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绿绿的山,清粼粼的水,在山和水的怀抱中,住着十几户人家。人们管这十几户人家叫小李庄。小李庄远近闻名,一是这个村子的小伙子们长得俊,头脑儿活,心眼儿好;二是他们有能耐,还能就地取材,自家酿造美酒。只要你品尝他们一口酒,再瞟他们一眼,那浓浓的酒香,那壮实的身影,定会在你的记忆中挥之不去——三十多年了,老队长家三侠子的影子就这样在我的眼前飘来荡去。
那是我高中刚刚毕业的时候,我和当时的热血青年一样,忙着填写志愿,到广阔天地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临行前,父亲从橱柜里拿出一个陶制的酒罐,对我说:“一个女孩子家,到哪儿我都不放心,你就填安徽省舒城县的小李庄吧。那是我们新四军四支队进驻过的地方。小李庄的李大个子曾经为我疗过伤,老朋友了。你带上这个去找他,也好有个照应。”我带着陶罐和父亲的手信,从上海到安徽,一路颠簸,终于来到了小李庄。这是隐藏在青山背后的一个小村庄,要翻过几十道山岭,转过几十个弯弯,十几户人家就飘浮在半山腰的云雾之中。大队支书将我们几个姑娘领到了老队长家——老队长就是我要找的李大个子,他看了我父亲的陶罐和手信后,重重地在我的肩头一拍:“嚯,难怪这丫头的脸蛋子就象从扈连长身上剥下来的,这么清秀标致。三侠儿,”老队长回头向后院里喊,“快带几个人到知青宿舍去打扫打扫,顺便喊你妈回来准备晚饭儿,说家里来客了。”只听一声“来了”,接着从后院闪出一个俊秀高大的小伙子,象一扇门板挡住了门框。他急速地在我们的脸上扫描一眼,然后又急速地向门外走飞去。一瞬间,我对三侠儿萌动了一种莫名的的感觉,这种感觉终于演绎成剪不断理还乱终生无法释怀的情结。
晚饭并不丰盛,都是一些从泥巴里刨出来的土菜儿。我们五个知青、支书、老队长、三侠儿,整整一桌。三侠儿捧出一个和我带来一模一样的陶制酒罐,打开盖儿,酒香四溢。支书咬着队长耳朵问:“老伙计,你家还在偷酿这个?”队长也咬着支书耳朵说:“三侠儿酿的,白干酒。”听说是三侠儿自家酿制的土酒,我不禁端起酒杯,轻轻地呷上一口,好香啊!抬起头,看到三侠儿正对着我憨憨地笑着。老队长说:“丫头,能喝就多喝点,你爸酒量不小啊。想当年,扈连长受伤了,我用这酒为他消毒疗伤;伤好了,我用这酒敬他多杀鬼子。你猜怎么着,把你爸喝上了酒瘾,临走,他还要了两瓶,说留着纪念哩,这不?将个空罐子抄回来了。”我说:“队长,日本兵不来搜查吗?”“哈,这山高皇帝远的,小鬼子敢进来吗?进来就杀他个丢尸弃甲——就是现在,他们还在搞自家酿呢。”支书接过了话头。我又品尝一口,确实好甜好香,心里不禁对小李庄的人们产生了无限的敬意,也对三侠儿刮目相看。小伙子真能干,还会酿酒——三侠儿也正愣愣地瞅着我笑呢。
三侠儿在队里负责开手扶拖拉机。他不上二十岁,也是高中毕业,一米八几的个子,乌溜溜的头发,亮闪闪的眼睛,白生生的皮肤,还有一抹毛茸茸的唇髭,穿着当时最流行的绿色军干服,挺拔秀颀。在大别山的旮旯里,竟然孕育出比明星还要闪亮的帅哥!我的工作是队里的保管员,常常坐他的拖拉机到集镇上购买农用产品。天长日久,我俩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有时会在幽静的地方停下拖拉机,拉着我的手,到一片墨绿的茶树间小坐一会,七扯巴拉地吹一次牛。我也渐渐渐渐地将头斜靠到他的肩上,听他均匀的呼吸,闻他身上散发着的帅哥特有的气息,一种无法抗拒的魅力,占据了我的整个灵魂。一次,他带我到他家的后院,掘开地窖,让我参观他秘密的酿酒小作坊。忽然,他伸出一双大手,紧紧地攥住我的小手,对我说:“你愿意在这安家吗?我保证让你天天能喝上毛主[xi]喝过的小兰花茶,饮上乾隆皇帝饮过的龙舒宴酒。行吗?”我心里“咯噔”一下:“啊!难道他真的爱上我了吗?”他见我沉默不语,立即自我解围,补充一句:“怎么啦?我又在吹牛?古代我们舒城糟坊到处都是,我这糟坊和县酒厂的是一样的传统工艺,这酒就等于县酒厂的龙舒宴啊。”我不敢回答,急忙将手从他温暖的手心里挣出,匆匆逃出地窖。回家后,一夜没有睡着:他爱我,难道我就不爱他吗?
三侠啊三侠,你这个土眼里冒出来的家伙,真的害人不浅!我和他的事不久就弄得满城风雨。起先是从薛梅那儿泄露了风声。薛梅是我们的小组长,和我同住一个寝室,风姿绰约,比我毫不逊色,而且还多个美人痣和一副眼镜,更显得文气、娇嫩。那晚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薛梅问我:“喂,怎么啦?相思病了吧?”我正好一肚子的相思无处倾诉,于是悄悄地对她说了。谁知第二天,姐妹们就把这事当成了话柄,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神,说我俩简直“做那个事”了。最后传到村支书耳朵里。在山坡上,支书叫我放下镢头,带我来到毛竹园站好,见四周无人,便厉声训斥:“扈皖晴,你这个不争气的丫头!我们还想培养你,你怎么就和三侠儿那个了?这样我们对得起你爸吗?万一要是怀孕了,看你一辈子在这穷乡僻壤里呆着!扎根农村干革命?啊呸!”“这事就到此为止,我也瞒着不向公社反映,也不许别人再瞎讲,哪讲就罚哪到学习班去开山炸石。你要是再不悔改,阎王老子也保不了你了。挖山芋去!”临走,支书一再交代。天啦!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攥一下手,就攥得怀孕了!回到家,我怒发冲冠,狠狠地摔薛梅的枕头。“呼啦”一声,一叠信笺从枕头里雪片似的飘落下来。捡起来一看,尽是薛梅未发出去的情书,每封都是“侠,我爱你”“吻你,我的侠”。我破涕为笑,原来我身边还有个暗暗地害着相思病的更大的醋坛子!我带着胜利者的喜悦,飞步出门,身正不怕影子歪,找三侠儿逛逛去!
三侠儿不在家,拖拉机也不开了,他被发配到一个叫情侣峰的地方开山兴修水利去了。老队长独自蹲在门槛上抽着自制的土烟。见我来了,他立即站起来让我进屋,三侠妈正在油灯边纳鞋底。“丫头啊,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们真的对不起你啊,对不起扈连长。这个挡枪头子三侠儿!”老两口连声赔着不是,“姑娘,以后不能再来我家了,倘再出个差错,怎么办呢?”。我真不明白,一个救过我爸性命的老乡,怎么反倒对不起我们?我听不进去,心里空落落的,要了一瓶三侠儿自酿的龙舒宴,想在纳闷的时候喝上一杯。
日子过得很慢,二十多天了,我都没见三侠儿一面。终于,支书安排我到公社领取火柴票。工作之便,我顺便打听情侣峰在哪儿。正好,有辆手扶机到情侣峰送粮油,师傅很爽快地答应带我一起去。在工地上,我见到了三侠儿。他依然那么白皙,那么壮实,那么可爱活泼,只是满身尘土和汗水而已。我说:“看你,搞得浑身温臭的,以后在哪讨老婆?还不回去洗洗澡!”他说:“老婆不来接我了吗?到镇上的义池里泡泡就行了。”义池,就是在温泉边修砌的露天免费浴池。请假后,我们坐上手扶机回到镇上。三侠儿在义池泡了好长时间都没出来。见四周没人,我便悄悄地走近义池催他,谁知伸头一看,吓得我心尖儿扑扑直跳——他正站在池边,裸露着身体,低头擦洗胳肢窝哩。我连忙捂住双眼,拔脚就跑。三侠儿显然被我的脚步声惊动了,不一会就穿好了衣服,笑嘻嘻地从义池里走出来。他比刚才精神得多了,脸被温泉泡得红扑扑的,潮湿的头发冒着热气,浑身散发着诱人的青春魅力。我说我该回去了,他说我送你抄小路近得多。晚风吹弄,彩霞满天,每一棵树,每一棵草,都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脉脉含情。初冬的山村小路,行人稀少,仿佛是专门为我俩开辟的。我俩渐渐拉长的身影慢慢地黏糊到了一起。在一棵高大的红枫树下,他终于站住脚步,一把将我娇小的身躯搂入怀里,问我:“小晴,爱我吗?”我抬起头,还没回答,只听“啪”的一声,热辣辣的一吻猛地刻在我的额头上。我就势偎进他宽大温暖的怀抱里,微闭双眼,将耳朵贴在他的胸膛,听他突突的心跳和血流澎湃的声音,感觉我周身热血沸腾。好长时间,我俩就这样紧紧相拥着,任凭晚风恣意地抚弄着我的头发。晴云如带,明月如霜,远处影影绰绰的山影漂浮在缓缓流动的薄雾之中,朦朦胧胧的情侣峰,仿佛就是我俩爱的见证,爱的化身。
知青回城的热潮把我的心冲击得七零八落。薛梅她们都一个接一个陆陆续续地回到大上海了。我爸为我在上海安排了三次工作,来了几十封信催我回去,我就是舍不得和我的三侠儿分手。终于,县里的一位领导亲自坐着吉普车找到了我,带着我爸的亲笔信,给我下了最后通牒。临行前的一天晚上,我和三侠儿来到了那棵高大的红枫树下,旁边种植着的玉米长得比人还高,正在扬花抽穗,油滴滴的,香幽幽的。三侠儿将一块玉米秧子连根拔起,铺在地上,然后一把抱起我,钻进了玉米地里。进去后,他伸手从黄挎包里取出一瓶酒,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眨动着亮晶晶的潮湿的眼睛,问我:“小晴,真的走吗?”又抬头望着只有井口大小的一圈蓝天,长叹一声,“你为什么要飞向遥远的天空?”互诉衷肠,伤心欲碎,泪水从我的眼眶里汩汩流出,我的头扎在他的怀里,双手紧紧箍着他的腰。他也紧紧地拥住我,接着是铺天盖地的一阵狂吻。分离的伤痛和青春的骚动使我们真真切切地体会到时间的珍贵,激情使我俩完全失去了自我控制的能力。他腾出一只手,不安分地游移到我的后背、前胸。我闭着双眼,享受着那种酥麻、震颤的美妙感觉,回忆着在义池里看到的美妙的一瞬。他,是那样的健壮,野性狂放,活力四射,简直是米开朗基罗的艺术杰作,是大卫的雕塑。透过初夏单薄的衣服,我感觉到他热腾腾硬邦邦的那个已经顶住了我的小腹部,我知道下一步他将会怎样肆无忌惮地做些什么。哦,我的大卫,我给你吧!你曾经攥住我的手,都会攥出“怀孕”的流言蜚语,既然我俩背了这么长时间的黑锅,为什么就不能真的来一次呢?也算作我们分别时互赠的最珍贵礼物吧!
“三侠儿!”一声呼喊,惊得玉米棵上的一对小鸟儿扑愣愣地飞向远处,是三侠妈的声音,“三侠儿,还不带小晴回去吃晚饭!”善良的大妈原来一直在跟踪监控着我们。她为我准备了一桌送行酒宴,席间,三侠妈一再嘱咐:“三侠儿,我们山里人家,要对得起小晴儿。人家大城市来的姑娘,好金贵,不能弄脏了。”又对我说,“丫头,大妈记挂着你呢!回去代我问好你爸,有时间再来啊。”临走,小李庄的人们将我送到车上,还送了些毛主[xi]喝过的茶,乾隆喝过的酒,带回上海。汽车开动,那翠绿绿的山,清粼粼的水,先是慢慢转动着身子,然后是越退越远,越远越模糊,渐渐地看不见了,最后积淀在我的记忆深处。
后来,我俩都各自成了家。三侠儿还跳出了农门,自修考上大学,专门研究酿酒技术,被分配在他们县的酒厂作技术指导。再后来,企业改制,他又成了白酒经销大户和新龙舒酒业的产品研发顾问,成了远近闻名的“李总”。我呢,嫁给了一个很帅气也很有才气的商人。商人漂洋过海,说是要到国外发展,最后是泥牛入海,再没踏回中国的土地。每当我对着那个从安徽带回的陶制酒罐发愣的时候,女儿都会站在一边偷笑,悄悄问我:“妈,你是在思念那个酒呢,还是在思念那个人?”我会一戳她的鼻子:“傻丫头,你知道什么?”去年,三侠儿带儿子一起开着车子,接我和女儿去舒城看看那里的发展情况。在情侣峰边的那棵老枫树下,我们席地而坐,品尝着那里的乡土菜肴和新酿的龙舒宴酒,翻出些陈芝麻烂谷子胡侃斜吹。他的儿子长得和他就象一个模子拓的,和我的女儿一样,刚刚完成读研。他俩也很投缘,一对小青年已牵着手一路狂歌飞奔到情侣峰的顶峰了。我和他看着孩子们的背影,会心而笑:是的啊,或许他俩正要走我们没有走完的路,做我们没有做成的事。
(2010年2月6日——7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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