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炳故居里,我们可以看到卧室里陈放着阿炳用过的破旧的竹床、修补过的长桌、饭凳,角落旁堆着破旧不堪的杂物。引人注目的,是一台钢丝录音机,因为有它,我们才记住了阿炳,记住了《二泉映月》。而这一切,又要从中国近现代音乐界一代宗师杨荫浏为阿炳录制《二泉映月》名曲说起。
阿炳原名华彦钧。在当年的无锡是人人耳熟能详的传奇人物。拉二胡的“瞎子阿炳”,他在3岁丧母,8岁随父在雷尊殿当小道士,学习鼓、笛、二胡、琵琶各种乐器,12岁就能熟练地演奏各种道教音乐,以后被誉为天资聪颖的“小天师”。
二胡的近两百年历史,正是中国多灾多难的民族历史。由琴筒、琴皮、琴杆、琴头、琴轴、千斤、琴马、弓子和琴弦等部分,仿佛被揽入怀中,但又保持着雅致的距离。忽远忽近的空间,市井中的隐者的宝贝和玩物。一块咫尺短木,一柄简捷雕筒,一块普通的蛇皮,一串顺滑的马尾,外加两根亮丽的细弦,月色撩人。二胡在清初曾因为惹怒了皇室的忌讳而遭全国禁演。变幻莫测云彩一样。二胡的音色天生与水乡凛冽的寒风,天生与漠北的旷原,与北方黄河流域原野上屹立的石,犬牙交错的皇朝废墟相契合。庙会、节场、集市凋敝。书场、游艺、民间滩簧。
有一天,流芳声巷杨宅请他们去做道士。当天,杨宅门外临时用毛竹搭了个高台,一个穿鲜艳龙袍图案的拜忏道士手拿宝剑在台上挥舞作法,下面穿黑色道服的道士们在打鼓、合钹、吹管、敲木鱼,有的拉二胡、弹琵琶奏出美妙动听的道教音乐,热闹非凡。在人群中,杨宅的两个小男孩很好奇地看着。大人告诉他们,这是道士在降妖驱魔,为死者超度亡灵,祈求上天赐福。小家伙对大人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反而关注道士手中的乐器,美妙的道教音乐很吸引他们。而两个孩子中年龄小一点的弟弟,就是后来成为中国民族音乐奠基人与开创者的杨荫浏。
杨荫浏的父亲是教师,他怕儿子沾染上社会上不良习气,平时总不让他们到门外去玩。而杨荫浏自幼酷爱音乐,而他家旁边有一个邻居叫颖泉,是三清殿年轻的道士,精通箫、笛、笙、二胡等民族乐器。父亲觉得颖泉是一个有修养的道教乐手,便容许颖泉到他们到家里来一起玩。因为兴趣相通,他们玩得很开心。杨荫浏从颖泉那里学到了不少民间乐曲,可以说,颖泉是杨荫浏民族音乐方面的启蒙老师。
颖泉11岁时,他转到城外的一个道院,学习就中断了。看到眼前这班道士来家里做道场,又引起了他学习道教音乐的兴趣。道士们向他推荐同伙中技艺最好的阿炳,有的说他笛子吹得好,有的说他拉二胡另有一功。而更神的,是他用二胡可以模仿男女老少说话、叹息、欢乐和鸡鸣狗叫的声音。一位道士甚至手舞足蹈,拿着琵琶比划说,阿炳可以把它放在背上、肩上,甚至头顶上都能弹。总之,众口一词的称赞,让杨荫浏被迷住了,阿炳也就事实上成了他第二个启蒙老师。
杨荫浏在学习中,才了解到,阿炳为何有如此功力。原来,冬天时,为了弹好琵琶,阿炳用冰块摩擦双手锻炼指功。夏夜练二胡时,将脚泡在水里,以防虫叮咬。他还了解到阿炳父亲教他迎寒击石,模拟击鼓。练习各种节奏,成为当地有名的司鼓手。杨荫浏悟出了一个道理,一切都是勤奋啊!而这一段学习,使杨荫浏的琴艺水平有很大的提高,学到了不少民间乐曲。
但杨荫浏的父亲没有看到这一方面。他看到的是阿炳缺少礼貌,处事随便,没有颖泉老成,更不愿看到自已的儿子和小道士一起,于是就中止了儿子和阿炳的学习。可杨荫浏还是深深地思念着阿炳——这位埋没在民间的道教音乐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不可磨灭的终身影响。
春天的1937年,这时阿炳已44岁,杨荫浏回无锡度假。他双眼早已失明,他从雷尊殿的当家道长变成一个潦倒不堪的街头艺人。在江南的春雨里的大街小巷彳亍游走。族人看他孤单一人,难以生活,便介绍江阴农村贫穷善良的寡妇董彩娣同居照看。于是,无锡街头巷尾,人们经常看到蓬头垢面的董彩娣牵着身穿破旧长衫、戴一副墨镜、腋下夹着的一根小竹竿的阿炳,在无锡的大街小巷走着。阿炳背上背着一把琵琶,胸前挂着笙、笛,二胡在他手中咿咿呀呀地拉着。顿时,空气中飘扬着卖艺乞讨所秦出的凄厉欲绝的二胡声,彷佛诉说自已遭受麻磨难的悲歌。人们听到这断肠之音,也都忍不住感慨长叹。
不过,阿炳虽然穷困潦倒,仍然坚持他的“三不穷”:“人穷志不穷”,“人穷嘴不穷”,“人穷名不穷”,他为人正直厚道。
桃花盛开的时节,回到家乡的杨荫浏自然忘不了启蒙老师阿炳。杨柳飘飘的崇安寺运河边上,阿炳虽然看不见他身影,但记得他的声音。异常激动地握着他手。而谈话自然三句不忘本行,又谈起民族音乐。当阿炳知道琵琶曲《将军令》,便要杨荫浏拨着他手指,在琵琶上摸到了《将军令》曲调“澈鼓”的弹秦方法,直到熟练了才罢休。
随着时间的流逝,阿炳生活越来越艰难,身体也越来越虚弱。1947年,他的肺病发作了,剧烈地咳嗽,再也不能到街上卖艺求乞了,无锡的街头小巷人们也不再听到阿炳那凄惨、悲凉的二胡声了。
解放后,董彩娣在江阴农村的儿子把她接回乡下参加“土改”,分到了土地。对孤苦伶仃的阿炳来说,这无疑是雪上加霜。阿炳要么跟随寡妇董彩娣回到江阴顾山,要么选择留在无锡,那样他就没有了人照顾,他已经离不开相濡以沫的董彩娣。他俩已经建立了深厚的爱情相敬如宾。于是他们立即赶往埠头,上了备好的小木船。
早上的雾里,木船橹声依呀,循着尚湖的湖心向南驶去。雨打在船篷,答答有声,河岸边的杨柳爆芽了,麦田一片碧绿,两岸烟雨中的田野,充满了早春的气息。
船到顾山,稍稍地停泊了一下,吃了晚饭,继续前行。半夜里,西风吹起,雨才停止。橹声一夜未停,到五更天的时候,才停在距长泾镇的一个小村庄。西风越吹越紧,天上的云如墨浪,一浪又涌一浪。两人随行,经过江南水乡北崞顾山的老街。
下了船,董彩娣雇了一辆鹿头车,鹿头车只有一个大木轮,木轮两侧有架子,可以坐人,也可以载物,车的后边有2只木脚,车停时木脚撑在地上,很是平稳,两边的车把手上系一根宽边的皮带套子,套在车夫肩上,车行走时,可以减轻车身的重量。鹿头车形似独轮车,在当时澄东的乡村,是很普通的运载工具。风景的美与不美,与人的心情是大有关系的。还是在慨叹人生短促如白驹过隙,祸与福的不可逆料,世上万事只能任其自然……
当时南京师范大学的教授黎松寿得知这一情况时,就马上告诉了当时任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所长的杨荫浏。同样幼年是阿炳邻居,黎松寿也酷爱音乐,阿炳也是他的启蒙老师。
杨荫浏心里一怔,心想要设法尽快地把阿炳的曲调全部记录下来,再耽误恐来不及了,一旦失传将抱憾终身。碰巧此时,中央音乐学院为了发掘、研究保留民间音乐,从国外进口一台携带式钢丝录音机分配给民族音乐研究所。
1950年的暑期,杨荫浏和曹安和教授带着这个宝贝,邀请黎松寿一同回到了无锡。
阿炳知道他们来意后,坐在竹榻上,轻摇着扇子连连摇头说:晚啰,晚啰!因为他已有几年不演奏乐曲了,技术荒疏了,董彩娣因为阿炳的病变得十分严重,已经不让他拉二胡了,二胡、琵琶这些乐器也都没有了。尽管嘴上这么说,但大家知道他心里还是思念着终身难忘的二胡、琵琶的。在人们的一再劝说下,阿炳才终于点头同意,说让他练三天再录。
三天以后,阿炳带着他们新买的二胡、琵琶,在董彩娣陪伴下来到了无锡市佛教协会“三圣阁”进行录音。
阿炳脸色黄里泛青,人很消瘦,手劲也不够,已经患上多种疾病,咳嗽和气喘得厉害,录下来的作品显然不是他巅峰之作,但他深厚的功力,大家还是感到满意。
录完后,杨荫浏问曲子叫什么名字。阿炳摇头说没有。因为是走街串巷信手拉的,久而久之就成了这个样子,完全是自来腔,没名字。杨荫浏坚持说应该有个名字。最后阿炳想起在惠山脚下的“天下第二泉”旁听泉水叮咚的流水声,灵感一来,说就叫《二泉印月》吧!杨荫浏一听,名字还可以。不过粤乐名家吕文成有《三潭印月》,再用“印”字反而有抄袭嫌疑。而惠山有映山湖,干脆就把‘印’换成‘映’,明月交相辉映,月映泉,泉映乐,令人神往,最终这首传世名曲就叫做了《二泉映月》。
《二泉映月》驼着风的浪漫,人生的苦难,发泄着太多的牺牲、浑洒着欲望。
阿炳的姿态或是仰望星空,或是低头呻吟,有着感人的哀怨发愁。
二胡来自北方的骑马民族,由马头琴演变而来。抑制而悠扬。单纯、至真、忧伤、狐独、落莫、悲凉,揪出生活缠绕的麻木、无奈、求索。
二胡最美丽的婉转声乐,几可与西洋小提琴媲美。阿炳之《二泉映月》,刘天华《良宵》。离乱之音,充满期待的冒号,有意显示一种放浪不羁的生活风格,超越了自然和生活的真实,达到了一种罕见的空灵的美、漂泊之不朽。二胡,平谈而不掩温腴,拙讷而内涵智慧,含蓄着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深刻同情。二胡,饱尝了中国式历史离乱、饱尝成人的苦辛之后,真性情的写照。在幸福快乐的今天,我怀念瞎子阿炳和他那把永远的二胡。
阿炳的故居坐落在无锡市中心崇安寺步行街区内,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893年的早春,阿炳出生在这里。当时故居旁是虚宫雷尊殿,有很大的七间房,阿烦父亲华清和就在那里当道士。旁边的火神殿只有一间房又叫“一和山房”,就是现在的“阿炳故里”。无锡与阿炳,阿炳和《二泉映月》,这些历史印迹都浓缩在这块方寸之地。
2010.02.7.江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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