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关着的门
曾经,我到过一个学生时代好友的家,她家有一个很大的院子,给我印象深刻。记得,那时,我喜欢站在院子里看高高挂起来的黄灿灿的大玉米棒子和火红火红的辣椒串子。
主人家介绍说,院子有好长的历史,以前一直土墙,后来才推到砌成高高的灰色砖黑色瓦,房子里面也一一翻整,可以说生活好起来以后,这家是彻底倒腾出个样儿,我当时也注意到,进院靠右手的一间房独立,特别,它还是黄黄的泥巴屋子,木门紧闭,壁顶上端开了一个孔,钉着木框做窗子。我奇观这景观,但没有问,为什么留下一间屋子没有修改,那门上挂着厚重的铁锁,似乎里面锁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主人家没有特别提,客人自然不好多问。
这次,我因为写作寻找素材,再次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那位朋友家请客吃酒,碰巧从旁的人嘴里辗转知道我这个小学同学回到故乡,就顺便给我开来一张罚单,所谓罚单,也即是一纸请柬,现如今,民间请客吃饭的事情太多,普通百姓承受不起又不得不应酬这类红白喜事,于是,就把收请柬冠名收罚单。
我的家人叮嘱我可以不去,我也有意念选择不去,可是,想到从前让我好奇的那间小院土屋,突然很关心它的存在与否,于是,我欣然在吃酒那天如约而至。我的到来,让主人家意外动情,因为原就是顺便派的一纸罚单,多年不见也不是常在故乡待的人,主人家完全有理由相信那纸罚单如石沉大海,我也许已经不告而别,基于这种想法,看到我突然应约,自然为我的举止动情,待如上宾。
去朋友家沿途的风景已经完全变化,四周围高楼林立,景致华丽,一改过去的灰头土脸。朋友家的院墙远远就能望见,但是听的士司机介绍,也不会保存多久,这地方已经列入规划,不久之后就要完全销声匿迹。我一到院墙外,就已经听见里面高朋们的谈笑声。进院子,我第一眼就看见那间土屋,还在,墙洞上的木框犹在,门上铁将军依然把关。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有如释重负的吐口气,也许直觉悬在心里多少年的秘密,今日有资格让主人家吐来。
我被盛情地招待在客房里落座,忙于周旋的主人家暂时丢开一切手边事来接待我。
我老了,主人也老了,我们是跟着时代脚步走的一代人,一步一步老了下来,不为怪。反倒怪的是,主人这么好的家底,那时候她家就修起楼房院墙,而且独生女,至今未婚?她那么好客,看今天热闹了解其平日朋友不少,竟不能解决终身大事,莫非?我心里揣着问好,于是,谈话上不免往那方面去绕。
我问朋友:“今日老母亲七十大寿,你如此盛宴让人觉得孝,可为什么你不解决终身大事,那样岂不是更孝?”
朋友淡然一笑,答我:“刚从外面回来不了解情况,这样问我不怪,可要是你住久对我情况略知,你就明白我。”
看朋友样子无奈加可怜,我也就不再说,可心里很想问,也知道问必答,只是自己的终身犹未解决何以开口为难人?
稍坐后,有人高喊主人家出去,可以入席了。于是,所有人来到院子里摆好的几张大圆桌子边围坐。我注意到那扇用铁链栓住的门,固执地守在院子右手方,竟然没有一个人去望一眼。主人的母亲被主人和几个亲朋掺着出来了,大家一起叫:“高寿哦,老母亲。”
主人的母亲也坐下来了,回应大家:“各位一定要吃好喝好!”主人是唯一的女儿,自然由她发表几句感谢今天朋友们来扎场子的话,然后,就是请的帮手的人们鱼贯地端着碗盘上来,每张桌子上还早备好一只土火锅子,故乡的人们冬天请客吃酒一般都是烧这种土火锅待客,里面有在油头炸好的肉丸子,有木耳黄花菜竹笙,所有一般人能想到的好吃的土货火锅里基本煮好,一筷子下去,口口留香,然后,一层一层吃下去,吃到最后还往里面烫青菜吃。这种土火锅我最爱吃,可是小时候家穷,只在过年时有得吃,想不到,这次,回到故乡,意外在朋友的偶请下能够品尝,值得我此行。
席酣,我正穿一点很嫩的烧白肉在嘴边茗,突然,看见听见一个狂躁的声音伴着金属的声音一起爆开,嗷嗷的声音拉的长而悲,似痛苦似不耐似疯颠,耐人寻味。我不觉掉了筷子上的一块烧白肉。可是我看见的是我周围的吃酒的人们无动于衷,只是在声音初爆开的时候停了一下子,继而就依然谈笑举杯。我忍不住就问旁边的一个十三四岁小妹妹,这是什么声音,似乎是一个压抑很久的男人发出的声音。小妹妹奇观地说:阿姨,你还不知道,这是疯子的声音,他可能饿了,所以就开始发作大闹。
一下子,我眼睛扫向那间锁住的木门,一切不用表述,里面住着人,一个疯子。这时候我看见一个年纪过了中年的妇女,走到老母亲的身边,低下头在她耳朵边上附言,之后,我看见老母亲愤怒地从座位上立了起来,朋友想对她母亲说些什么,可是没有来得及,她的母亲已经起身走了,往屋子里走去。我的眼睛带着问号投向朋友,她无言地摇摇头,只是点头示意我继续吃饭,不管。我看我周围的人们也在继续,我于是就也继续,只是,我的筷子有点夹不起菜,心里惦记着那扇锁着的门。
不多阵,我看见主人的母亲端着冒尖尖一大碗饭菜,急急地奔到那堵墙洞下面,垫着那里放的一张凳子,颤巍巍把饭放在木框中间,然后招呼里面说:“吃饭了,儿子。不要再闹,乖。”
说来也怪,里面的人还真的端了饭不闹。奇怪的声音消失,我看见老母亲没有回来吃饭,朋友也没有去请她母亲,这真是个奇怪的家庭。我打算吃完饭不急着走,我的故事主题已经出来,我要写这家人。直觉告诉我,朋友那么多年不见我,听说我在就请我,肯定本身就是冲着我们曾经是好朋友,她有不可告人的苦衷想对老朋友诉说。
果然,傍晚时分,主人家什么都忙完,她寻着我喝杯清茶聊聊天,我乐意地奉陪。她开门见山问我:“听说我有个哥哥的事吗?”
我点点头,说:“曾经在过去初为同学时听说过,可是,后来,到过你家几次,不见,也没有听你家人提,于是,不再相信。”
朋友坦白地说:“我是有个哥哥,而且曾经长得好看又有才,可惜,毁了,被一个蛇蝎一样的女人毁了。我哥哥多年前当过兵,转业回家就和一个女孩好上,后来,女孩变心,他就疯了。初初,只是关起来,没有锁,偶尔也放到院子里散步,可是,他打人,无论谁都打,连我父亲也打,我父亲就是被他推倒后气死的。后来,没有办法,不得不通知公安局用铁链锁起来,永远关在那间屋子里。前些年,家里翻修,因为怕他出来打人都只有不动他那间屋。”
听到这些,我理解朋友的苦衷,摊上这么个疯哥哥,哪家的男人敢要她呢?即便是要了,她也不忍心抛下老母亲一个人照顾疯哥哥。我好奇,直接问:“这么严重的精神病,为什么不送去治疗,让他一直疯下去呢?”
朋友告诉我:“多年前,就试过送去,出来后一次比一次严重,不如在家好。医生说,他这种人除了打人,其他什么都还是清楚,他知道父亲没了,要守着老母亲过日子,知道他还有家,谁能把他怎么样呢?”
朋友这样告诉我:“关在那暗无天日的黑屋子里,他甚至能清楚算出日子,他能隔着窗子告诉老母亲:‘妈啊,再有几天您生日了,赶上冬至,怕是该烧个火锅子吃了。’”
我听了也惊讶,对这样的人,社会还真不好判断人家是不是疯子,既然无法解释他打人的原因,朋友家选择把他关起来也是一种对社会负责任的方法。只是,可怜那扇被关着的门,一关几十年,那被关着的人内心该是多么的寂寞,那被迫关人的人内心又该是多么的凄苦啊!
譬如今日,我亲眼目睹,朋友不过是忙碌忘记送一餐饭,关着的人就已经饿如火山爆发,老母亲也因此误会女儿,不肯好好庆祝寿诞。朋友说平日里,母亲总是疼爱那个关在里面的傻子多些,总是先把饭给傻子备好,即便是要走人户吃酒,也必定先给疯子准备好吃食。今日,朋友因为有我这远方而来的故朋,高兴陪聊,忘记着提醒人给哥哥准备饭,母亲就生气地不肯吃饭,他日,不知还有些什么会发生,已经过去的几十年又是如何的苦捱过来,可怜的人们啊。
我算是深刻领会,朋友为什么至今未婚,幸福,于她,何等的遥远,只有转身后默默地祈祷,亲爱的朋友,你家那扇关着的门有一天能被打开,而且永久地敞开,连房子也被推倒重建。你的哥哥能有一个正常的属于他的生活空间,你和你的母亲能够幸福地活在人群里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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