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怀念儿时过年的情景。
年前的头半个月,妈妈就开始置办年货了。那时物质贫乏,水果就买些冻梨。样子一点也不好看,又粗又黑的外皮,果肉里全是冰碴,像一个个小铅球。到三十儿晚上的时候,放到水里缓着。谁想吃,就从水里拎一个出来,用手指用力捏碎梨子皮上包裹着的冰壳,把带着淋漓冷水的梨子塞进嘴里。吓,真是又凉又甜,冷彻心肺哪。肉,妈妈喜欢买肥肉多的,可以榨油,包饺子也比较香些。没有青菜,就准备木耳、黄花菜这些干货。鸡蛋很珍贵,妈妈常常和面一起炒。不管怎样,这些东西,也是差不多过年才能吃到的细菜。当然还要蒸几十个大馒头,就放院子里冻着。
我和弟弟喜欢糖果。更喜欢寻找糖果的游戏。因为妈妈买来了怕我们姐弟偷吃,一定要藏起来。可是最后那些糖果却如孙悟空难逃如来佛的掌心般,早早甜蜜了我们的口舌。其实零食也不错。瓜子花生不消说了,妈妈还喜欢做些麻花啊、角叶子啊这些吃食。做麻花的时候,妈妈就用我家的大饭桌当面板。先搓出长长的一根,然后拧到一处。这扭动的绳结下到油锅里就像女大十八变,有了特别的体香。馋得我们直流口水。角叶子是山东老家的吃食。把面擀成面皮,切成菱形,中间再划两刀,撒上芝麻,放油锅里炸。炸好的角叶子咸香酥脆,味道也不错。妈妈总是准备满满一盆,让我们可劲吃。
马上到除夕了,妈妈开始大扫除。锅碗瓢盆都要用沙子、砂纸蹭得锃亮;床单被褥都要拆洗一过;角角落落力求纤尘不染。那时我家是矸子道有名的干净人家。居室也许简陋,但却整洁明净。按爸爸的话说,就是活要活个精神劲。人穷,精神不可萎靡。我们小孩子对这些繁琐的打扫不感兴趣,只是一心等着和爸爸扎灯笼。
灯分两种。一种是院子里挂的大灯。用木棍或玉米秆扎成六角形,再糊上红纸,粘上彩纸剪成的长穗,贴上纸花。年三十的时候,爸爸在里面安上灯泡,让柔和的红光彻夜洒在院落里。还有一种是孩子手提的小灯笼。用四块玻璃拼成。拼接处用红色胶纸粘牢。还可以在玻璃上贴上纸花。下面用玉米秆固定。然后就在玉米秆上插上小蜡烛。小孩子提着它,玲珑精巧。小小的一豆烛光像冬夜里游走的萤火虫。午夜放鞭炮时提着照明,映得孩子的笑脸更加明媚。
除夕是新年的前奏。挂灯笼,贴春联,吃饺子,直到迎来午夜十二点迎神的高[chao]。迎神那刻,鞭炮齐鸣,烟花绽放。我们笑啊,跳啊,小小的院子也装不下我们的快乐。
初一清晨,我们早早就被爸爸喊醒了。这边,妈妈煮的饺子热气腾腾、香气扑满一室,那边,爸爸燃放的鞭炮声已是热烈地响起。我们急急地吃过饺子,就穿上新衣服,要赶着出门。妈妈却一把拉过我,要着意地打扮我一番。帮我梳好整齐的小辫子,又拿出两根长长的水粉色镶着金线的头绫子,很认真地扎在小辫上,弄出饱满的弧度,像鼓胀着花瓣的娇艳月季,更像两团翩翩的彩蝶落在头上。这已经很漂亮了,但妈妈还嫌不够,她不知从哪里弄出块红纸,“呸”,吐上口吐沫,就着湿劲在我腮帮上左右各蹭两下,想是当胭脂用的。不记得那时是否照过镜子,因为记忆中丝毫没有脸蛋上两块鲜红如戏曲中小丑的印象。或者,在妈妈的那个动作之后,我早已不耐烦,扯着弟弟的手飞跑出去拜年了。
小孩子拜年,开始都是一个两个的。然后在巷子里、住家里常遇见别的小孩子,所以拜年的队伍便愈来愈大了。
不必敲门,家家的门都是虚掩着迎候我们。“砰”地推开门,鱼贯着穿过院子,进了屋门,便会有一两个人探身出来,看看是谁。我们立刻点头鞠躬,喜洋洋说声:“叔叔婶婶大爷大娘姥姥姥爷奶奶爷爷过年好!”那人便不合嘴地笑:“好好好。进来坐会儿吧。吃块糖吧。”“不了,不了。”我们一概推辞,但出来时,人人手里多了一块糖。又轰一声飞奔出门,到另一家讨喜去了。
拜了邻居,爸爸会带着我和弟弟拜同事和朋友。到各家坐坐,说几句喜庆的话。也算一年里一个新的开始吧。然后,我们就去奶奶家团聚。
奶奶有八个孩子,十四个孙子。大家挤在四十多平的屋子里说笑。小孩子都在外边疯跑,放鞭炮。姑姑婶婶在厨下炒菜。叔叔姑父们就在屋子里抽烟闲话。坐好饭菜,就摆出三大桌子,奶奶和男人们一桌。哥哥因为是大孙子,照例受到格外优待,总是坐在奶奶身边。姑姑婶婶一桌。我们小孩子一桌。吃饭时真是像在开场前的戏园子。笑闹声此起彼伏,碰杯声叮当作响。小小的屋子里热火朝天,让人忘记了屋外还是冷冽的寒冬。
新年给人带来的欢喜一直会持续到元宵以后。我们手里还有些许没有放完的小鞭。在无聊的午后,和伙伴们互相炸着玩。看着街上没有被寒风吹走的鞭炮的破碎红衣,心里也会涌起过年的余味来。
只是那时也没想到,这份余味会持续那么久,久到现在还会时时怀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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