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亡
我清楚地记得逃亡的准确时间是夜里两点五十分三十八秒。
那时我的家人还在熟睡。我在十二点十九分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就象多年前夜里听到隔壁房门被风吹开时发出的叫声一样。我漫无目的的张开眼睛,在黑暗中搜寻致醒的原因。夜黑如墨。我在漆黑的夜里什么都没看到,但我知道了最终惊醒的缘由。就在这一刻我产生了出逃的渴望,黑暗的力量是如此强大,无形的挤压不仅会让人在窒息中竦醒,一种灵魂出窍的渴望瞬间海潮般的扑面而来,让人躲闪不及而顺其自然。
我最后的顽强就是象往常一样摸到一颗香烟,站在巨大的夜的窗口用一点点微弱的烟火观察窗外那个没有轮廓的身影,他象我一样简单的只有一头蓬乱的长发。
妻子仍旧熟睡的象一只母猫,用最舒服的睡姿赞美黑夜的温柔惬意。“黑灯瞎火的看什么?”她翻身时不经意咕哝了一句往常我根本听不清的问话,此刻竟如雷贯耳。我想说句什么但什么都没说。我知道我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如果当时能发出声来我知道这两个字是:看海!
我被海水围困在一片孤岛上,上下左右都是黑色的海浪,它们圈成了半圆形紧紧地罩住了我的身体连同思维。妻子睡在圆形海水外面的床上,睡姿舒展迷人。呼吸声不断涌进我的耳蜗,象初恋的微笑一样让我心神大乱。
一点三十六分我抽完第二十一颗香烟。海水已渐渐退去。黑夜中连续发出奇怪的响声,我知道这是房屋受到强烈的挤压后发出的声响。不断涌来的黑暗永远是无声无息的,这我在一九六六年秋天那个冰冷的夜晚就已经知道,那天夜里我走出母亲温暖的子[gong]后伸手不见无指,我以为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拼尽全力后什么都没抓到,于是我嚎啕大哭。三十八年后终于有了相同的经历,我知道这一次在劫难逃!
在劫难逃也要试试。就象多年前夜里迷失在原野上的冰雪中一样,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轻易放弃。恐惧将激发我所有的潜能,包括爱情和我遥远的朋友,她们在另一个世界向我招手,手中有一朵鲜花,花朵上有一枚太阳在热烈开放。
我用最轻柔的动作在各式古老的红木家具间滑行,这套不知道建于什么朝代的老宅幽暗宽阔神秘空寂,多年来一直让我无所适从。挂在门头上的长鞭象一条僵死多年的蟒蛇,却依旧芯若新火,在所有黄昏飘落的时刻让我不寒而栗。
两点四十七分我换好了一套黑色外衣,这是当年我在小黑河监狱服刑时唯一的囚衣,它与无边的夜色不谋而合。这样看起来更象一个越狱逃犯,这让我在绷紧的神经中暴出一丝得意。“想要破坏一种力量你必须融入其中,就象他们说的堡垒最易从内部攻破!”狱友老蛇被绑赴刑场前声嘶力竭地向我喊道。于是我留下这套号衣,越狱的念头从那一刻起在我心中愈演愈烈。
我用三分三十八秒的时间穿越凌乱的天井,反扣好大门的一瞬间仿佛要堕入万丈深渊。浓重的黑暗没有一丝缓解,无去辨认方位,象进入一支枪堂,随时都会粉身碎骨。
我凭出门时的感觉向东南方摸索行进,隐约的记忆中太阳最先爬上渤海湾那块辽远的海域。我不知道我会不会辨认出太阳的颜色,它下落时被染上的鲜血会不会在冰冷的海水中洗尽?它出现在我面前时会不会带来一个传说中的艳阳天?
最初的奔跑几乎耗尽了我没准备好的所有能量,快跑变为慢行时我觉得黑暗中有无数枪口一点点向我瞄准。只要停滞一秒,就会象蜂窝煤一样被子弹射穿。
黑色囚衣已经支离破碎,它们显然不如我身体外壳坚硬,我是最后一次从草地上爬起来时从烈烈作响的风中听出了它们早已条缕分明。这时我想我已昏迷了很长时间。
一阵淡淡的花香送入鼻孔后我睁开了眼睛。我想是这样,我象正常人一样睁开了眼睛。我听到了海啸我知道那是风的声音,就象多年前我走过陌生街口时发出的声响一样。我确信我已走到了一片沼泽的边缘,只有卓龙河边的沼泽地上才会在六月的夜里有风吹过。花香只能是那一大片刚刚盛开马兰花,这片沙地上从来就只有这种淡蓝色的花朵每年都不厌其烦地开放。小时候我曾在这里用坚硬的马兰花编织过一个美丽的花圈,献给我刚刚去世的外祖母。马兰花的花颈足有三寸多长且坚硬无比,是编织花圈的上好材料。
我在花香的剌激和对外祖母的追忆中一步步走入无边的沼泽,我知道真正的逃亡开始了。而此刻风并不是迎面吹来,顺风行进,我意识到逃亡的线路准确无误。
我听到从古远洪荒时代传来的声音,这种声音让我不敢相信刚刚还象母猫一样熟睡的妻子竟会有如此悠久的历史。
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缓缓睁开双眼,我发现身上的黑色囚服纤尘不染。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升起,我看不到燃烧的花朵。门头上古老僵硬的长鞭在晨光的映照下更象一条饱吸鲜血的毒蛇,只一副卷曲的身体就让我无地自容。
我知道,第一次逃亡宣告失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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