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刚过,医院心脏彩超的门外就排起了长龙。走廊里的灯没有亮起,这个晦暗窄小的空间里挤满了沉默。我是十八号,看来还要等很久。身边等待检查的多是老人。坐着轮椅的,或是躺在病床上的,多数脸如蜡像,面色无光,眼神里也是深潭般的空洞。
站在这个队伍里,我感觉有点不适,因为我看来还年轻。可我不得不来,因为昨晚我被吓到了。我左胸疼得厉害,是那种摸不清楚什么部位的痛。感觉就在心的后面,持续地痛着,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后半夜醒来的时候,我吃了救心丹,可毫无用处。我的心脏一直就不好,住过院,心肌缺血是常事。我怕了,怕得哭起来。午夜那么冷寂,连空气也听到我害怕得颤抖。我怕死。我太担心孩子,没妈的孩子很可怜。也许我平时照顾他不是那么周到,但是我爱他爱到骨头里,血液里,灵魂里。我是怕,如果他失去了我的这份爱,会多么孤单。
这样哭着的时候,我就想起了病去的爸爸。十四年前,他第四次脑血栓发作住院,我去看他。推开内科病房的门,屋里空荡荡只住了他一个人。他缩在被窝里,像这屋子里其他的东西般毫无生息。我坐他身边,叫他,“爸爸。”他看到我,脸上的泪涌泉般流淌。爸爸曾经坚硬得锋利如刀。而今,却脆弱得像一朵羽毛。我的眼也湿了,说,“爸爸,不哭。”他说,“你回去吧,别让楠楠自己在家。”楠楠是哥的孩子,爸爸总是挂记着她。从病房出来,一路上我一直在哭。那时心里很痛,觉得自己不好,没有完成爸爸的期望,才让他这么伤心。到了现在,自己有了孩子才知道,爸爸心中的恐惧,就和我今晚的恐惧一样。
因爱生忧,因爱生惧,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惧。可是,谁又能做到离于爱?若离于爱,人生又有何趣味可言?
“妈妈,下个就是我们了。”旁边的中年女人对坐在轮椅上的妈妈说。“嗯,这个也快,十分钟一个,都做了一百遍了。”轮椅上的妈妈轻声回。这女人脸庞饱满,神色平静。她看着彩超室的门。可是眼神,却像穿越了时空,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
看着眼前这个老人,她枯寂的脸,曾经是怎样动人的容颜,看来平凡的人生背后,曾经有过怎样的故事,我无从想起。一个人是一本书,是只有自己能看到的传奇。只是,这样的故事走到最后,都是一个相同的结局。那就是在无限的时光里沉默,冷寂,最终消失无影。
看《可爱的骨头》,一个被奸杀的女孩,本来可以去向天堂,但她心愿未了,灵魂就漂浮在她爱的亲人身边。也许,有另一种形式的存在,是我所不能理解的。家里人,特别是小孩生病的时候,妈妈就会说坠。那就像一种巫术。妈妈拿一个大碗,倒进半碗水,然后拿三根筷子,竖在一起,筷子尖放在碗底。边立着边叫死去的人的名字。“她爸爸,是你来了么?她爷爷,你来了么?”如果叫谁的名字的时候,筷子刚好立在了水里,就可以确定是那个死魂灵来了。妈妈常在半夜里做这事。我也曾亲眼看过爸爸病得糊涂的时候,妈妈喊死去大姑的名字,那筷子笔直地立在水中。那感觉真是诡异。现在,弟弟还确定这法子很管用。总说逝去的爸爸曾经回来好多次看他女儿。
也许,人死了,灵魂中还是会有爱的印记吧。但那毕竟是玄而又玄的东西,不亲自死一回,也无法确定真假。反正,眼见的就是,我们就这样“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了。昨天,还是“芙蓉帐里春光暖”,明天也许就“千里孤坟白骨枯了”。畏缩的、卑微的、平淡的、荣光的,无论怎样的人生都有心脏停摆的那一刻。我们,就是漫漫时光里虚无的一线灵光。
躺在彩超室病床上的时候,我的心忽然平静了。大夫说着我心脏的那些数字。而我,则倾听着心脏搏击的律动。是的,心脏的旋律它有一种魔力。那是生命的舞蹈,是存在的证明吧。“没什么大事。”大夫安慰我。是啊,我还年轻,这样的一颗心脏,也许足够陪伴我的孩子,直到他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吧。想到这,阴郁的心开始舒展开来。
晚上钻进被窝的时候,忍不住去抱抱已经沉睡的孩子。他的身体温暖像个小太阳。匀净的呼吸像海水轻柔拍打沙滩的节奏。我搂着他,觉得他如一朵含苞的莲花,洁白、干净、清透。我忽然了解了,如果哪一天,我真地消失了,那他就是我生命的光影。他对我的记忆,就是我灵魂另一种形式的延续。就像现在我想念逝去的爸爸一样。一代又一代,我们就这样,借由来自远古祖先的神秘基因,借由对上一代,上上代亲人的温暖记忆,与永恒而又强大的时间对抗。
《本杰明?巴顿奇事》是一部奇幻的电影。电影中主人公本杰明从一生下来就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然后越活越年轻,直至变成一个小小的婴儿,躺在他的爱人的怀里死去。我还记得他爱人抱着他时的轻轻自语,她说,“你有精彩的一生,可是现在,你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看到这里,我的泪汹涌决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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