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农“红毛鸡”
裘某,富农,绰号“红毛鸡”,崇仁镇人,住上街头桂花井老台门。
1966年下半年,崇仁挑水库。水库在距镇子五六里外的小山坳,小山坳叫杀人坑。相传太平天国时候,长茅从嵊县溃逃至诸暨,途经崇仁镇,忽然发狂,抓了七八十名镇上人,统统押至小山坳抢杀。从此,小山坳叫杀人坑。
下半年日脚短,大伙都带了中饭过去。中饭一律年糕,一人一块,放食堂的大蒸笼里蒸一下,既方便又简单。年糕大都作了记号,有拦腰绑一根粽丝,有在上面点了朱砂,有切去一小边角的,千姿百态,精彩纷呈。
红毛鸡不作记号。早上出工前,他切了四分之一年糕在家里,所以年糕比别人明显矮一截。中饭时,人家都取走了,他的年糕还孤伶伶躺在蒸笼里。
年糕寡淡,有人从自家屋里带几根霉干菜,有人带几个萝卜头,条件好的则带白糖过来下年糕。富农红毛鸡,他不带白糖带红糖。红糖用一张粗草纸包好,揣在衣袋里。吃年糕时,红毛鸡一个人远远坐着,小心摊开粗草纸,咬一口年糕,蘸一口红糖,咂巴得有滋有味。
大伙打趣,红毛鸡,别坐那么远,当心杀头鬼拉了你去。红毛鸡也不理,还是离大伙远远。
某日,大伙想搞共产,叫干菜萝卜红糖白糖统统端上,共同享用。红毛鸡不肯,像往常一样,躲着大伙,一个人年糕咬咬,红糖蘸蘸,自得其乐
几个青壮劳动力存了心,一齐拥上去,三下两下抢了红糖过来。细粉似的红糖,软绵绵摊在草纸上,大伙狠狠地蘸了一下,急不可待往嘴巴送,谁知,刚沾着嘴唇,就呸一声吐出来。
哪里是红糠,分明是一把细碎的黄泥。
红毛鸡这才讪讪地靠过来,红着脸,叫你们不要胡闹,不要胡闹,偏不听。
老五癫子
老五姓朱名老五。老五母亲一连生了六个儿子,生到第四个的时候,连取名字的兴趣也提不起来,所以老三以后,全以排行作了名字。
老五后来讨来一个气喘的老婆,老婆又替他生了五个儿子。五个儿子,五张嗷嗷待哺的小嘴,大概老五就是被这些张着嘴巴讨吃的小嘴给吓癫的,总至是,第五个儿子生下来不久,老五莫名奇妙地癫了。
癫子老五从此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他每天晃荡晃荡去崇仁赶集。无论冬暖夏凉,身上一律是灰色的腰机布衫,冬天的时候,大不了在腰围处扎些乱七八糟的破棉絮,破海绵以及一切可供取暖的物件而已,夏天的时候,则敞开衣襟,露出老牛皮似的胸脯。老五癫子通常站的地方是崇仁镇电影院前面的广场,通常做的工作是进行激情演讲。
老五癫子往广场上刁德一式地一站,身边立即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这让他的情绪显得更加亢奋。“这个世道,毛主[xi]如果活着的话,生产队的干部,妈个娘希匹。”老五癫子说话唾沫横飞,肢体语言特别丰富。但反来复去也就这么几句,想不出什么新玩意,他身上又来得腌攒,看热闹的新鲜不了几分钟,马上就轰地散开了。这让老五癫子很不爽,他于是往人群密集的地方,进行流动演讲。到后来,镇上的人十有八九知道他是个癫子了,就不再围着他。然而,他的热情依然不减。
“这个世道,毛主[xi]如果活着的话,生产队的干部,妈个娘希匹。”谁也不知道他这几句话的真正意思。但这几句话,他也只在镇上喧哗喧哗,回到村子,他即闭口不言。
老五癫子总是算准了吃午饭的时间从镇上赶回来,吃过午饭后,又开始逛村里的十间头。村里有小孩皮,跟在他后面喊他“老五癫子,老五癫子”,他却听得明白,逮着了其中一个,巴掌重重甩下去,打得小孩都差点背过气去。
老五老婆曾经骂老五是假癫,是刁奸偷懒不肯干活假痴假呆。但老五往死里打小孩的样子,让村里人最终相信老五就是个十足的癫子。
老六瞎子
老六瞎子是老五癫子的兄弟,老六瞎子是天生的两眼瞎。
瞎子没有女人肯嫁他,所以老六瞎子是光棍,他跟他老娘一块过日子。老娘虽然没有多子多福的福份,然而,一点口粮还是有的。老娘就从自己的牙缝里省点口粮下来,接济老六。
老六是怎么学会算命的,这一直是个谜,照理说,老六从没上过一天学,更没有拜过师,他怎么也会算命了呢。大概天下的瞎子都有无师自通这个本事吧。
老六记性特好。村里老老少少的生辰八字,只要跟他说过了,不管你过多长时间去考他,他都能准确无误地报出来。
起先老六不替人家算命,只是村里人要办喜事,请算命佬挑日子要花钱,就叫老六帮忙掐掐指头。后来不知怎么渐渐传开了,说老六挑的日子还挺吉利的,再后来,就发展到替人算命。
老六瞎子算命,喜欢站着,站在他自家泥墙屋前晒着太阳。太阳或者温热地晒在他身上,或者薄薄地摊在他身上——这让他似乎很惬意。这时,你只要报上你的名字,他一对瞎眼朝着太阳努力地眨巴几下,立即报出你的生日时辰。然后老六瞎子靠在墙背上,嗯嗯呀呀地开始唱山歌,唱到一定时候,大面积的眼白在眼眶里急剧地翻动几番后,便止住了山歌小调。
神情一肃,老六瞎子道,八字八字就是八个字,命动命运就是命和运。随即他话锋一转,朗声道,你今年流年不利,白虎星犯冲,走西北方不利,走喜家大吉,丧家要小心。要记牢不要与肖鸡人做伙伴,他暗中要作弄你。
请老六瞎子算命的人虽然不是很相信他的话,但他的话,终究是命里的,注定的东西。所以还是怀了一些敬畏的。大家也不掏钱,算命算好了,再多过年过节的时候,给老六瞎子送点面食糕点过去;倘若哪户小孩恰好满月了,就大红木盘里端一盘满月点心和满月酒过去,周岁时印着朱砂红“福”字的糯米果也一定拎十个过去。
老六瞎子算准了他能活到八十岁,可是在七十岁的一个大冬天里死在床上了。不知是冻死的还是饿死的。老六死后,村里没人能接他的班。
上海婆
上海婆好像是被她父母遗弃的,很小的时候,就做了人家的童养媳。但是她身上上海人的血统似乎并不因为童养媳的身份而降低,村里老老小小还是叫她上海婆,上海婆。
后来,她的上海爹娘竟然来认了她,所以上海婆的上海身份有了切切实实的着落。只是,那时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纵然想要有一番折腾,也徒叹云云。好歹她爹娘倒是惦记她,每年叫她回去探一次亲,所有的费用都由他们出。
上海婆回娘家,不叫村里的孙富癫子敲铜锣“通知各位”,相反的,很低调地只告诉几位关系好的邻居而已。她总是跟她们说,我娘来信了,叫我去上海,上海那边“的确良”衬衫很便宜,上海那边扯棉布勿要布票,我可以叫我娘去“开后门”,你要带的话,我给你带一件回来,可是,你勿好跟人家讲。上海婆神秘而亲热地与关系户咬耳朵,又千叮万嘱地叫她们别跟人家说,但最终的结果,却是当她启程去上海的那天,她已接了满满当当的“开后门”和“稍带”的生意。
上海城市大,货色好,棉布的确凉又是上海婆后门开来,所以村里人除了对她充满崇拜之情外,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上海去的次数多了,沉睡在上海婆身上的精明细胞在春天醒了过来。她很快在年复一年的捎带中,找到了无限商机,成了名副其实的二道贩子,但高明的上海婆还是打着捎带的旗号,这使得她名利双收。
上海婆坏名头是因为她的儿子。一年她带儿子也去了上海。并且带了儿子去上海的街头小摊淘东西,东西当然都是左邻右舍托她捎带。回来后,10来岁的儿子为了显摆自己也见过大世面,毫无保留地把上海婆在地摊上淘便宜货,又把便宜货高价“捎带”给村里人的信息给抖了出来。这让上海婆的声誉立即一落千丈。村里人非但不再尊重她,还明显地带了鄙视的成分。
上海婆重振雄风是因为她后来买了一台收音机。收音机每天会播放王文娟周宝奎她们的越剧唱段。这引起了一些女人们强烈的艳羡。她们很快忘了旧恨,重新“像苍蝇一样围拢来”。上海婆和她们一块听越剧的时候,总是叹,啧啧,这是我们上海的越剧,上海的越剧,你们听听,你们听听,唱得多糯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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