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小孩你别馋，　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八粥喝几天，　哩哩啦啦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粘，　二十四扫房子，　二十五做豆腐，　二十六煮猪肉，　二十七杀年鸡，　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蒸馒头，　三十晚上熬一宿，　大年初一扭一扭！”

小时候，每年一进入腊月，精神矍铄的父亲，就会常常叼着旱烟袋，面带笑容，用抑扬顿挫的家乡方言给我念叨着这个民谣。童年就在这样的期盼中，迎接着新年的到来，那种心情，现在想来，还充满兴奋。一家人也会一天天忙碌起来，杀年猪，做豆腐，买年货……年味是一天比一天浓。

最期盼过年的当然是小孩子，一入腊月就整天掰着手指头盼年，因为过年可以吃到平时吃不到的美味，可以穿新衣服，可以跟着大人窜亲戚，还能收到压岁钱，。

杀年猪，是旧时乡村的一件大事，就像集体活动，谁家杀年猪了，我就跟着父亲一起去凑热闹，看完热闹还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杀猪菜。而如今已经很少有人家养猪，杀年猪已经成为遥远的记忆。在今天即使天天吃肉，也找不到吃杀猪菜的感觉了。

父亲是严厉而古板的，不会亲近孩子，儿女们都对父亲生疏，但是他每年都会记得给我买上几挂鞭炮。我们家穷，我分的鞭炮远远不及其他伙伴多，有一种自卑压抑在幼小的心灵里，但是我从来没有管父亲要过。我数着父亲分给自己的几挂鞭炮，小心地一个个拆开，和伙伴们在冰天雪地里变着花样玩，炸冰窟，炸瓶子，炸狗，做烟花，做连环炮……尽管小手和脸冻得通红，可是孩子的脸上却洋溢着欢笑。

年三十晚上，我和小伙伴们天不黑就开始点着小红灯笼挨家串门，因为人家少，一个晚上要转上好几圈。或是提了灯笼一起跑到村后看山下矿区放的烟花，整个山下的矿区里的烟花此起彼伏，把美丽的夜空装点得璀璨夺目。虽然不是自己放，远远地观看，远远地欣赏，在孩子的心中也是一种无比地享受，从不时的欢呼，和兴奋的赞叹，你会相信这是孩子最欢快的时刻。长大后，就算自己放烟花，再也找不到这种感觉。

大年初一，孩子们跟着大人挨家挨户拜年，还能收到一把把的糖果，是兴奋的；看到载歌载舞的秧歌队锣鼓喧天热闹非凡，是兴奋的；跟着大人不用花钱进电影院看电影，是兴奋的……我记忆中的过年虽然简单，却温馨而美好，留下了永远难忘的记忆。

如今，我长大了，父亲老了。过年在期盼的背后又藏着些许的辛酸。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怕过年，怕过年的滋味，怕过年的冷清。想着除夕的夜晚，萧索的山村，冷清的土屋，寂寞的长夜，我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除夕的夜晚，一边是“春晚”里欢闹的气氛，一边是躺在炕上的父亲辗转反侧，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想起小时候过年时兴奋的情景，也会想起几年前哥嫂在家过年时一大家人欢聚的热闹。

孩子盼年是为玩，老人盼年是盼团聚。而古稀之年的爹娘盼来的是什么？哥嫂们都因为工作忙不回家过年，我年过而立没有对象，只能孤孤单单一个人陪两位老人过年。爹娘都是粗人，但是我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了失望。这失望一年又一年。每年临近过年，爹都会问一句，你哥过年回家吗？就是这样简单的几乎不带一丝感情的话语，我品到了一丝辛酸，一丝悲凉。这些年，我一直怕父亲问起这句话，因为我已经四年用同样的话来欺骗父亲，我说他们忙，今年不回家了，明年再回来。有时谎言也是为了爱，但是我这善意的谎言，让我没有底气继续说下去。我多想让一家人团聚，让年迈的父亲多享受儿孙满堂，子女绕膝的天伦之乐，可是这样的愿望竟然如此渺茫。此正是：年年难过年年过，岁岁无望岁岁望！

四个“明年”过去了，而父亲还有几个四年的等待，他疾病缠身，身体虚弱，夜夜咳嗽不止，今冬脖子上意外长出了瘤，很可能是癌变，还能见到明年一家人团聚吗？我不敢想，可是又止不住在夜深人静时，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我能做的就是在过年的几天里尽量多陪爹娘，找些开心的话说。年前我们试图用各种方法治疗父亲的肿瘤，但是不见效果，我感到情况已经不容乐观，我会用轻松的语气安慰父亲，说只是一个疙瘩，会好起来的。我企图用我的轻松消除父亲的疑虑，然而在凄清的夜晚我常常暗自流泪，又常常被噩梦惊醒，我明知道这病治愈的希望不大，却又要相信一定会治好，我的心时常揪心地痛，我毕竟回天无力。

除夕夜，别人家煎炒烹炸，一家人团聚，而我只能做一些简单的菜肴，就这样父母亲也已经非常满足了。新年的钟声一响，餐桌上摆上贡品，放到庭院当中，祭奠了天老爷，磕完头，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就算迎来了新年。记忆中的新年不是这样的，虽然是一样的习俗，但是不一样的是心情，那时，哥哥嫂子侄儿侄女都回家过年，多的是热闹和欢笑。那时每年总要买一些诸如“闪光雷”“炮打黄莺”一类的烟花，几十几百的礼花我们家断然是舍不得买的，就算十几块钱的烟花，父亲都感觉奢侈。虽然很少，但是绽放的烟花和炸响的鞭炮，留下多少欢乐的记忆。而如今我早已没了那个兴致。

人这一生真的就这么简单，眼睛一闭一睁，一天就过去了；一闭不睁，一辈子就过去了。在这一睁一闭之间我们做了什么，得到了什么。我突然感觉这一生亏欠老人的太多，老人一辈子辛苦生活拉扯一大群儿女，熬白了头，熬驼了背，熬到骨瘦如柴。

父母一辈子住着这间土房子，我是这样不争气，竟然不能给老人一个崭新的房子，无法满足他们埋藏在心底的愿望。他们从没有想要住进新房子的想法，也许他们已经住惯了这个已经有三十多年感情老屋。我曾经说过将来要让他们搬进宽敞的新房子或者市里买个楼房，父亲却一脸的鄙夷，住惯了这个老房子，市里的楼房再宽敞，可是出门就是冷冰冰的墙，怎比得了山村的辽阔。或许他们也知道，住进新房的愿望，无疑是在和儿女过不去，所以从不表露对老房子的厌倦。他们眷恋着老房子，也因为这个土房子是他们这半辈子的唯一，他们没有能力改变什么了。他们的愿望很简单，期望儿女们能够在新年里把这破旧不堪的土屋子裱糊一新就满心欢喜了。我能做的也不过是年年修修补补，每到过年回家，看着四处漏风，土墙破棚，我的心里真的不是滋味。

如果说住进新房子，是老人潜藏心底的愿望，那么看到我这个小儿子成家，似乎是老人最后的心愿了。每当过年，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回到家中，老人是多么失望啊，我曾每一年都暗下决心明年好歹找个对象领回家过年，可是一年又一年，我还在让老人失望。这样的心境就会想到“租个女友回家过年”这样的故事是多么的现实。

即使我有钱买来丰足的年货；即使我能把这个破旧的土房打扫得干干净净；即使我能把这个被儿女遗忘的老家装点出节日的气氛，我又能改变什么呢，父亲的关口在临近，父亲已经在鬼门关上挣扎，而他一生的辛苦，又换来什么，儿孙满堂，子女绕膝的天伦之乐，对父亲不过是一个奢望。寄回家的钱就像干巴巴的数字，金钱对年逾古稀的老人来说，还有多大意义呢！

旧时欠债的人必须在年底清偿债务，过年像过关一样成为年关。而如今，父亲有政府发放的困难补助，有儿女寄回家的养老钱，父亲攥着一把的钞票，　脸上流露出一丝可怜的欣喜，欣喜的背后是一片凄凉——他怎么去花这些钱，鱼肉已经吃不进去，嗜酒又因有病儿女不让喝，再多的钱也治不了他的病……父亲究竟又欠了谁的债，需要如此偿还！生命轮回里，这个债已经是金钱所无法偿还的，更是是泪水所无法洗却的。

我的年，是一种温馨的记忆；父亲的年，是一次生命的关口。过年了，我一样打扫房屋，贴春联，挂红灯，一样包饺子，吃年夜饭，可是这一切又能勾起我童年过年时的美好回忆吗？又能帮父亲度过这痛苦的年关吗？我的泪穿过父亲的年关！穿过这个寂寞的长夜！耳边仿佛又响起精神矍铄的父亲，用抑扬顿挫的家乡方言，给我念叨着：小孩小孩你别馋，　过了腊八就是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