打劫,实在不是多么光明磊落之事。可是她并未拒绝……

她把身体乖顺地靠过来时,我已感触到她温柔的娇躯在我怀中的颤动。她肌肤上的温度已经被热水浸得发烫,直到她彻底地把我拉进喷头底下,顿时有水流接连不断地澎打在我脸上,此时我通身上下的衣服早已湿透。

若若的情绪有如那飞流四溅的浴水一般热烈,把我紧紧拥抱住,用力地亲吻……我宛若身处缥缈幻境,迎合她的激情,忖度而为。但只竭力控制在亲吻和拥抱的范围内,为了尊重她,我不会肆行无忌再度深入。除非她先有所表示。

“我想这些日子我已经渐渐心动了。当我无法驾驭感情,而是轮到被感情摆布的时候,无可厚非我已经爱上你了……”我说,“若若,如果你觉得除了他就再也容不下别人的话,我不会埋怨什么我大可以远离你的生活,可是我希望你能幸福——至少是现在。因为我喜欢你,我担心你会被折磨得神思枯竭形消身瘦……我会心疼……”

“帮我摆脱掉他,我的全部都会成为你的……”她说着拉起我的手,向她身体的禁处靠去。

我突然感觉到这场情感和欲望的发泄已经变成了卑鄙的交易。她此刻正承受着咬牙切齿的冲动,为了逃避那个男人,她什么都敢做出来。其实过后她重新回想起来的时候,未必不会后悔。我不希望再次雪上加霜地给予她负担,但又不能直言拒绝,只好委婉推脱。就在她把我的手探向她身体时,我就势突然把她抱起来。关掉喷头,把她抱出浴室,然后拿浴巾给她擦干身体。若若那温柔娇嫩的身躯这才清晰地展现在我眼前。此时我用浴巾给她擦拭身体的遍处,她所表现出的神情是出奇的轻松自然,宛若平常。而正是因此,我手持毛巾在她每一寸肌肤上的摩擦,几乎也成为我理所当然的举动。她并没有做任何异常反应,只是默不作声地承受。

为她擦干身体,我又潦草地收理了一下自己那狼籍之态,随后将她抱起来,径直走进卧室,放她在床上。她正一丝不挂地躺在我面前,神情依旧保持着平心静气的随意。

夜深星点饰,冷露涤月明,这般情景最是容易催人情动。我被她的妩媚身躯所触动,那玉质娇容妖娆体魄不住地在我眼前晃动,引诱我颤抖的内心。此时欲望和邪念已毫无保留地侵占了我全部的思绪。她好似在等待我的进一步举动,我看得出她开始心跳加速,娇喘急促。我慢慢靠过去,亲吻她的嘴唇。她顺从地闭了双眼,把水蛇一般温柔滑润的胳膊环住我的脖子。我却将她踢在脚底的毛巾被拉起来盖住她的身体。

我无法说服自己利用她不堪一击的脆弱情思,予以私有侵占。作为“我喜欢你”这个看似单纯却内质无比肮脏的理由,我还没有想过拿它充当借口。若若一时迷糊,那是她的走投无路,但我需保持清醒。

“若若……”我无能为力地叫了一声,但嘴唇依旧痴迷地停留在她的亲吻中,深为陶醉。

“嗯?”她软声细语地回应。

我终于还是离开她的嘴唇,看到她眼眶红润,那显然是一时激动所致。我把毛巾被拉到她胸膛,说:“很晚了,你若觉得困了就先睡,我还要给你画完。”

“……哦。”她眼神中略显失望,不过还是答应了,于是侧过身体把双手枕在脸颊下面,说,“晚安裴。”声音十分甜美。

我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说:“晚安。”给她关了灯,我便走到写字桌前面,又点燃一根香烟,继续画起来。

当我把整幅画画完时,看看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钟。我把画存下来,关掉电脑,径自走去浴室冲洗了一遍身体。拿起那条为若若擦过身体的毛巾,我有意把毛巾的一角擦过鼻子,上面仍残留着她的体香。

擦干了身体回到客厅,我打算在沙发上暂宿到天亮。这时候听到若若在卧室中发出了细碎的叫声。

“若若?”我并未听清若若说的什么,于是叫了一声。

我悄悄打开门想进去看个究竟,进了门却发现床上空荡无人。我不免大惊,刚要去开灯,冷不防身后有人突然把我抱住。

我没有转过身,仍旧一动不动背对她。心跳开始加速,思绪紊乱,耳根脸颊有些发热。我强作镇定闭着眼睛问:“……你考虑过了,不会后悔么?”

她犹豫了一会,轻声说:“不会。”

……

10.

同若若聊天的时候,总会有意无意拉扯出十年前我和表妹的诸多故事。每次谈起来,她便饶有兴致追问不停。

若若能得知我有这么一个表妹,纯属我的把口不严。随便闲聊两句,那嘴就跟开了扣儿的棉裤腰带似的,张口就把昔日旧事一股脑地秃噜而出。若若倒将“表妹”二字听进了耳朵里,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她便一似刑逼罪犯般向我讨问。我无计可施,只得招供。

从替表妹做作业,说到骑单车带她田野里闲逛,若若听到这里便心痒难禁,说:“我也要你骑单车载我一回。”我瞪大眼珠,反说:“凯美瑞你都开腻歪了,哪还坐得了那玩意儿!”她说:“不一样的,完全两种感觉好吧!刚才说到哪了,继续继续……”

于是又讲起我为表妹买酸梅,期间她向我讨要酸梅核那段故事。这时候她又喧嚷个不停说:“合着她舍得给你酸梅吃,倒还舍不得那核哩。”我说:“谁知道呢,算来都十多次了,究竟也不知她要那些核去有什么用处,问她她也不说。”若若嘲笑我说:“傻瓜呢,这都看不出来,人家是想留件你的东西在手里,好在每次想起你的时候可以睹物寄情,还不至于身边空无。”我说:“怎么这事儿你都精通?”她说:“是你笨罢了,然后呢?”我便说起与表妹一同拍照片的情形,她急忙又问:“那么照片还留着没?”我奈何不得,翻着白眼儿说:“不会吧大姐,你还真能刨根问底。”她笑道:“好奇嘛,那相片能给我瞧瞧不?”我心虚着说:“都多少年了,就是烂也该烂没了,这会儿哪还能见得着。”我之所以撒谎,是怕她一旦得知我仍保留着相片,会误以为我对表妹依旧藕断丝连故情未了。若若有些面无表情,她默然愣住,随后勉强一笑,便不再说话。

过后她又问我:“裴,你的初吻是什么时候?”面对方才所逼出的供辞在数量上的寥寥无几,她并没有心满意足,于是仍不轻易善罢甘休。

我只得说:“关于初吻,还要追溯到十年之前……”

她说:“又要说到你那个表妹!”

我说:“看来你都听烦了。”

她摆着双手急忙纠正:“没有没有,我洗耳恭听。”

我才说:“算啦,不说也罢,都过去这么长时间还提她做什么。”

她朝我挤眉弄眼,说:“小气鬼。”脸色突然阴沉下来。

我见势不妙,急忙走过去搂着她肩膀使出毕生诱哄之技能。随即一阵温言软语脱口而出,滚水蹈浪地浇灭了她的怒火。她回嗔转喜不计前嫌,把方才的恩怨丢得可算干净。我这才暗暗松一口气,所幸逃得一难。

其实我的记忆早把这些往事冷葬在了死角,如果没有若若的提醒,也许永世都难见天日。那个时候我和表妹谈论到男欢女爱的问题,她就对我说:“我经常在电视上看到,男人和女人一旦接吻了,那女人马上就会怀孕,你说是不是真的啊?”那时候我毕竟年幼无知,何况又顽皮放肆,就对她说:“是真是假我们一试不就知道了。”于是趁她不备,努着嘴突然凑过去在她嘴唇上轻轻一碰。彼时她对我的突袭毫无防备,先是一愣,随后就大哭起来。我被她刺耳的哭声吓懵了,误以为她果真怀了孕,疼得肚子受不了。于是慌忙去摸她的腹部,发现扁平依旧,才放宽了心。还埋怨她说:“什么事儿都没有,你哭个什么劲。”

原来她一味只顾大哭,竟然忘了验明此事的虚实。难得她方才扯起嗓子毁天灭地的那一阵嚎啕——算是白哭了!

如今被我提醒,这才把双手探去小腹轻轻抚摸,发现一切都平安无事,于是那哭嚷之声戛然而止。这令我大为吃惊,说哭就哭说停就停,前后延迟不到半秒钟,想机器也不见得如此厉害,可敬,可叹!

日后她总还念念不忘此事,每次找上我,都会胆战心惊顾虑重重地询问一句:“哥,我被你亲了,你说我会不会怀孕啊!”

10.

那天夜晚若若把身躯蜷缩起来,钻进我怀里,把脑袋贴着我的脖子,寂然睡去。我感觉到她娇弱的身躯在我双臂之间的颤抖。她身体所散发的清香,包裹了我全身。鼻孔呼出的轻微气息,不住地扑打在我胸膛上。

这时候我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打开来看,不料却是老妈。真不知她这深更半夜的打来电话是何用意。心想还是快点接起来吧,以免把若若吵醒,败露在老妈耳朵里,到那时麻烦非同小可!

不期若若果然被惊醒,揉着惺忪睡眼问:“谁呀。”

“嘘……”我忙遏止她的声息,“是我妈。”我悄声说。

若若顿时双眼圆睁,饶有兴趣地挨过来,争抢着把耳朵凑到我手机上。

我无比尴尬,无奈之际却不得不与那边搭话,说:“喂老妈……”

“你叫啥名字,还记得不?”电话那边突然来一句。

“啊?”我呆头呆脑地被问愣了,分明是老妈的声音,她却偏要做作出这般言语来捉弄我,“老妈您这是怎么个意思?”

“什么意思?没意思,就是问你一问。”她说。

“我叫什么您还会不晓得,您今晚喝得可不少啊,能醉成这样?”我说。

“管我喝了多少,你尽管报上名儿来,还可放你一马,若再与我打马虎眼,准饶不了你。”老妈说话时语气强硬得好似建筑工地里的钢筋一般,掰也掰扯不动。

“得,怕了您老了,我叫裴勇,您亲生儿子,如假包换。”我说。

“呵呵呵。”老妈那边的态度立马就回转温慈,说,“知道就好,老妈就想试你一试,看你喝成个什么样了,得亏了你还清醒着,要真疯言疯语颠三倒四的,绝不轻饶了你。”

若若在旁边听得兴起,忍不住就唧唧啧啧笑语不息。

“你那边谁在说话呢?”老妈好似听到了若若的声音。我一时心慌,连忙把手捂住若若嘴巴,遮起手机话筒,压着嗓门对若若埋怨说:“你想我死啊!”又怕老妈生疑,急忙又把电话拿来解释说,“哪里有人,哦是这样的,我在门口外面跟您打着电话呢,刚才走过去一服务员。”没想到若若这会儿越发起劲,调皮之性使然,故意动手动脚地向我百般挑逗,煽风助火添油加醋。时而拿双手捧起我的脸来去亲吻,时而又拿三寸长的手指甲掐弄我的胳膊。让我好一顿无所适从哭笑不得。

“好啦你也早点休息,我先挂了。”老妈说。

我早迫不及待等老妈说出这句话,“您老也早点睡哈。”草草道别“啪”的一声挂掉电话。我继而对若若虎视眈眈地投去奸猾的眼神。

若若先是呆呆地愣住,随后佯装事不关己之态,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说:“我好困啊,咱们还是早点睡吧。”

“想得美!”还未等她做出反应,我早张牙舞爪地扑过去把她掀翻在床上。若若随即发出一声尖叫,冷不防我把双手探入她左右腋窝之下挠个不停。若若触痒难禁,笑得泪盈眼眶。

“饶了……饶了我吧。”她几乎笑得喘不过气儿来,奈何我终究不松手,“裴勇你再要这样……我可生气啦。”

我怕她果真要恼,于是将双手从她腋窝之下抽出来。

她才坐起身来理了理鬓发,歇缓了半刻,喘息方定,于是抬起目光瞅我一眼发出“哼”的一声,“晚安啦裴。”说罢载倒了脑袋在枕头上,便睡起来。

等若若睡到熟时,我依稀听到了她喃喃轻语之声,还夹杂着几声哼笑。此时她已在入梦之际,而我依然逗留于现实之中。月华冷光透窗而下,照见她甜笑的面容。我静静地看着,这是在她现实生活中少见的表情。却不知她梦见了什么,会令她如此幸福。

其实人的一生都活在梦里也不错,至少可以躲避俗世的喧嚣,尘海的荒凉。

第二天清晨我问若若:“昨晚你都梦到什么了,笑得那么有滋有味的。”

她先是一愣,随后羞赧地一笑,也不回答。我领会其意,便不过多地追问下去。等吃完了早饭,我准备回家。若若说:“我送你吧。”

我说:“你先去店里照应着,我自己回去就好。”

她欣慰地笑道:“那我送你出门。”

把我送出门口,我欲作别离开,这时候对面有个人朝这边走过来。若若见了脸色突转,刚才满面春风的轻松气氛顿时消踪隐迹,取而代之的是沉滞失落之情。

“怎么了?”我问她。

那人朝我们这边越走越近。我定睛仔细观摩,此人装扮不俗气宇轩昂,留着短短的平头,面色干净神情庄肃,遍身上下由名贵的西服皮鞋搭饰。左手边一只名贵手表在他走动之时被袖口时而吞没时而展露。他若无其事地走来,视线落在若若身上,说:“还好么?”

若若此时却显得格外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听到他的问候,脸色通红垂首而应:“嗯,挺好的。”

当他把视线从若若身上离去之后,继而落在我身上,彬彬有礼地问:“这位是?”

若若犹豫了半晌,刚要启口说:“他是……”

还未等说完,那个男人突然摆手打断她,说:“我知道了。”随后伸出右手,慈眉善目地与我打招呼:“你好。”

我对他故作友善的表情其实略存反感,不过顾及到若若的情面,只得强颜欢笑迎上去与他握手。面对他咄咄逼人的威严,我自然也不甘于忍气吞声被他灭了志气,因此挺胸昂首与他形成针锋相对之势。

他脸色渐渐冷淡下来,只把目光迟留在若若那飞红的羞容上。显然方才的友善是他虚情假意佯装而出的,而我早对他此时的傲慢举动憎恶至极,于是拉起若若的手说:“没什么事我们先行一步了,别耽搁了时间。”

若若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却早被我拉出门来,径直离去了。

我们背对他回身渐远,可以想象此时那个男人的神情何等尴尬和愤怒。

“你要拽我去哪儿呢?”若若对我没头没脑的一顿拉扯很是困惑不解,问。

“你先别管,把他支走了再说。”我说,“我看他也不像什么正经人。”

“你怎么这样看待人,他原是……”说到一半她便警觉地停住。

“他原是你之前牵肠挂肚的男朋友吧。”我替她接上口,把话补完。

说罢我早丢开她的手,把脸背过去站住了脚。其实我见她方才在那男人面前意慌神错的,心中早就有些不平衡了,于是赌气不再同她搭话。

她看出我有嫉嫌之意,于是拿小拇指勾着我的手,笑说:“怎么啦?”然后装模作样地把鼻子靠在我脖子间一呼一吸地嗅着,说:“这会儿怎么觉着你身上的醋味儿这么重呢!”

诚然我确实吃醋了。那是一个事业有成的男人,无论是举止行藏,还是身份地位皆在我之上。由不得我心思敏捷。我心里清楚,这时候我嫉妒了。

她勾着我的手摇来摆去说:“别生气啦,我既然决定和你在一起,就不会再存他心别意,你若还不放心,终不然你每天监督我也好哇。”

“我……我没这意思。”她那一顿话语真像灌了甜汁蜜液,顿时把我的一腔怨愤泡成软饼酥蛋,更无毅力再强硬下去,于是只得折服。

她见哄我有成效,于是自满自足地笑说:“那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回头见那个男人早无踪影,于是复折回家里来。

我与她道别,坐上公车,于路不免忧虑重重牵三念四而归。

11.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如糖似蜜,如胶似漆,如鱼似水,如酥似髓,如什么似什么也说不得太多了,总之就是形影不离。每天我都会毫无例外地去店里与她作伴。直至店铺打烊,我们便手牵手去东街吃夜宵。然后去附近的公园散步。

东街公园完全是为情人所建。每至暝色隐隐,月上林宇,那公园里便最先打起路灯。羊肠小道在这悠然灯光之下蜿蜒盘曲,穿插错乱,其外形酷似一对连理交颈浓情蜜意的恋人。我和若若正身处其中,具体在它们的哪个部位虽不甚了解,不过我略展眼力细细揣摩,好似看出了脚下正踩在那对恋人嘴对嘴亲吻的线条上。若若吃着冰激凌,时而怡颜悦色地摆手弄姿,就没有半会儿消停。“她的性格酷似一个人……”我不由内心沉定。只是我总想不起那位故人到底系谁。

所以说记忆有时候并不可靠,往往就在你努力回想时,那真相就要跃跃欲试浮现于脑海,可就在这时顺畅的记忆戛然而止,凭你急得何等面红耳热焦躁难安,叵耐总也想不真切。陡然就被打断线索,逼迫你回心转意。

就像那海底之鱼,刚刚还在水面探出头,没等你捕捉它时,即刻便又扎进深渊再也捞它不出。

12.

最初是若若先看到的那两个男人打架。她拍拍我肩膀,兴致盎然说:“快看快看。”

我的视线沿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十字路口的中央,我看到一个身穿蓝格子衬衣的男人已经把拳头狠狠抡在一个身穿青色背心的男人脸上。这一拳打出去后,青色背心男人从口中溅出了血珠,我原本镇定的思绪此时难免出现紊乱和不安。两人年纪相仿,约莫已逾四十不惑之年。不过从他们脸上此时所呈现的怒气与怨愤来看,似乎对不起这“不惑”二字。

我平心静气重新把思绪捋开,从现场的事物布局可以依稀猜测出事故发生的根由始末。一辆残破自行车如同遭际窘困的乞丐一样瘫在地上,对面不远处是一辆电动三轮车,歪着把,像个将死之人懒懒地横亘在两条公路的接口处。很明显是那三轮车把自行车给撞倒了,由此引发这粗鲁的恩怨。

“呵呵,都他妈的出血了!”若若冷笑一声说。

青色背心男人挨了这重击后,立时激怒,揸起五指就朝蓝格子男人脸上啪的一掌拍过去,这一掌与方才的一拳威力相当,立马将那人拍得原地打转。于是谁都没有赚得好,谁都没有吃了亏,就这样一来二去地对峙着,把局面一直维持了长达五分钟之久。

这场肇事并没有造成交通应有的干碍,来往的汽车依旧畅通无阻地从四面纷纷驶过,还特意绕了个小弯,为他们二人腾出足够厮打的空间。过路行人路过这里,本意是为自己的事情埋头奔波的,偏偏这时候不巧——又或者是正巧撞到这一出斗殴,于是起了兴致,每每驻足观看,倒把自己的事情先抛在脑后,反被和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惹得心痒。往常在电视里看惯了打架,叵耐都是些花拳绣腿,恨不能饱一饱实战的眼福,如今好不容易撞见这么个机会,哪里肯罢休。他们也不劝架也不助威,只在原地饶有趣味地看着,因为事不关己,所以只做电视节目对待。

蓝格子男人的出手开始咄咄逼人,他抢步来到电动车面前顺手拔出钥匙,又飞起一脚往那后轮上发猛地一踹,本来历经岁月沧桑磨砺之后,车子已经脆弱得像一颗情窦初开的少女的心,稍加拳脚伺候,车轮早已经张牙舞爪的歪在一边。那青色背心男人急忙跑过来,可惜来晚一步,见自己的爱车已经报废,悔极不迭愤恨交加,正要奋力和他再战,那拳头举起来气势汹汹地刚冲过去,不料却看到对方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来,也不知道这电话是打给110的还是打给他哥们儿的,因为自己理亏,所以无论打给谁,自己都占不了便宜。于是又把拳头落下,在短暂的畏缩之中寻找该解决的办法。

“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快走吧。”我左臂的纸袋里还抱着刚从超市买来的东西,右手扯住若若的衣袖催促说。

“别急别急,看看再说。”若若脸面上涂满了留恋不舍之色。

我不禁惊异,原来若若还真这凑热闹的爱好。

我被她的幸灾乐祸逼得无奈,只得把视线再次投注路口中央。蓝格子男人打完电话之后,就把对方指指点点乱骂起来,那架势比方才动手的时候还要凶狠野蛮。可能是打累了,出于对体力的补充和缓歇,双方都不敢轻易再打出手。

若若平日里骂惯了人,现在看到他们各自冠以粗俗之语对掐起来,发现还远不及自己骂人那么有水平,于是败灭了最初的兴趣,拍拍我肩膀说:“没什么好看了,我们还是走吧。”

我取笑说:“看够了么?”

她偷偷瞧我一眼,叹气说:“嗨,都见怪不怪了。”

在我身后偌大的背包里装有刚从超市买来的一张浴巾,手中提着我们晚饭所需要的蔬菜和肉类。因为沉重,以至于我在走路时尚显得晃晃颠颠。

我笑着说:“倒还不如看你跟别人打架。”

她兴致陡然而生,说:“呵,我真要打起架来,还别说,像你这种小男生,真看不得。”看她陶醉在自己对自己的赞叹之中,比刚才观看他人的斗殴还要兴奋。

我问:“怎么就看不得?”

她一本正经说:“要我连削带打剔骨挑肉的,到时候见了血腥,你还能看得下去?”

我哼哼笑了两声,说:“‘电锯惊魂’都看了不知多少遍,怎么还能把这点雕虫小技放在眼里。”

若若并没有对我方才所说的话做出应有的回答。见我抱着诸多零食果品,表情因负重而显露出略微的痛苦,于是伸手为我分担了一些……

迄今我已经在家里待了一个多礼拜,想明天或者后天就该回学校去了。我与若若说明原委,她先是犹豫几秒钟,随后说:“你走之前我们还是要一起吃顿饭的,到时我有话对你说。” 是日下午,我们去超市买了些肉菜食物之属,顺便买些水果零食之类。回来的路上,恰好碰见这两个家伙拳来脚去地殴斗。陪着若若看够了,我们才回到家里来,准备晚饭。

还如我们初时的那一顿烛光宴饮,若若照旧点燃蜡烛把周遭灯光全然熄灭。

上次的那两瓶“披头士”我们只干了一瓶,今晚她再拎出来的时候,说:“那一瓶是见面礼,而这一瓶专程为你送行。”

我笑说:“两万块就这么全然被我捞在身上了,多承眷顾多承眷顾。”

她拧开瓶塞,一如惯常为我倒上酒杯,而后给自己斟就。端起来说:“干。”

我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尽情享受这激烈的酒精味染喉而过,通灌直下,浸刺遍身。千百块钱就这样成为真正所谓的“囊中之物”。

“裴,在你走之前我需和你商量一件事情。”她说。

“你讲。”我说。

“你现在已是大四,马上就要面临就业,我想问一问,你下一步的打算,是要考研还是找工作还是怎的?”烛光悠然的红晕在她脸上不住地跳跃。

“我没想过考研。”我神情坚定地说,随后拿起筷子夹着菜送入嘴中,“我想开学回去之后就该着手准备找工作了。”

她踌躇了片刻,说:“裴,我虽没有上过大学,不过你看哈我说得对还是不对,你如今身在高校,既然有这考研的机会摆在面前,何不去拼拼试试呢,现今这大学生不似先前,满大街上你走哪儿,见哪个衣冠楚楚吊儿郎当的不是大学生?即便是找工作,大学生的竞争力实在太大。那些好一点的工作,还不是学历越高者受聘的机遇越大么……所以说,我觉得你应该尝试一下考研这条路,如若错过了,等你工作之后每天朝九晚五起早贪黑的忙碌起来,更没有时间考虑这些事儿了,到时你难免后悔呢。”

我说:“若若,你未身处其中,并不算真正了解这里面的事情,你以为我这大学四年是怎样过来的,说了你可能不信,说实话我虽然考入了这所学校,可惜我对这门儿专业毫无兴趣,这四年我正经还真没上过几节课,每天除了逃课就是逃课,不逃课的时候那就是周末和假期。”

若若正襟危坐反驳道:“你这么说可有失理智,现实生活里哪一个不是迫不得已才做出的决定,任凭你权威再大声望再高钱财再多,却也总无事事顺心如愿的,你既然被现实定位在这上面,就该说服自己去接受才好……照你这么说,你又不喜欢这个,更不想去接受这个,那到底什么才是你最感兴趣的呢。”

“漫画。”我决绝道,“若若你说的我都懂,可是对于漫画,我心中固执,这些年来从没有人可在这方面将我说服,大学里我虽不在意自己的课程,不过从未放弃过我所喜欢的东西……”

若若摇摇头,说:“这条路不是多好走的,我能看出你在这方面的天赋,你确实画得挺棒,可是你要熬到什么时候才可见出头之日……它也曾经是我向往过的美丽前程,不过仅仅是‘曾经’而已,在现状的威逼之下,最终难免还会将你我的棱角磨平的,在这个社会上漫画行业并不是多么好立足,除了那些已然打出名望的马荣成,黄玉郎,本杰明之类,其余的都是些虾兵蟹将无名之流,你以为他们的日子就好过么,还不是朝饮寒露,夜嚼残渣,贫瘘不堪捉襟见肘……裴,没有名气,就不会有人在乎你的画,没有人在乎你的画你自然就无生计可寻。”

我沉思了半晌,说:“若若,我理解你的意思,可我自从十年前抱定此理想,就再没有想过会放弃,我早也料到这条路会带给我何等崎岖磨难,可是我总还要牙关咬紧,挺过去,我坚信一句话‘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之。’”

她语带忧愁问:“那么…那么我要等多久?”

我愣住,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就问:“什么等多久?”

她细眉微蹙,略有恼意说:“你这会儿难道还要装傻充愣么?”

我义正词严地反问她:“若若,我身处这种现状,日后势必会艰苦点,你是否考虑过还要继续和我在一起?”

她脸色突转不悦,决然道:“你说呢,难道你还打算踹开我在一边么!”

我沉默不言,黯然光烛被窗外冷风拂弄,忽摇忽晃地挑开若若面容上那一袭沉郁之色。

她轻轻叹气,继续说:“嗯,既然你抱定了这个决心,我没什么好说的,何况以你的才智,虽然难了点但也不是不能实现,如今我也只好陪着你一同吃苦尝辣,趟水漫桥了,好在我还有一份小生意足够维系你我的生活,终不然我还能为了这点小事儿就要抛弃你不成,那我也太无情意了。”

我说:“这不是小事,这甚至关系到你日后生活是否会幸福……”

她说:“和你在一起就是我的幸福。”

她这句话把我说得心里沉甸甸,此时我已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肩上背负的责任之沉重。我还是无法说服自己逃避现实,于是说:“若若我接下来说的话,是认真的,你需把它记在心里。我很感激你能这么对我,可是我无法确定我所选的道路是否正确,而我理想的实现,在短时间内更谈不上胸有成竹稳操胜券。所以我现在郑重地答应你,只要你一天和我在一起,我就会尽我最大努力爱你一天;你哪天觉得厌倦了或者腻烦我了,你尽管说出来,真的,我不会怪你……”

她听得有些亢奋,眼圈红润起来,说:“我只记下你这一句……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那么你一定要用一生来好好爱我……”

此时我们仅有一桌之隔,我听到心动之时,恨不得翻桌子爬过去,就把她紧紧抱在怀中。

“那么多谢宝贝老婆的谅解,不过我仔细想了想,吃软饭这档子买卖我还是不做得好,果然如此,岂不令我自卑而死,所以我好歹地还是要找一份工作做着,让咱们的生活多少也要体面一点,看上去还不至于太过紧迫。”

她又问:“那么你打算在哪里找工作?”

我说:“这就说不准了,能找到哪里就在哪里逗留,随遇而安。”

“啊?那也就是说你还不一定能回家来呢?”她语带顾虑,面携愁楚。

我笑说:“不过考虑到老婆大人您,我还是决定回家来,而且我爸妈那边也正为我工作的事儿使着劲儿呢,且不管是好是孬,先回来了再做计较。”

她随即悦色舒展,举起酒杯,说:“嗯,我等着你。”

我也端起酒杯,笑迎:“干杯。”

13.

回学校的那天是老爸老妈全程包揽,送我去的车站。那时候碍于二老之面,若若也不便横插一手,只得打电话与我道别。

坐上车不消一个上午的功夫就回到了学校。寝室里依旧是空前绝后的乱,诸位寝室同仁还如往常那般,蓬头垢面地坐在电脑面前,一边抽烟咂火吞吐雾气,一边各不相扰地埋头搭理自己的事情。

这算得上是我在学校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学期了。最后一个学期大家过得并不是多么自在,一个个起早贪黑夙兴夜寐忙得焦头烂额。不过具体在忙些什么,不甚明了。总之都在蓄足着功力,以备毕业之后的独闯天涯。

其实这一点都不夸张。我们的装潢系虽然仍旧风雨无阻地开了三门儿课程,不过大家出国的出国,考研的考研,找工作的找工作,似乎一点都不拿这几门课程当回事儿。

而我也该着手应付学校这边的事情,等待着找工作了。

想起毕业设计和论文我就两耳发热老泪纵横,愁得心麻脚软。你别看系主任长出那副肥头大耳脑满肠肥的蠢猪样儿,对付学生很有一套。眼瞅我们临近毕业,皆而忙碌在外,每每上他的课,人烟稀少得跟荒漠化了一样。他就心理不平衡,以为我们不把他放在眼里,所以越发拘管得我们严厉,作业批量地发落下来。实言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在走投无路之前我们好歹先为自己寻上一条生路难道这也有错?终不然你冷眼看着我们毕业之后两手空空,脚蹬残靴衣衫褴褛,身无一职半用地沦落街头,到那时只好手捧破瓷烂碗沿街乞讨。诸如那般你倒看得心欢了对吧!去你大爷的!

室友赌着怨气从书本儿底下拽出一张白纸,摇头晃脑地把文思酝酿,随后挥毫泼墨,愤愤不平地写道:

“烦劳您竖起俩耳朵听得仔细些,我们不是不尊重您,果真熊掌与鱼不能兼顾,对于课程的安排再有疏忽大意之处那也是在所难免。您请赎罪,诚所谓“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不说您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我们的毕业设计给草草敷衍而过吧(我们也不指望这般),最起码您也不要火上浇油雪上添霜,落井下石地在这节骨眼儿上横摆我们一刀子。试想您往日里那些荣誉声威,却不是我们拼死劳苦,帮着您给挣出来的么?不承想这会儿你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过河拆桥,忘恩负义起来。您老多行点儿善吧,好歹还要对得起您这肥头大耳的菩萨相不是!千日行善善尤不足,一日作恶恶自有余,望乞深谅。

多承舍赐我等怜悯也!”

写完了,他就折叠起来,塞入信封里。我们正被这信里几句话搞得得兽血沸腾,激扬澎湃。可不承望他把信封封了口之后就夹在书本里放回了书橱。我们呆头愣脑问:“你不去投信箱里啊?”

他的脸上立马复原了我们方才的那一愣,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然后瞪大了眼睛呵斥道:“你们傻啊,这会儿投给他那不是找死,你还想不想要学分儿啦!”

14.

自从与若若分别,我们天涯远隔,难逢难见。唯独依靠网络和手机来保持联系。因为我每天都泡在电脑面前做毕业设计,所以qq一直保持在线。而若若每天去香水店的时候,也总带着她那笔记本电脑,闲常时就与我聊天诉情。

及至夜深时,突兀被梦催醒,于是短信就与她发个不停。在这方面我们似乎心有灵犀,深更半夜的,无论我什么时候发信息过去,过不了五分钟她总能及时地回信过来。起初我不免惊异,于是问她:“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呢?”她就说:“我总睡不着,大概是太想你了,即便睡着了也能轻易被你的信息催醒,因为你,我身不由己……”听她这么一说,我莫名其妙就有种愧疚之感隐隐泛上心头。

说实话我真挺爱她的。想当初她被那段旧情故恋所纠缠的时候,整天魂消魄散恍恍惚惚的,夜晚里更是摧心剖肝分秒难捱。那段光景之凄惨,我十分也看不在眼里,谁还没有点怜悯之心呢,于是就勉为其难地委屈自己,做了她名义上的男朋友。时时陪她在身边,为她蓄暖驱寒,解忧除痛。而等到她什么时候恢复如初了,我也就功德圆满,性修灵就了。无非再从她的生活中挣扎出来,然后作为两个看上去感情还算不错的普通朋友,彬彬有礼地说几句寒暖之语,并且提醒对方日后一定要保持联系,互相体恤各自谅解,于是分道扬镳。再然后作为完全身处不同世界里的两个普通朋友,大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电话也懒得打短信也懒得发,双方在各自脑海中的昔日影像也渐渐淡化,最后彻底遗忘。那时候我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其实最坏的结果也无非遗忘。可谁又料到事情的发展完全脱离出我早就备好的运行轨道,偏偏让我愈加对她产生好感,及至春心萌动私情泛滥,便无法自拔地彻底渗入了她的世界。直至现在,有关她的每个细节,无不令我切入体肤。她是否爱过我,我虽不确定,但无可厚非的是我已经全然为她陶醉……

现在她说想我想得睡不着,我难免心生愧疚,而更多的还是受宠若惊。于是我说:“那我尽量控制自己,晚上不给你发信息了,免得还要吵醒你。”她就说:“我习惯了在睡觉的时候等你的信息,如果你不发信息来,我还睡得不安稳呢!”

这时候我已经迫不及待要把毕业设计做完然后回去与若若相见了……

十一月份的济南城迎来了它的第一场大雪。那天下午我独自深居寝室,埋头做着设计作业。突然听到欢呼声和嚎叫声从外面穿窗透户地喧嚣传来。我猜疑这大冷天的有谁还会在外面鬼哭狼嚎,难不成是被冻傻了。于是站离了座椅,走去看个究竟。刚步入阳台,我猛然一惊,隔着玻璃窗我看到满天里扯绵飞絮地飘起大雪。空旷的天地在顷刻间被腻粉铺盖,铅华湮没。远处的苍山林树继而潜踪隐迹,六花无声地飞舞,上下只有一色点饰。不料此景却引来对面公寓楼上几个家伙的嚎啕大叫,我甚觉扫兴,恨不得也扯起嗓门骂他们几句。

这时候若若给我打来电话,我接起来的时候首先听到她的尖叫,然后她激动地叫道:“裴,我们这边下雪了,下得好大!”

我说:“巧了,这儿也正下着呢。”我看着窗外风卷雪篷,漫天里柳絮翻扯的壮观之景,一边又听着来自千里之外若若的声音,不免有些失落。

过了许久若若说:“裴,你在那边要注意身体,天就要变冷了……穿多一点衣服。”

“……嗯,你也是。”我说,若若那平静的声音令我感觉到一丝凄凉,我知道她此时正形单影只,孤独寂寞。

“……还有晚上睡觉的时候盖好被子。”她又说。

她在竭力压抑着自己情绪,不想暴露出来。我体会得到,尽管孤独的心境会使人处于一种沉寂的状态。可是当孤独发展到极限,则势必会成为一场无可收拾的爆发。

“我还是好想你,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呢……”她的声音已经开始有些颤抖,其中夹杂着一两声她因没有忍住而泄露出的哭泣,“自从你离开,又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害怕孤独,每次想到你心里就会越难过,忍不住就给你发信息打电话,可是我只能听到你的声音却依然找不到最初你陪在我身边的感觉,每次我都克制自己不要想你,这是我躲避孤独的唯一办法,可是我无能为力,我的脑海里已经全都被你的影像填满……我根本逃不出来……你现在能在我身边该多好啊……”

“若若,对不起……”我心如刀割,冰冷难捱。恨不得从背后生出一对翅膀,管什么天寒地冻雪飞风冷,我便一气飞去她那边,把她紧紧地嵌入怀中。

不可否认此时我的冲动已然催使几滴咸涩的泪水从我眼眶里迸出,沿着脸颊滑落而下。而泪水过处,残留下几条冰冷湿润的痕迹,在这寂寥的空气中渐渐干涩凝结,与此同时也正刺痛着我的肌肤。

“若若,如果我有翅膀,无论天高路远,我就是冒死也要飞到你身边,再也再也不离开了……”

15.

埋头苦做毕业设计的时候,我思念若若心切,脑海中每天都在不厌其烦地重温和她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那天傍晚我提着暖壶去餐厅打水,路途中款步徐行,一边又魂牵梦萦地从思绪中勾出往事。而记忆仅仅驻留了一瞬间,突然就在我脑海中迸发出灵感,我灵机一动,想与其如此抽象地回念过往,何不将它们变作实体重现于眼前?于是我打算把这个可能令我一生都难忘的故事画成漫画,永远地储存下来。

百忙里我抽出些时间构思这个故事,继而提笔绘画。我为这个故事起名叫做《少年若只如初见》,从我与若若在巴士里的初识开始记述,几乎和她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我都描绘得细致入微,甚至连打电话时我蹲在厕所里听她温言细语的情节都不放过。当然这件事我并没有预先让若若知道,等画完了回去送给她,这算是一个惊喜。

三个月后我终成功果,把自己苦心做就的毕业设计摆在系主任那一团愚头蠢脑前面,他懒懒地睁着眼睛,不屑一顾地瞧上几眼,随后勉强地点着头说:“你先回去吧,年后等通知。”于是好歹地打发我离开。

“我巴不得离开这个鬼地方,还用得着你提醒!”我心想,踱步而出。

我回到寝室把东西都收拾妥当,又给老爸打了个电话,说我明天就要回家的事情。他先是问我一句:“东西都收拾好了么?”

我说:“这次可算真正的卷铺盖走人了,年后我也不打算回学校,直接就在家这边找份工作得了。”

他说:“嗯,也好,那我明天开车来接你。”

我说:“用不着这么麻烦,我自个儿做车回去就成,东西也不多,用不着的就不带了,用得着的也丢得差不多了。”

“你小子,大学这四年怎么过的,把什么事儿都不正经放在心上,回来我要看不到你的书本试卷,小心我……”老爸可能担心一旦把话说重了,把我吓得离家出走再也不敢回来,于是就此打住,说,“算了,等回来再说。”这句话又内藏玄机,暗伏谋诈,不禁令我额头冒出冷汗。

我就说:“您想得也忒多了点,好歹我还没有差劲到把课本搞丢了,您就放心吧,没什么事儿我先挂了啊。”

他说:“嗯,那你早点收拾一下,别落了什么东西,明天回来的路上当心点。”

我与老爸道别,挂了电话。随后又把行李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料定万无一失,于是封了行李箱。

我又打开电脑,把在学校里剩下的最后一个夜晚留给我对漫画的修改上。经历了为期三个月的毕业设计,我就像《斗牛》里那群难民挤牛奶一样挤出时间来创作这本漫画,而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已经把通篇故事完成个差不多。这才使我对“春园之草,不见其增日有所长。”有所深刻体会!然而唯独一件,就是我还没有把漫画的结尾收好。此时故事已经讲到了我把论文和毕业设计做完,然后准备回家。

我的初步打算是回家之后找一份薪水还算过得去的工作,足够支撑我在漫画事业中的翻波蹈浪,同时还要维持我和若若体面的生活。而至于真实的结局到底会是怎样,那要等故事发生了才见分晓。

这本记述我和若若真实写照的漫画,我在最初所赋予它的价值定位,已然衍变成专属我和若若两个人的记忆载体。它的长久存留其实只源于两个字,那就是“真实”。如果其中出现半点虚假,那便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所以在真实结局未发生之前,这本漫画自然也不会有一个完整的结尾。

次日清晨,也就是2009年12月20日,我背负沉重行囊踏上回归之路。当我再次以回家的方式踏上那辆巴士,初次我与若若相识的景象即刻从我脑海中涌动而出。我刻意找到了上次的座位然后坐下来,即时在我生活中隐灭已久的纯洁情丝再次回归我的世界。我天真地尝试着把过去还原,我本以为在还原过往的同时,过往将会还给我真实,可是真实的世界并没有随我心愿。这时候走过来坐在我身边的并不是那位留着齐肩短发并且看上去还有些娇羞温润的漂亮姑娘,而是一个肥头大耳的老大娘!

老大娘的身躯臃肿,把座位四周仅存的弹丸之地全盘侵占,我却被挤得伸不得褪弯不得腰,包也没处放,花了不少钱买的一个票座,却仅仅施舍给我这么点地儿,让我哭笑不得有冤无处诉。虽然未能重新得遇若若,但却体验到了最初若若被那胖子排挤时的痛苦,也算是小两口的同病相怜,认了也忍了!

经历了将近四个小时的忍耐,地狱一般的磨难总算熬炼到了头。我下了车,再也不忍心回视那位老大娘半眼。遂又转了一站的公交车才回到家里来。

当天下午我早已迫不及待地赶去若若住处与她相见。

我承认在此之前我的确将若若爱到了极致,直到我再次与她相见,情况则彻头彻尾地发生聚变,变得我自己都难以置信。最初我很难相信这种只会出现在电视剧里的巧合之事,现在我不得不深信,原来在现实中也会如此离谱地发生。有时候太过巧合的事情并不是多么好掌控,一旦发生,它只会让情况变得更好,或者更遭。

我坐车去她那边的时候就给她打电话,可奇怪的是若若始终都没有接。我将满怀的激情全然奉献给若若,而我所得到的只有电话里那嘟嘟之声不断地钻入耳中。心想在学校那会,就是发信息她也从来没有拖延过几分钟,这次却是怎么了?

“大概有急事出了门,手机忘带吧……”我心想,可总觉惴惴不安,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半个小时后,终算抵达她的楼下。我两步并一步,一口气奔上楼去。此时我的心情激动难禁,我按了门铃。过了许久若若才开门。她看到我之后先是一惊,而当我看到一个男人从她身后走出来时我又一惊。此时我满脸的喜悦之情就像鹿群发现了饿狼一样顿时躲窜一空。我对这男人还略存些印象,他就是若若以前的男朋友。上次我们出门时碰到过。

这倒不算什么,如果再没什么特殊氛围的映衬,我大可以认作他是来找若若要什么东西。不过很不幸,他现在正穿着睡衣。从那男人得意的表情上我可以断定,他们二人重修旧好了。我本来要对若若说一句:“没想到吧。”不过从现在的情况看来,这男人对我说这句话才算最合适。

若若猛然回头,看到他就这么以家居穿戴突兀地出现,脸色大变,神情表达得非常清晰明朗,我看出了她对他的埋怨和无可奈何,也看出了她对我的尴尬和无地自容。

“你怎么……来了?!”若若红彤彤的面容上那尴尬之情倒让我看得有些于心不忍。的确在我回来之前我并没有通知她,心想给她一个惊喜。而现在看来,我确实给了她一惊,但至于“喜”那就算了。

“呵没想到吧,我的毕业设计和论文都做完了,留在学校也没什么意思,想还是回家来比较舒服,这不就回来了。”我强装泰然自若,说。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见我这般宛若平常,却愈发不自然。

“回来一两天了。”我故意隐瞒事实说。

“你怎么不早点通知我呢……快进来吧,外面怪冷。”她让开身说。

“哦对了!”我故意看看手表,一拍脑袋,说,“怎么觉着不对劲儿呢,你看我还有事儿要办,我就不打扰了。”

我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把话语维持在非常客气的状态之中。

旁边那男人倒像在看热闹,时不时还会幸灾乐祸地把嘲弄之笑呈现在脸上。我气得浑身颤抖,恨不得抓起墙边的防火栓就把他现场勒死。不过我还是强忍住愤怒,一板一眼彬彬有礼地回应。我感觉此时自己可悲至极。

若若见我这般客气,情知我已经对她有所转变。于是显出失望之情,顿时两眼通红,拉着我的手说:“进来吧,你干嘛呢。”依然固执地补救,希望我能回心转意。

我一再毕恭毕敬的推拒,并很不客气地把她的手打开,强作微笑说:“再见。”

我极力维持着把若若当做陌生人看待的心态,感觉这段时间其实是在度日如年。把这场面对面的交谈勉强地敷衍而过,我即刻便转身离开了。

回来的路上我照常坐着公交车,穿越这座城市的东西两角。此时我心思乱得就跟那街头乞丐的头发一样理都理不顺。情绪低落,耳根作聋;心愁意恼,两眼迷糊;头皮发麻,后背出汗;手脚酸软,浑身冰凉……总之这回我被打击得没一个好地方了。

“哼哼……”我从牙缝里哧出两声笑,算是对自己遭遇的轻嘲无。想那本漫画的结尾算是有着落了,最后男主角变成了绿巨人,女主角跟她前任男友破镜重圆,最终成两姓相好,小两口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白头偕老共度一生……真是一个完美的结局!我又轻笑几声,无奈地摇摇头。

回到家里,见老爸老妈都在,我也不打声招呼,闷闷不乐的就钻自己房间里去了。我一轱辘滚到床上,闭了眼睛苦思冥想。我很不明白,若若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前些日子还好好的,打电话聊qq,说起话来都能甜得滴出蜜来,怎么这会儿说把我踹了立马就把我给踹了。起码也给我一心理准备,好歹不要让我碰到这事儿的时候抓狂么!

思来想去了好一阵子,总在为自己抱苦含冤。她现在倒逍遥自在得很,把我耍得瓶子罐子叮铃咣当的这等响亮干脆。此时我的不平衡,就好似身上少了什么似的,看哪里就觉得哪里不自在。可是转念又一想,当初接受若若的时候,不就已经做好了被人家踹的准备么?

我去口袋里掏出香烟,摸起打火机点上,躺身在床仰着脑袋就抽上了。这时候老妈推门进来,一见我这副德行,立马急了,上前就把我嘴里的香劈手多来,说:“小子你干嘛啊,躺着还不老实,要让你爸知道了,你还能好受。”

我迷瞪着眼睛,说:“有什么事儿么。”

她一瞪眼说:“呵,多新鲜啊,没事儿我就不能进来啦,刚才见你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气冲冲地闯进来,连招呼也不打,我还估摸着谁欠了你钱呢,又想你基本上都是欠别人钱的,哪回还借给别人钱,所以也实在想不出谁还会招惹你这个瘟神,快说到底是怎么了。”

“哦我的老天。”我拍着脑壳不耐烦地说,“您老怎么还在这节骨眼儿上跟我开玩笑,我……”突然想这种事儿怎么能轻易就秃噜出来呢,要真让老妈知道了,我就是死了捞不着全尸,于是勉强笑呵呵地搭讪,说,“我困啊,刚回家来,累得很,横竖您还是放我睡一马吧。”

“唉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啊,这回我可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不听拉倒,睡你的就是。”老妈施一招撒网捕鱼,劈头砸来这句话,果然把我诱惑得坐立不安。眼见她就要出门离开,我立马蹿起身一把将她拽住,说:“这就是您不地道了,怎么把话说了一半就要走呢,也不管别人听了没听,果然没听着,那倒没话说,却把听到的人整个半死不活,手里招了痒,心里也难受,您总该还是把话给我留全吧。”

“呦呦,怎么不见你刚才那满脸耷拉的恼气啦。”老妈双臂掐着腰,得意洋洋地说。优越局势把她的信心误导得一路扶摇直上,霎时间感觉自己的威严提升了,地位也提升了,独恨那身高不能随情随性地提升一点用以应景,所以只好拿眼睛瞅着天花板,好似在向我暗示她身躯虽然还是那么一点,可是精神已经在天花板上盛气凌人地藐视我了。

“呵呵我举世无二好到不能再好的老妈,您就跟您儿子说了吧。”我谄媚道。

“不成先让你难受一阵子再说。”老妈故意耍赖。

“哎呦我说老太太您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啊,我现在就够痛不欲生了,好歹让您儿子在告绝尘世之前给儿子留个全心吧。”我说。

“好好的你说什么那,成天就知道胡说八道。”老妈最忌讳我胡口乱诌些不吉利的话,再者她也折磨得我够了,于是如实招道:“昨天的时候你姨妈打来电话,说近几天就要回来了……”

这句话倒令我心头忽震,才想起原来还有这档子事儿呢。不过打很早姨妈就虚张声势扬言要回来,殊不料这一程走了满满四个月。而姨妈所说的“近几天”,乍一听真似给人以近在咫尺的激奋,可是究竟还要多久,那就不得而知。我倒有心期待与表妹一见,争奈姨妈那话中毫无准定,实在也不盼她不到头。

“想什么呢,眼见你就要和表妹重逢啦,还不高兴?你平日里不还总把她念叨在嘴边么?”老妈饶有兴致地说,又叹息道,“唉,想当初你姨妈连声招呼也不打一个,说走就走了,而且这一去就是十年,杳无音讯难知就里,也不晓得他们一家人过得怎样,头遭奔走那么远的地方,举头也不见半个亲人,就这么熬过来了,想想这十年来他们也不容易,好在今年一家人总算能团聚了。”

我说:“倒是您,时常对他们牵肠挂肚魂缠梦绕的,没一会消停,尤其是他们刚走的那几天,整日里坐立不安魂不守舍,担心这个又害怕那个,嘴边那疑问句反问句感叹句一窝蜂地涌上来,唠唠叨叨地诅咒他们不停,如今您也算熬到头儿了。”

老妈羞笑说:“你还记得那。”

我说:“多新鲜啊,虽然时隔十年,可您给我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想忘都难。”

老妈说:“废话,那可是我亲妹妹,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我不关心她关心谁啊。”

我说:“那您也不必再劳神伤心了,等姨妈回来你们好好叙叙呵,可别轻饶了她,怎么着也得赚回您这些年来因挂念她而损伤的脑细胞呵。”

她瞟来鄙弃的目光,然后说:“那是我们姐妹俩的事儿,你便只顾你表妹那头儿吧,何劳还要来管我们。”说完就出门去了。

16.

当夜我打算把《少年若只如初见》这本漫画赶紧收了尾,也算对这段英年早逝的恋情有所交代。我埋头在电脑面前,端着手绘板哧哧拉拉地画个不停,这时候我听到门铃响,然后便是老妈冒冒失失地闯进卧室里来说:“快,外面有个人找你呢。”

“谁?”我问。

“不认识。”老妈说。

我疑惑不解出门来看,我不禁大惊,居然是若若的男朋友。我暗暗想他怎么会知道来这儿找我。

“我们可不可以出来谈一下?”他平心静气地笑道。

我仍旧摸头脑不着,哪知道他要耍什么花招。不过他既然单枪匹马闯来,想也没胆量干杀人放火之事。我便回头跟老妈说:“我出去一趟。”

然后他也一脸谄笑地与我妈打起招呼来,说:“阿姨打扰了,我和小裴就出去说一会儿话,马上就好。”

老妈自然准确无误地中了他奸计,倒也客客气气地说:“你看这是怎么说的,既然来了就进屋里坐,出去挨冻算是哪门子事。”

“不了不了,阿姨这么晚了还打扰您,多过意不去,我们在外面聊不上几分钟,很快就好。”他说着下楼去了。

我也就跟随他的脚步,屁颠屁颠的一路捱下楼去。我们走出公寓楼门,他起初背对着我,却突然转身与我面对面,神情显得格外从容镇定。他笑脸迎来,问道:“你就是裴永?”

“这就怪了,你若还不认识我,都能摸索着找上门儿来?”我说,“何必明知故问呢。”

他呵呵一笑着说:“既然这样,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讲了,冒昧问一句,你跟若若是什么关系?”

“笑话,就算别人不知道,你不能不知道吧。”我无视他的和声和气,说。

他听我句句针锋相对,终于不再维持他那君子风度,才算真正地开门见山道:“这么说吧,不管你跟若若现在是什么关系,我希望你以后还是少见她,或者不要再见她。”

我说:“这是怎么说呢,我有我个人的权利,即便你在你公司里权利再大作威作福,横竖也管到我头上来。”

他轻蔑地一笑说:“我不想把话说得太直接,你也别太不识轻重,看在若若面子上我给你的自尊留一条后路,你反而要拧着性子咄咄逼人是么?”

我说:“我看啊,咱也别说来说去的净绕弯子,你也别看在谁的面子上,也甭想着给我的自尊留什么后路,你就情管把话痛痛快快亮亮堂堂地说出来,这样你我心里都有数,也省得憋屈。”

他没料到我会这么说,先是愣住,随后果然无比爽快地好似连珠炮一般向我砸来:“那好吧,既然这样我们敞开门窗说亮话……我就没必要自我介绍了,想必你再清楚不过。至于你跟若若的关系,我大体也都有个了解。我之所以奉劝你离开若若,只有一个原因:她和你在一起,你根本给不了她幸福。”

“我……”我刚要据理力争,却被他急忙堵住,说:“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你再辩驳也不迟,我知道你现在一定不认同我的看法,我也猜得出你刚才想说什么,你很有自信,觉得所谓“幸福”不一定就跟物质和金钱扯上关系对吗?你认为只要两人真心在一起,无论面对任何外界因素所造成的困难,你们都能一一克服对吗?你错了,你真应该及早地走出你的误区。我跟若若在一起已经不下三年时间,比起你,我更了解她,更了解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说这些话,本意不在于炫耀自己的优势,不过还希望你能认真考虑到这些。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里,她已经过惯了买一件大衣就花上七千块钱的日子,而你只不过是一应届毕业生,就算找份再体面的工作,每个月的薪水也就千把块钱,这还算是不错的,我想若若就剪一次头发也不止花上这些。这样看来,你难道还敢说你能给得了她足够幸福么?”他的反问似乎在蓄意嘲弄我,然后摇摇头说,“你给不了的。”

我沉默不语,纵容他继续毫不留情地叫嚣:“我不敢保证若若更喜欢你我中哪一个,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比起你,我更有资格和她在一起,因为至少在物质上我足以让她体会到自由,要知道自由仅离幸福一步之遥。而即便已经存在了的幸福,迟早也会被拮据的生活所拖累……”

捉襟见肘的自身现况令我对其无从辩驳,我的沉默一再助长他的气势,接下来他仍旧不依不饶地对我施以鄙夷和讥讽:“你和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身份和地位就摆在这儿,相差悬殊,我虽不强制你,不过你不得不做出退步。若若她不知道,但是我们不能不为之认真考虑。其实说实话,她等你等了这么多年,实在也不容易,这些年来我也从没说过什么,那是她自己还没有认识到……”

“我说你等会……”我急忙截住他,疑惑不解地问,“你刚才说什么,说她等我,等我什么?”

他神色略微吃惊,难以置信地反问道:“什么,你说等你什么!”

“我哪知道?”我说,。

他的眼神大约凝滞了半秒钟,仿佛有件事情过了他脑子,随后他便恍然大悟地呵呵一笑,说:“看样子,你已经完全没必要再去找她了。”

我被他说得半明不白,无从寻根究底。满脑子都是疑问。

他却丝毫不予理会,只将满含挑衅意味的目光洒在我身上。我对他的无理与轻狂早已忍无可忍,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你给我听好了,我对你这家伙自始至终就没有半点好感,我警告你,不要再用这种半死不活的表情对着我,如果你还想保持自己的体面,那么现在,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马上给我滚!”

“哼。”他不屑地一笑,果然就拖着脚步离开了。

其实那时候我特别想朝他脸上狠狠来一拳,当时拳头都已经攥好了,就等他下一句话的脱口而出。可没想到的是,他竟一句话都没说,就识相地滚蛋了。我想哥们你这是怎么了,还真怕了我的话不成?要不然,你就敢单枪匹马杀过来,然后又在我面前婆婆妈妈地掰扯这一秃噜事儿!

我闷闷不乐回到家,却架不住老妈在一旁不停地唠叨:“那小伙子呢,人哪儿去了?好不容易来一回,你也不请人进屋来坐坐,不是老妈说你,你也忒没眼力劲儿……”

我也没太在意,径自回到卧室里。

当晚我的思绪像是洪水决堤一般,泛滥滚腾,波涛汹涌。自始至终都难以入睡,脑海里沸沸扬扬地翻阅着她的身影。对于她突如其来的改变,我很想问个明白。毕竟我们并非丝毫感情都没有。她也曾经为我动过心,至少是曾经。这一点我完全能够感受得到。

前思后想地挣扎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打开手机,翻出她的号码决定拨过去。这时候凑巧一个电话打进来。我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号码,心里不由一震,没想到会是若若。

我接起电话却保持着沉默。我等着她说话。我很想知道在这一场事情闹过之后,她要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到底会是什么。

“裴……”她犹豫了很长时间,说,“……对不起。”

“没必要。”我说,“我可以接受你这么做,但不可以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做。在你决定跟我一刀两断之前我很想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如果你方便的话可否向我解释一下?”

她听到我语带讥讽,仍旧用谨慎的沉默和我应对。我见她长久不出声,于是说:“你不想说么?”

我隐约听到她在电话那边的哭泣声。竭力的掩饰之下,她的语气已经出现了明显的颤抖:“对…对不起,我不想解释什么,我以为即便不必解释,你也可以理解的……”

“可惜,我不理解,我太不理解你能容忍他穿着睡衣在你的房子里溜达来溜达去,你先前做了多少努力好不容易把他从你的生活中驱除,现在你却……”说到这里我已经有些激动,拿着电话的手不由震颤了一下,“若若……你可以不拿我当回事儿,但你不能这样糟践你自己……哦他想散伙,你就跟他散伙,他想和好,你就这么乖乖地跟他和好,世界不是围着他转,你以为他是谁呀,你也没必要把自己看得这么下贱吧!”

此时我全然情不由己,感情已经控制了理智,讲到汹涌澎湃之际,不料顺嘴就把“下贱”二字脱口而出。听到这句话之后,若若最初所竭力抑制的情绪,此时终于阵地尽失,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就哭出声来。我后悔不迭,慌得不知所措。我深知这句话伤害了她,即便言如其实,我也不该如此绝情,让她下不了台阶。

电话里我一直在听着她哭泣,哭得挺伤心。娇怯的哽咽声仿佛包裹着凄凉、委屈和悲痛,全然灌入我耳中,直刺进我内心。

“若若……”我不忍再继续听下去,可能是出于心疼她,于是我企图给予她安慰。

可是身为男人,我又不甘于因此而动摇本应该坚定的立场。毕竟错误的本源并未我一手铸就的。如今担当受害者重职,反而要让我与错误的酿造者低头认错,即便是胁迫我也做不出。

“若若,你还是别哭了……如果没什么事我就挂了。”我说。

可是电话那边的哭泣声仍在继续,似乎毫无止息的意思。我只好挂线,然后把电话扔到一边。

17.

后来的几天我和若若就一直没有联系。我还是照常闷在家里完成那本漫画。足不出户独守空房,宅得很让人不可思议。

我静下心来把漫画里故事的最后一部分收了尾,重新建了个文件夹将它们一并扔进去,此后万事大吉,便再也不去管它。

这时候随着年底的逼近,过节的气氛已经越来越浓厚。我在卧室里透过落地窗,时常会听到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从远处广场上传来。那里聚拢了不少的人,而通过毫无收敛的尖叫声和欢笑声可以断定,大部分都是小孩。

18.

我整日宅居家中,qq音乐里,我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播放黑豹乐队的“无地自容”。我喜欢摇滚,它那赤luo裸的感情宣泄,令我毫不掩饰毫不虚伪。窦唯那近乎于撕破喉咙的唱腔使我入迷:

“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 

相遇相识相互琢磨 

人潮人海中是你是我 

装作正派面带笑容 

不必过份多说你自已清楚 

你我到底想要作些什么 

不必在乎许多更不必难过 

总究有一天你会明白我 

人潮人海中又看到你 

一样迷人一样美丽 

慢慢的放松慢慢的抛弃 

同样仍是并不在意

不再相信相信什么道理 

人们已是如此冷漠 

不再回忆回忆什么过去 

我不再回忆回忆什么过去 

现在不是从前的我 

曾感到过寂寞也曾被别人冷落 

却从未有感觉我无地自容……”

19.

姨妈她们是在除夕的晚上回来的。只是他们的归来并没有如我料想得那般完美。我本以为当再次见到表妹时,我们很有可能会再续前缘。因为我始终对她十年前的旧情恋恋不忘。十年之后,我想她的那句话应该是时候兑现了。

而在此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却令我遗悔终生。电影《本杰明?巴顿》里面有一句台词,说得非常有道理:你永远都无法料到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八点过后,我们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津津有味地观看春晚那档子节目,与此同时也在等待着姨妈他们的到来。这段时间我的手机不断收到同学们给我发来拜年的短消息,我也不打算一一回复,于是挑了个比较有意思的信息打算群发出去。我在电话薄里一个个翻阅,然后看到了若若的名字。这才意识到虽然已决定了与她断绝来往,却一直都没舍得把她号码删除。难得还能保存到除夕这个日子,也算得上是与她未绝的缘分。暗自笑了笑,于是将她选进发送列表里。

短消息发出去之后,没过多久便有电话打进来。我翻开来看,是若若。我暗自得意,心想我给你一条信息,你回我一个电话,还不赖。

我接起电话,以很随意的语气说到:“哥们儿,新年快乐呀!”

“哥……”电话那边,若若用很虚弱的声音叫了一声。

我被她叫得半天摸不着头脑,这才意识到准是打错电话了,于是对自己刚才的那点自以为是的心态狠狠鄙视了一番。不免就有些失望,便说:“若若,你打错了吧,你找你哥怎么打到我这边来了?”

“……哥。”她的声线如同雨丝一般虚弱无力,紧接着便听到她哭泣之声。

她的哭泣令我预感到那边好似出了什么事情。又或者她喝醉了,于是在那边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可是她男朋友为何不在身边好好照顾她呢。我此刻很是惴惴不安,担心着若若此时的境遇。情急之下我走去衣架穿上鞋子换上了衣服。老妈见我这番收拾,一似要出门的样子,于是问:“你这是去哪儿啊?”

我说:“我同学那边有点事,我出去趟,很快就回来。”

老妈就开始唠叨了:“哪天去不行啊,这都什么时候了,再说你姨妈这边也快到了,你就不能消停一点儿。”

我说:“唉,我哪里不消停了,就一会儿的事儿。”

她就说:“那你麻利点,办完了马上回来,别在外面磨蹭。”

我出了门,急忙就往下赶,哒哒哒的四层眼看就赶了下来,突然想起车钥匙忘了带了,“我操!”我大叫一声,于是又折回去。敲开门就说:“妈,给我车钥匙,快!”

老妈就说:“你瞧你丢三落四的猴急样子。”说着就把钥匙扔给我。

我接了钥匙,就听到老妈叮嘱说:“开车慢着点啊!”

“知道了。”扭脸我就奋不顾身的又冲了下去。

这座城市在除夕的夜色中依旧华灯熠熠,闪烁着绚烂的霓虹。路上车辆拖着尾灯倏忽驶过,留下一道道光线隐隐浮动于黑暗之中。此时的城市街道比及往日更显得清静许多,人们大多都窝在家里看春晚节目,少有人仍会冒着孤独的险境奔波于凄冷凛冽之中。

我加快速度朝若若家的方向驶去。

来到她家门前,我发现门是虚掩的,从门缝里透出了微弱的橘黄光线,斜切在我身上。

“若若?”我试图敲了敲门,过了许久里面却未曾有人回答。

我下定决心拉开门走了进去,就在脚步迈入门内的一瞬间,我脑海中进行着任何可能的猜想。我无法料想到下一秒将会发生什么。可是就在我仍然对我此时所做出的决定不知所措之时,随即展现在我眼前的一幕场景令我惊呆了。黯淡的灯光下,若若倚着沙发瘫坐在地板上。鲜血从她的左手手腕处汩汩流出,顺着手指流淌下来涂抹了一地。浓浓的血腥味充斥在这房间里。

“啊!”我失声大叫,跑过去把她扶住。

因为失血过多,她的脸色已经如墙粉一般苍白。微张的嘴唇已经干涸,发紫。唇角边遗留着用手指擦上的血迹。长刘海儿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脸颊和眼睛。我为她拂开刘海,所呈现出的半睁开的双眼,却已死气沉沉毫无神色。我心里突突地跳着,把手指挪近鼻孔,感觉不到任何的气息。

我慌了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端起她的左手,一道长长的伤口横切在她的手腕处。此时的伤口仍然无止息地流出鲜血,地板上的那一滩血红也在不断地向四周蔓延淌开。我急忙从口袋中抽出手帕,勒紧在伤口的上源,企图阻止鲜血流出。

可是无济于事,鲜血依然咕嘟咕嘟地流淌着。我急从桌子上抓过纸巾,一片一片地叠了很厚一层按在她的伤口处,那鲜血像涌动的潮水一般很快就淹红了纸巾,及至将它们浸透。

因一时着了慌,我并未注意到她手中紧握着东西。就在我为她止血的时候,她的手慢慢松了开来,随即一大把类似桃核之类的东西从中滚落而出,啪嗒啪嗒的蹦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我拿起一颗来看,虽然它的表象已被鲜血无情地掩盖了,但我还能轻易认得出那是酸梅核。

我再向她的右手看去时,她手中,是一张泛黄的相片。相片里面两个孩子手牵手面无表情地站在一块。一个是我,一个是表妹……

我终于明白,刚才打电话的时候她为什么会一直叫我哥。

20.

这时候一股酸楚刺痛了我鼻子,随即有泪水从眼眶滚落而出。面对这一切,我几乎麻木无知。她手腕的伤口处,鲜血渐渐流淌得微弱了些。我深知这不是手帕起的作用,而是鲜血流尽了。

“呵呵好感人的一幕哇,对就这样,我说大表哥,你的表情再痛苦一点才对呀!要不怎么对得起人家徐若表妹的一片痴情那!”

我大惊,没想到房间里还有人。

这时候若若的男朋友从另一侧卧室里走了出来,一只手端着摄影机把镜头对准我,向我逼近。他的表情冷淡而奸诈,嘴角流落出卑鄙而诡异之笑。

我抬起头,泪水仍然在我眼眶中打转,模糊的视线死死盯在迎面走来的他身上。

“混蛋,原来你在这里。”我说,“为什么不把她送进医院!”

他却幸灾乐祸地说:“那是她的事儿,她自各儿找死,我哪舍得拦啊!”

“你他妈混蛋!”我突然扑过去,刚要揪住他的衣领,冷不防身后有人一边一个将我两只胳膊扣在后背,让我动弹不得。

“原来是有备而来啊,你这畜生还真他妈阴险!”我说,“若若哪里对不起你,你这狗东西下这么毒的手,你这么害死她良心何在!”

他听我这么一说,也怒从心生,抡起拳头就冲我嘴角砸了过来。我受到猛烈地一击,只感觉剧痛沿着嘴角处缓缓漫延,继而嘴中尝到了血腥味。

“姓裴的,你别恶人先告状,你给我听清楚了,不是我害死她,是你害死她的……”他反而揪住我的衣领,因为身后那两个人牢牢地将我扣住,使我毫无反抗之力,只得一任他恶狠狠地唾弃,“你不明白没关系,也是这骚娘们儿不好意思告诉你,说明她还有点廉耻之心。好,今天就让我来告诉你,五年前在上海若不是我出手相救,她早就砸在那两个嫖客手里了,他妈的你也别以为你表妹有多么正经,我头一次见她那会儿,她还在接客呢!”

我再番挣扎,企图摆脱那两人的压制,可是毫无作用,我自始至终都受缚于他们之手。

“这贱货不仅身子不干净,手也不干净,还他妈偷人家嫖客的钱,她也不想想那嫖客能饶得了她?你可知道,后来是我帮着打了圆场,她这才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以后我就留她在我公司受个一职半用,还一力抬举她,可谁曾料到,没过两三年她就提出要回这边来……”说到这里他的语气明显缓和了些,“我承认,我也喜欢过她,如若不然,我也不会一撒手丢掉那么大的公司,就跟她来到这么个鸟不生蛋的破地方!”

“所以你给我听清楚了,比起你,我付出的更多,当初我来到这里,没有地位没有势力没有关系没有资金,几乎是从零开始,可我还是咬紧牙用短短的三年时间硬生生在这片地儿闯出了个名堂来,我给她买房子,给她买车,给她开香水店,给了她一切想要的东西,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她最初想要来这里的动机,居然是为了找她一直念念不忘的表哥,要知道她才是最卑鄙的人最狠毒的人最无耻的人!”这时候他的声音已经因激动而变得颤抖,他指着躺在地上的若若,说,“她为什么会自杀这我不管,因为一定不是为了我,虽然我不知道内情,但就是傻瓜也能猜得出是和你有关系。”

“可是你忘了你当初是怎么说的,你说你会给予她足够多的幸福……你食言了,如今你却要眼睁睁看着她沦落,无动于衷冷眼旁观!”我咬紧牙关,双手攥拳,死死盯着他,说。

“那是当初,你也知道,事情的本质一旦变了,任何感情任何真诚的存在都会变得可疑,我曾经一度以为她是爱我的,于是我对她好。可事实上她却在欺骗我,如今真相大白了,你觉得我还有可能会为她做什么?我若再对她好,那是我傻逼。即便我还能为她做点什么事情,那也是狠狠地报复她一场!如果她现在还活着,你就当面给我问问,当初她为何用这么狠毒的居心来欺骗陷害我,她愣是骗我到这儿来,利用我玩弄我,天下间哪有这般恶毒的女人么!”

我轻蔑一笑说:“你省省吧,用不着在这里喊冤叫屈,我想当初的情形一定是被你夸大了,是若若不想连累你,才想要离开的,至于你,估计是死赖着跟过来的吧!”

“你……”他刚要再把拳头抡过来,这时候我却奇迹般地听到瘫倒在地的若若突然咳出一记微弱响声。

“若若还活着,听到没有,若若还活着!”我兴奋地大叫,又说,“快,别在这磨磨唧唧了,赶快送她去医院啊!”

“呵你嘲笑我没关系,今儿我还真就不打算放你们出去了,她是死是活关我屁事!”他说。

“别他妈在这儿开玩笑了,救人要紧,快呀!”我着急地大喊大叫起来。

我见他仍然无动于衷,便试图说服身旁那两人,说:“你们跟我无冤无仇,跟那位姑娘更无半点纠葛,你们不能见死不救……你们即便不想多事,那就把我放开,让我过去,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

那两人似乎被我说得心动,下手的力度渐渐松缓了些。其中一个道:“老大,好歹还是送人去医院吧,人命关天那。”言语间有了明显的动摇。

“不行!”他却铁石心肠地命令道。

“老大,还是算了吧。”身边的另一个人又劝道。

“我说了不行!”他加重了语气。

我哪里顾得上他的冷血无情,这时候我早已趁机挣扎开,拼命就跑到若若面前。我看到若若眼珠微微转动,眼中饱含泪水默默地看着我,嘴唇沉滞地抖动着,以微弱的声音又叫了我一声:“哥。”

我听到后,心里忍不住一酸,立马就有泪水涌动而出。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抽涕起来。“若若你别怕……我这就送你去医院。”我泣不成声地安慰她,说。

我把她抱起来,正欲夺门而出。

“我想,你们不听我的话,应该是这些东西没有给够!”我听到他冰冷的话语。只见他从身后拽过一个鼓鼓的皮包,然后从里面掏出了厚厚一沓钞票,撕开封条,便朝上空用力一扬,顷刻间,无数张百元钞票像是雪花一般密密麻麻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

“我要你们把他抓住,给我狠狠地揍!”他一边说着,一边又不断地从皮包里掏出钞票满房间里抛洒开来。

我见势不妙,恨不能立马就逃开这里。无奈身旁那两人终于还是被金钱打动,急忙把我截住,也不顾我怀中的若若,一把将我按倒在地。我无力于接住若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重重地跌落在地。

若若仰身躺在地板上,她转过头来看着我的时候,我分明看到她眼角处淌落了泪水。

我的身体被他们两人死死地踩住。随即他们便开始对我拳打脚踢。我转过脸来,始终面对着若若的双眼。她看到我这个样子,我知道她心疼了。

“打,给我狠狠地打!”钞票仍然在不停地飘落,那两人看到越来越多的纸张,于是出手更加狠毒强劲。真是一分钱一分力。

新年的钟声在此刻悠然敲响。远处传来了烟火与炮竹鸣放的声响。此时若若的面容正对着落地窗,我透过她明亮的眼睛,可以看到无数灿烂的烟花在高空陡然绽放,这场炫丽的景象持续了很久。在她那纯洁美丽的眼神中,整座城市顷刻间填满了如同幻境一般的色彩。

若若的目光犹然停留在我的面容上,恋恋不舍地注视我。她的嘴角若隐若现地展露出一丝甜美微笑。我能够感受到她此时的幸福,她好像在重温最初的那些美好记忆,她好像在对我说:“哥,等我长大以后,嫁给你吧。”

直到她慢慢地闭上双眼,她安静地躺在那里,而笑容却永久地停留在了那张美丽依然的脸上。

我此时正承受着拳打脚踢的皮肉之痛,内心却早已麻木。幸福与痛苦在我内心错综交织,纠缠住我。我清醒地意识到,若若再也不会醒来了。

当他把最后一沓钞票扔完,那两个人停止了对我的殴打,却依然把我死死地扣住,让我毫无还手之力。

他走了过来,冰冷的目光直刺向我。他抬起一只脚,想都不想就无情地踩在我的脸颊上,他厉声道:“你现在所看到的表妹,只是一具死尸,是你害死她的,你现在,还有什么能耐!”

坚硬的皮鞋强行踩在我的脸颊上,鞋底与皮肤的摩擦令我感觉到一股剧痛正源源不断地席卷灼烧,直至蔓延我的全身。

2010年的第一个凌晨,所有人都在为这一时刻的到来欢呼雀跃。鞭炮声噼噼啪啪地从远处传来,世界因此而变得喧嚣热烈,却一直都未曾平静下来。

我听说,这个时刻,上帝会将幸福洒满人间。

<<< 完

—— 非穆

2010年2月28日 于济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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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wen888点评:

作者文笔非常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