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三年没有回家,这次能够回来过年,又带着女友雯,父母自然很高兴。
这么多年,父亲对我是早已失望。妹妹嫁了,弟弟娶了,我还是孑然一身。现在城里漂亮的雯依着我走过村人惊羡的目光,我还是感到了父亲内心的喜悦和慰藉。然而父亲身体已不如此前,半年来患着胃病,他自己到乡医院检查,回来跟家里人说他得的是“胃体下垂”。他消瘦了许多,没了从前的壮实。以往除了正月初一,一年三百六十四天不是山上就是地里,是个闲不住的人。(也因此,我才可以多年在外面闯荡。)而今,父亲用大棉衣裹紧身子,常坐在老屋的门口,冬日的太阳似乎不足以让他暖和,又在底下烤了一个火盆。
年夜围炉喜气盎然。雯不住逗着弟弟两岁的孩子,弟弟就调侃我,看嫂子多喜欢孩子,你得家把劲了。父亲话少,菜也吃得少,一生豪饮的人破天荒第一次让酒盅的酒一直满着。
我说,爸,过玩年一道上城里医院看看。
父亲怅出一笑,没事,月不常园人不常键,过过晦运罢了。吃些药,过春就会好。
父亲始终坚持不去。我们走的那天,他私下递一个存折给我,说,抓紧把婚事办了。
二月,我和雯忙着筹备婚事。弟弟打老远打来电话,说父亲一直不见好,近来吃得极少,常呕吐不止。
我赶回村里,看到父亲,鼻头一酸。父亲躺在床上,眼窝儿深陷下去。母亲抹着眼泪数落他,犟牛,哪能比得了年轻时候?什么都要强,都要比别人做得多,去年香菇就不该种那么多!别人日里忙活,夜里也懂得歇好,你还当猫子,猛丁三更起来,也要伺弄一阵。甭说是人,牛一头也要垮!现在好了,你安心了……我突然觉得,兜里那张存折沉甸得不行。
父亲就又些躁,嫌母亲唠叨,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病么?但这次父亲拗不过,车就叫到了家门口。生平第一次,住进了医院。
胃镜的纤维导管缓缓探进父亲的食道到达胃。被放大的胃黏膜在视屏上蠕动、闪现……胃体……胃窦……溃烂,发炎,溃烂!动力严重损坏,生命的机器哪能正常运转?
检查完,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病人已是胃窦癌中晚期。因为胃窦及幽门肿瘤,造成食物不能进入十二指肠,只能从上面吐出。病人大概只有半年的生存期,如果做手术切除,有可能生存二至三年。
我傻了。作为第一个知道这个结果的亲属,我张惶失错:父亲还可以活二十年,三十年啊!我该怎样告诉父亲他的病情呢?趁母亲不在,我把弟弟妹妹叫了出来。在医院的一个角落,三人默然相对,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可是母亲,母亲什么时候站在了背后,那一瞬间,她就那么塌了下去。她喃喃着,我真傻!我早该想到!好端端一个人,咋就瘦那样下去?
我们和医生一致认为,先不告诉父亲病情,于是,父亲从我手中接过的胃镜报告单上面写的是:胃体下垂、幽门梗阻。
父亲接过报告单,看了好一会儿,没有说什么。
病房笼罩着小心翼翼的疼痛。除了病人,所有的人都听到病毒噬咬的声音,它甜美地咀嚼着患者的生命和生者的心灵。
一些亲戚和父亲的朋友来看父亲。他们说着甭担心很快就会好之类的。父亲就笑笑说,没事,过过晦运罢了。
每当这时,真不忍看父亲。他将不久于人世,却被蒙在鼓里。
我们决定让父亲动手术。但父亲不同意,坚持说住几天就回去。我门说,不做手术你吃的就不能从胃下去,只能往上吐,眼下就不能过这一关。父亲从床上蹭起,就往外走,一边说咱这就回去,但终于打了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倒了。
父亲不在说话,闭上眼谁也不理。只有雯给他擦脸的时候,他睁了眼,再闭上时,有泪从眼角跌落,是一条美丽的弧线。
医生来动员父亲动手术。父亲什么都没有说,掀开了被子,接着右手往内衣的口袋探去,有些颤。我帮他从里面拿出,是一张折叠的什么单子,展开一看,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张乡医院的x射线检查报告单。
诊断结果:胃窦癌中晚期。建议到上级医院复查。
原来父亲早已知道自己的病情!是他在瞒着我们!
他主动放弃了治疗,而把仅有的储蓄给了我。
一阵静默,所有在场的人都对着这张报告单发呆。父亲像犯事的孩子,终于说,咱回去吧,咱早已是没有希望的人。却已是瞒眼泪水。
我赶忙翻找着兜儿,默默递上那张没有伪造的胃镜报告单。我说,爸,这里的医院也知道是这个病,医生说我们还有救……
我从银行取出了那本属于父亲的钱。手术那天,我把父亲抱上了推车。看着父亲缓缓地进了手术室这道生生死死的门,我们兄妹都在心里祈祷:父亲平安。
2000年旧作
2010年修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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