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墙上画了什么,然后继续向前走了。他比她只落后十几米的样子。他心里泛起了好奇,她画了什么呢?
是一个三角形,里面加了一条边。他快速想起,这就是刚才在教室里老师讲给大家的一道题,因为这道题难住了所有人,待老师在黑板上画出了三角形,再加上了这条边,同学们都“哦”了一声,茅塞顿开。
(一)
他叫林垌,是一个瘦削的男孩。她叫王燕,是一位很疯的女孩。一年前林垌从农村以高分考到了县城这所初级中学,学号是5号,意思就是他的入学成绩在班里排第5。王燕是县城本地人,她的家就在这所中学后面不远的地方,她是33号。林垌在县城上初中,是自己租房子,自己做饭。他租的房子离王燕家很近,所以每天上学、放学走的都是同一条路。但是,平时上学王燕都是有同伴的,而他只是一个人。
林垌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那时候闹了不少笑话。进校第一天也不例外。他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湛蓝湛蓝的天上飘着几多洁白的云彩,他要第一次走进这个陌生的教室,领教材、面对一个个新同学,还有感觉很有学问的老师,他有些紧张。为了排解紧张,他解开外衣纽扣,故作镇定地大摇大摆走了进去。“站住!”一个声音喝住了他,他紧张地环视了一下教室,黑压压一片,显然他来得有些晚了。“看看你的这个样子,你是放牛娃啊你?”这时林垌才注意到训他的是一位老师,马甲、白衬衫、黑框眼镜,很是精神,很是威严,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受训,脸烧得都感觉发焦了。好在他扣上纽扣以后,老师再没说啥,他便走到了最后排的中间位置。
坐在他前面的三位女生,其中她正前方的那个留大辫子,末端黄黄的,他感觉很好玩。不用说,这正是王燕。在他坐下来以后,王燕她们就在交头接耳,还时不时扭过头来看他一眼,吃吃地笑。他都没有理会。乡下人嘛,直,不愿搭理那些小动作。
第二天早晨上学,低头闷走的林垌突然听到诡诡的声音。他抬头一看,前面不远处又是昨天那三位女生,互相勾肩搭背的,时不时回头瞄他一眼,压低声音说着什么,又诡诡笑一阵。林垌很窘,只得放慢脚步,离她们越来越远。但这样做的代价是,开学第一天的早上他就迟到了。
接下来的几天,林垌还发现王燕和她同伴之一的丽虹远远跟踪他,看他住那间房,怎么吃饭的。甚至有一天,当她吃完饭,刷完锅,出门倒脏水时抬头看见了嬉皮笑脸的那两个人。他都有些老羞成怒,因为在他看来,这相当于揭起了他见不得人的事,很丢人的。但这个王燕偏偏跟着不放过。她咋那么好奇呢?
林垌还是不想过多地想这方面的问题,他知道自己是农村娃,应该用学习赢人,所以他每天想的是怎么把学习搞好。小学的时候,他是绝对的尖子生,这样的学生每天受到的都是老师的夸奖、同学的羡慕。但是正是这样,他才变得极度的自尊,而来到这县城,同学们都是市民,而且有一大半的家长都是科级以上干部,他又变得极度自卑。自尊加上自卑,让他变得很是敏感、脆弱。所以学习成绩成了他唯一的武器。
不久,班主任徐老师对全班同学进行了分组:前6号分别是周一至周六的组长,下面各分配了10名左右的组员。这组不仅仅是为每天打扫卫生的,也是学习小组。组长负责督促组员的学习,比如那门那科需要背诵的,组员必须要到组长那里去背,组长要作记录。林垌是第5组的组长,王燕是她的组员。有一阵子,早自习都是组长坐在教室外某个地方,组员围在他周围学习的。由于林垌的友善和民主,他们这个组的关系很是融洽。
当然了,融洽并不意味着组内都是顺从。王燕就不是,她不但无法无天地喊“林垌,我日你妈”,还不知道因啥而起给林垌起了个绰号——“老鼠”。“我日你妈”总是王燕的问候语,看她那笑嘻嘻的样子,林垌就想到那个用皮鞭抡王洛宾的藏族姑娘,所以他并没在意。但这个绰号,王燕一叫,别人就响应了。林垌急了,凶煞恶神般的要逮住这个死丫头,可反被班主任逮个正着。班主任向他兴师问罪,他很是气愤,很有力量地甩出一句话:“他们给我起掉号!”班主任一楞,然后微微一笑,此事不了了之。晚上自习时间却向全班同学出了他的丑:有些同学啊,你给人家起绰号就不对,还起掉号!多丢人啊!
“掉号”又成了王燕的“口头禅”,也是她最有力的“武器”。每每她喊出“掉号掉号!”林垌就不再吱声。
长长的巷子里,她已经走到头,拐弯不见了,好像没有犹豫,没有等他。但他陷入了猜测,她画这个什么意思呢?她还怎么想着拿了粉笔?这长长的巷子就我们两个人,她要表达什么呢?
或许,他是多想了。人家可能只是顺手拿了半截粉笔,又随兴在墙上画了那么一个东西。这样想了后,他又有点失望,淡淡的那种失望……
(二)
转眼,期中考试结束。林垌考得班级第10名的成绩,有些退步,但是老师并没有说啥,他自己也认为这是第一次考试,说明不了什么,以后自己会慢慢上去的,当班级第一名也是可能的。王燕也掉了,是班级第37名。名次排出来不久,班主任徐老师又想出一个办法:让排名在21~40名的同学在1~20名给自己找个“师父”,平时帮带,下一次考试如果名次进步有奖励,如果退步当然也有处罚,所以要私下协商好。老师给了大家几天的协商时间。找林垌的是同组的两位男同学,他答应了。
那是一个晚自习。班主任走进教室,站在讲台上面向大家,开门见山的说:“利用今晚这个自习时间,我们落实一下找师父的这个问题”。没什么问题,都进行得很顺利,无非是老师叫起一个21~40名的同学,问你师父是谁,得到回答后,然后再问那个同学,你愿不愿意。但是,待到王燕站起来说出自己的师父时,林垌大吃一惊,他甚至没听老师喊他,就腾得站起来,“老师不行,我不当她师父!我不当!”
这位威严的班主任那天晚上居然笑嘻嘻的,慢悠悠地转向王燕:“人家不给你当啊,看来你下来没沟通好啊,你看你再选个谁?”
王燕答:“林垌!”
班主任又转向林垌:“你看人家就选你,行吗?”
“不行!”
“为什么呢?”
“她是女生!”
这就是林垌的理由。他就怕和女生接触多了,别的同学说闲话。虽然现在有些同学称他为“老封建”,但是他相信,如果他和王燕在一起,那些“前卫”的同学还是会取笑、欺负他们的,因为他们其实不比自己前卫多少。还是做“老封建”踏实。当然,林垌本来就是一个还没学会大方的人,和女同学说不几句话就脸红脖子粗的,他这样的人,想到以后学习时身边跟着一位女生那还了得!
最后,她的师父是班主任指定的,一名女生。
这次选“师父”活动后,原来的学习小组就自然而然解散了。王燕同学也因为个头相对比较矮,座位调换到第一排去了。她也不再和他打闹、说笑了。但她的喊叫声还在教室里、校园里,只是那是和她的同伴们。
他们的校园生活又进入一段平静期。
元旦来临的时候,校园里卡片翻飞。这个班的同学们也是整天忙忙乱乱,空气里飘浮着真挚的祝福和温馨的情感。林垌也准备了几张贺年卡,但不知道写给谁,他也没收到别人的贺卡。但就在大雪纷飞,以致炉烟缭绕的下午,丽虹扔到他面前两张贺卡,他的心一下子就活跃了。他急不可耐打开,看到丽虹写的是简单的一行字:“长江水,黄河浪,你我之间永不忘”,王燕写的是一首诗:“你是天上的蝴蝶飞,我是地上的梅花开;蝴蝶飞到梅花上,石头打来分不开!”林垌盯着王燕娟秀的字出神了,旁边的同学夺过来“嗷嗷”叫着,喊“真肉麻真肉麻”,他都无动于衷!
林垌觉得这份感情特别珍贵,以致多年以后,不会写诗的他还专门为此写了一首《雪忆》的诗:那个冬天的下午/每个教室都冒出一九九五年的炉烟/片片雪花擦过天的灰脸/静静卧入死寂的地面/那个二班/永远的九二二班/教室里却是躁动不安/贺卡翻动/飞起新年的美好祈愿//终于有你的祝福飞到我的眼前/我的冬天从此变暖。
这份情,林垌是要永远珍藏了。
只是,林垌逐渐意识到在选师父的事情上自己太绝情了。他有些后悔了。
接下来的几次考试,王燕的成绩也并没有什么起色。没有进步吧,但60多人的班级,30多名的成绩也不是多差。因为这毕竟是县城两所初级中学中的一所,是全县30多所中学中最好的学校之一。林垌的成绩则有些飘忽不定,好的时候是班级第3,差的一次到了全班第11名,但不管怎样,没有实现他的宏伟目标——达到并坐稳班级第1名。
她为什么要画那个三角形图,画了又一刻不停歇地走了。林垌不由自主又想了。甚至他本来已经走过了,又走回到画在砖墙上的图边,像研究出点细微的东西出来。没有,虽然线条弯弯扭扭不很直,但确实没有其他的东西。他又是一阵失望,不过也是那种淡淡的失望。
他想,算了吧,我们是同学,是学生,我们应该好好学习,共同进步。
(三)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初三的开学。进教室大家坐定以后,林垌的眼睛就在教室里扫了个遍,但是没有看到那个身影。他心里纳闷。这时坐在旁边的丽虹开口了:“找王燕呢?嘻嘻,人家留级了。人家爸爸亲自找的校长……”林垌没有吭声,心头掠过一丝失落。
人都说,十五岁的女孩,没有不期待一个男孩的特殊感情的,这是真理。但反过来说,十五岁的男孩,又何尝不向往那种淡淡的、朦胧的甜蜜,那也是一种如诗如画的情怀啊!
其实,到了这时候,林垌已经有些后悔,后悔那么绝然拒绝做他的师父,后悔不在学习上帮她一把。特别当想到她日渐沉默的时候,他的这种后悔就越加强烈。
第二天早操,在初二年级的队伍里,林垌果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突然间发现,那已经不是一个精灵古怪、一脸调皮的人,而是理了学生头、一脸成熟、一身朴素穿着的人……他默默祝愿,愿她学习进步,一切都好。
不过,丽虹还真不断传来好消息:王燕现在学习很认真;王燕被老师夸奖了;王燕现在很牛,小测试班级第一名;……而更令人欣慰的是,两个月后期中考试的榜单映入大家的眼帘,林垌是初三年级的第9名(班级第3名),王燕是初二年级的第9名。丽虹还告诉大家,王燕英语考了满分!林垌想,得向她学习呢,英语满分自己可是从来没有考过,不但英语,就是自己读书这八九年来各种科目全算上考过99分,也没考过满分啊!
林垌心想,王燕你行,愿你保持下去。因为大家一贯的看法是,留级生、补习生一开始成绩好,慢慢地就没什么优势了。林垌不愿意王燕也这样。
转眼又是一年过去,林垌要毕业了。他在和同学们互写留言册,互赠照片的同时,也在琢磨着和王燕留个纪念,但是王燕那边迟迟没有动静。虽然自己是个男生,但他似乎不敢主动表示什么,而且回想起来自己也真没给王燕做过什么好事情。于是,他想,那就算了吧,反正人家已经是另一个集体的人。但总是一到关键时候就有丽虹的出现,虽然这次她没带来什么,但带来了足以给林垌勇气的一句话:“林垌啊,咯咯,你猜王燕说什么了?人家说,这个班里,他就给两个人写留言,一个是你一个是我!”说完,丽虹还不忘得意地抿抿嘴。不过,得意归得意,可她没有想到刚才她那句话对林垌的作用有多大。有多大呢?看看林垌的行动吧:中午放学,他就立马跑向租住屋,匆匆忙忙做了一顿饭吃了,就骑了自行车跑到照相馆里照相了,他要的是“立等可取”,当然这中间他还去旁边的小卖部买留言册了。下午上学,他就在自己的一张照片后面写上“惜别”二字,用纸层层包了照片,连留言册一块让丽虹捎了去。
晚上放学看到的一幕也让林垌心里暖暖的:在校门口,丽虹老远地招呼王燕,然后欢天喜地跑过去,搂住王燕的脖子,然后就只剩下了诡叽叽的笑声。这就是女孩子,这就是女人。同样的事情,男人总喜欢用庄重的方式解决,而女人则更有自己的表达和解决方式!林垌什么都懂似的感叹了一声,迈步走向自己的出租屋。
这一晚上林垌几乎没有睡着,在心里他做出了种种假设,甚至对王燕留言的字字句句。但是,当第二天留言册出现在他的眼前,看到她的小照和娟秀的字体时,她又有了另一种感受。王燕写道“林垌挚友:美好的初中生活就要划上圆满的句号,在此回想共有的日子,天真、无邪,还有温馨,而这一切都要随着年轮的辗转装进这小小的纪念册……”他感觉到亲切,因为她称呼他“挚友”;他也感觉愧歉,因为他以前是那样对待她的;他又感觉到伤感,因为“美好的初中生活就要划上圆满的句号”,一切都将成为历史。但他也感慨,王燕成熟了,字里行间都反映出来了,他以前把她看低了!
算了吧,何必深究呢,有些事情的发生就是那么地下意识,连事件主人都不一定说出个一二三来,我们怎么能猜透别人的心思。
林垌若有所思地继续往前走,走到了巷子尽头。从这里继续向前走,是个小下坡、小转弯,但是这会儿王燕已经没有人影了。
她可能已经回家了。林垌自嘲式地笑笑,加快了步伐。
(四)
什么东西都是在快要失去的时候感觉到了珍贵。林垌在离校后中考前的这段时间,还是天天来到学校,晚饭后也来。他现在才发现校园是那么地温馨、亲切,才感觉到人们叫“母校”的贴切。是啊,这一花一草,一砖一瓦,平时熟视无睹,现在看起来又是那么地新鲜。晚上,和同学三五成群坐在教室的台子上,月光皎洁,凉风习习,又是多么地惬意。即便平时关系一般的同学,到了毕业的这时候,大家也一下子变得那么友好、亲密!
中考结束的那天,晚上他又不由自主地走进了这个已经进进出出三年了的校门。他想着能碰见几个同学、再聊聊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因为明天他就要回乡下老家了。以后肯定有时间有机会来这片区域的,但碰到自己老同学的可能性就不大了,再走进这个校门、徜徉于这个校园的机会那就更小了。林垌这样想,不是凭空的,就是村子里的那个小学,自毕业后他也没再踏进校园一次。
但是,这天晚上踏进校园的他没有感觉到惬意,而是有些许无聊。校园寂静,他度着方步到处瞅,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学校的宣传栏边。这是镶在教室外墙上的大黑板,黑板上许多时候都是粉笔字的通知、启事,但有时候也会被贴上各种大小的纸片,发布消息、广告之类。当他的余光扫过贴在黑板上的一张纸时,他感觉“唰”的一声,被什么击中了——王燕失踪了?这怎么可能?再看看内容,描述的确是王燕,而且已经几天了。这怎么可能?到底怎么回事?
他疯了似的去找丽虹。丽虹的回答轻描淡写:对啊,最近她一直很反常,课堂上一会哭一会笑的。那天晚上她爸爸领她去逛街,她突然挣脱跑了,正好迎面一辆大卡车过来,灯光晃了一下,等卡车过去了再找她就找不到了。她们班同学也连续找过两天,找不到了……
林垌呆站在那里,一时间脑袋里一片空白。既而,一字一顿的、含泪念起了王燕曾经给他的留言:“你是天上的蝴蝶飞,我是地上的梅花开;蝴蝶飞到梅花上,石头打来分不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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